33、三十二
三十二
顺治十三年三月,新一轮选秀正式开锣。与以往选秀不同的是,这次大家的注意力不在秀女身上,而在城郊的一个庵堂上。内城里这几日都传开了,说是有人亲眼目睹过当今圣上于年后去过该庵堂,至于去见谁,那还不清楚,那里面可住着一位曾经的风流人物:董鄂氏乌云珠。这皇上与董鄂氏之间的戏码那就如一场大戏,一折演完了又来一折,精彩不断啊。
博果尔本以为这消息是贵太妃放出去的,一问竟然不是,她可准备着好好帮那董鄂氏进宫,让岳乐脸上无光,让皇太后吃瘪,让皇上形象受损,怎么会提前声张,坏了自己的盘算。
世井之中,谣言最易传播,但最难追查来源,博果尔本打算暗查下去,细想了一阵后还是算了。这事一出,安亲王和皇太后岂有置之不理的道理,他没必要掺和进去,以免引火烧身。
安亲王岳乐如何想姑且不论,单说皇太后听闻此事,暗自恼火,皇上哪天出宫,去了哪里见了谁她自然清楚,这谣言却是真的,只是她一直把这事捂得严严的,怎么还会透出风去?再想起上次董鄂氏出家一事,是在鄂硕见驾后福临才知道的,莫非今天这事也是董鄂氏自导自演?果真如此的话,这董鄂氏万不能让她进宫。她本想着,这董鄂氏进宫也无妨,既可以分分景仁宫的宠,又身份尴尬影响不到蒙妃的利益。如今看来,此女心机深沉,却不是个好拿捏的。
皇太后心思机敏,很快就解了这个困局。此次选秀,宫中自然又进了几名秀女,拔得头筹的是董鄂氏,当然不是乌云珠,而是他的族妹,年方十三岁,进宫就被封为贞嫔,一时之间风头无两。皇太后尤其怜惜贞嫔,还笑谈也是一段佳话,说是皇上在宫外遇上去探望族姐的贞嫔,一见倾心,真是天作良缘。
本来这事就这么掩过去,皇上的颜面也保住了,可惜皇太后与顺治的心思总想不到一块去。顺治绝对不愿相信自己的心上人会是个心机深沉的人,就算他曾有过一丁点怀疑,也在乌云珠接下来的举动中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有感动与不舍。
耷拉吴再次替皇上送信到庵堂,却发现佳人已去,只留下书信一封。顺治读信后大恸,乌云珠为了不再影响皇上声誉,决意南下归乡,以后天涯各一方,善自珍重。多么善良隐忍的女子,为了他一步步地退至此地,最后连京城也呆不下去了,不行,他要拦住她,他要保护她从此不受伤害。顺治冲动之下立即叫人备马,打算不管不顾地去千里追佳人。皇太后得了消息,立马叫人封住宫门,自己亲自到宫门口把正在发飙的顺治送回乾清宫。顺治与皇太后大吵一架,终究未能成行,他思前想后,居然想起了博果尔。
说起来,福临也是个可怜人,六岁的懵懂年纪就被推上皇位,身不由己地被套上江山的重负。亲政前多尔衮就如同一座大山似的压在他头上,压得他闯不过气来,亲政后他依然处处受限,不过他的对面站着的那个人变成了他的皇额娘,她逼着他娶了一个又一个不喜的皇后,逼着他住后宫纳了一个又一个蒙古女人,如今,她又逼着他看着自己的心上人离他远去。他知道伴随着至高无上的皇权就是无尽的寂寞,如今他只不过是想留个轻松的角落,皇额娘都不愿意,那么,他就要把乌云珠接进宫来,堂堂正正地陪在他身边。
福临长到如今的十九岁,只有过两个亲近人:一个是博果尔,一个是岳乐。博果尔是因为从小陪着他长大,人也傻乎乎的没什么心机,岳乐是由于他一直坚定地站在福临一边替他排忧解难。现在,岳乐已经因着乌云珠的关系渐行渐远,虽然岳乐依旧忠诚,但福临心中总有一个疙瘩在,所以他有事了也只能想起一个博果尔了。
博果尔应召进乾清宫时是一头雾水,出乾清宫时是一身冷汗。真是躺着也中枪,福临居然想要他带人去把董鄂氏乌云珠找回来。我的天啊,这简直是往身上拉仇恨值的差事,不说皇太后会咬牙切齿,单说安亲王岳乐也会狠狠记他一笔的。幸亏幸亏,他脑子灵活,把弯转过去了,要不他就真的凄惨了。
一进门,福临不等博果尔行礼问安,劈头就问道:“博果尔,你可愿替我办一件事?”
“臣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很好。你带上人马往南下的方向去帮我找一个人,董鄂氏乌云珠。”
什么?!没听错吧,福临居然让他去找乌云珠,没搞错吧!他这辈子绝对不愿接近这个女人一步。
“皇兄,臣弟从没见过这位董鄂氏乌云珠,只怕会有负所托。”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耷拉吴,朕命你与襄郡王同行。”
“奴才遵旨。”
赶紧想理由,要不皇太后安亲王的怨恨都会落到他身上了。
“启禀皇上,臣弟不能接受这项任务。”
“博果尔,你敢抗旨?”
“臣弟不敢。”博果尔赶紧跪到地上,回禀道:“请恕臣弟冒犯,不知这位董鄂氏乌云珠可是庵堂出家的那一位?”
“你也听说了,正是。”
“那臣弟就更加不能去。皇兄,如今流言正盛,假若臣弟出面,谁都会知道是皇兄的意思,那样您的声誉就更会受到影响。臣弟一人倒无所谓,但臣弟万万不能连累皇兄。”
“唉,你起来吧,我这也是难为你了,不过我如今出不了宫,只好找你了。”
“皇兄,其实还有一个人选比臣弟更适合。”
“谁。”
“鄂硕。他身为董鄂氏的父亲,出面找回女儿当是本份,别人也不会说什么。再说,到时董鄂氏找回来了,他可直接带回家去,董鄂氏也可以好好休养。”
“来人,传鄂硕来见朕。”
福临转头仔细打量博果尔,几时起他已经有了这等魄力,连他的话都敢驳了。
“博果尔,你真的长进了。”
博果尔摸了摸头,憨憨地笑了:“真的?多谢皇兄夸奖。皇兄,既然我长进了,那么我可以到闽南去帮济度堂兄吗?”
“你……真是的,还是老样子。好好在兵部呆着,好好地听别人议政,好好学吧。回去吧。”
“哦,臣弟告退。”博果尔一副怏怏不快的神情退了出去。
福临摇头,博果尔还是一根筋,虽然心思变灵活了些,可心眼全长在打仗上面了,这样也好,这样他才能放心。
博果尔更警醒了几分,他也是没办法了,才露了几分精明,没想到福临如此敏感,差点就识破了,看样子,他得表现得更沉迷兵事一些了。
回到家的博果尔细细推敲了一番,写下一张字条,让巴图送到安亲王府去,亲交到岳乐手上。博果尔绝对相信乾清宫里有皇太后的眼线,鄂硕南下寻女的事她一定知道了,至于岳乐这边,他还是通知一下,岳乐想从中做些什么那是他自己的事,他提醒一句已是尽到做堂弟的责任了。
“鄂硕南下寻女”,岳乐又念了念,不禁琢磨起博果尔的用意来,是提醒?是示好?还是有求于他?不管怎样,他都要念这份好。
岳乐实在没想到事情会弄到如今这个地步。即便没人当着他的面说三道四,但他知道他们背地里也会笑上他几句的,即便玉牒上已经抹去了安亲王侧福晋董鄂氏的字样,但他却不能抹掉别人的记忆。如今的他真的后悔没有对董鄂氏下狠手,他早就应该在庄子上就让她病逝,省得她闹出家,出家后依然不安分。他念着那一点点余情,让董鄂氏在庄子上安分度日,打算等过几年大家都忘了这件事,再把她接回府来,让她养上一儿半女,日后也有个依靠。没想到竟是他自作多情,人家压根就不稀罕。既然她不仁,就别怪他不义了。
岳乐叫来亲信,附耳交代了一番,没一刻,安亲王府后门就悄悄出来两个人,径直上马往通州方向而去。
岳乐考虑得很清楚,南下不管是陆路也好水路也罢,都要经通州。他派人往通州去,尽量在鄂硕之前悄无声息地找到董鄂氏把她解决掉。当然,如果鄂硕赶到他们前面,也用不着打草惊蛇,日后有的是机会。乌云珠,就看老天爷留不留你这条命了。
通州码头附近的悦来客栈内,一个缁衣老尼姑从二楼的一个房间走了出来,轻诵一声佛号后,领着几位小尼姑出客栈去了。
“咳咳咳”一个青衣丫鬟端着热腾腾的药走进房间,床上的乌云珠抬头看了一眼,停下了咳声。
“小姐,师太们都走了。”
乌云珠用帕子拭了拭嘴角,坐了起来。“蓉妞,有人来找我吗?”
“还没有,小姐。”
都两天了,怎么皇上还没派人来寻?难道他真的忘了乌云珠吗?进退维谷的乌云珠一筹莫展。她在庵堂里已呆了有八个月,虽然与皇上之间不时地书画传情,皇上也曾来看过她几回,却从未提起过接她进宫之事。
此时的乌云珠已不再是选秀前那个一心憧憬的纯真少女了,她在安亲王府后院里经历了太多东西,她知道在安亲王府她再没了翻身的余地,发狠断了自己的后路就是为了搏取皇上的怜惜。从三年前的选秀磋砣到现在,她依然一事无成。又是一界选秀,不提别人,单说自己的族妹,也是一个俏佳人,这样下去,她何时才能实现自己的青云之志?对于男人来说,在水一方的佳人固然让人思慕,可身边的美人却更易让人留恋。所以,乌云珠出招了,可她的招数却让另一个董鄂氏得了便宜,而皇上更是因此再没来看过她。乌云珠再无路可走,所以她以退为进,留书南下,甚至装病在通州已停留了两天。
“蓉妞,你确定那信送到了阿玛手里?”
“小姐,奴才确定。小姐放心,老爷一定会来的。”
皇上不来,阿玛总会来的,师太们已经离去,她总得给自己留一条退路。再等两天,皇上的人再不来,京里她也再呆不下去了,她就让阿玛派人送她回杭州。
“小姐,这药?”
“倒到花盆里去。”
蓉妞端起药,如前两日一般倒进窗边的花盆。开始还无异,可是过了不过一刻钟,那花就枯萎了。
“小姐,您看这花?”
乌云珠的心提了起来,“蓉妞,你熬药时有没有离开过?”
“小姐,这药只是用来做样子,所以我也没太留心。小姐的意思是有人下药?”
“只怕是下毒。”乌云珠脸色惨白,这会是谁?皇太后?安亲王?还是皇上?谁会知道她南下?难道真的是皇上!不,不会的,皇上的性子她也摸清楚了,她南下皇上只会心疼,哪里会下这种狠手?那会不会是另外两人?安亲王?不会的,他要下手早在回京时就下了。如果是皇太后下的手,那么,她即使进了宫,日子也不会好过的。乌云珠第一次打起了退堂鼓,无论她的计划怎样,她都没打算把命玩完啊。
现在她该怎么办?这儿已经只剩下了她和蓉妞,她已经逃都无处可逃了,难道真的要坐以待毙?
“小姐,我去找掌柜的,在他的店里居然让人下了药,我要找他算帐。”
“不,你去找大夫,哭着去,就说我突然吐血了。”
“是,还找那个李大夫?”
“当然,他既然收了我们的钱,就得替我们办事。”
还好,还好,没有明刀明枪的杀进来,她还有机会,她只要拖过这一阵,阿玛肯定会来的,阿玛一定会来的。
鄂硕来得很快,他让人四散在码头街上打听,自己则径直走进悦来客栈询问掌柜的。正等得发急的蓉妞高兴的迎上前来,将他领到房间里。
“阿玛,您来了,女儿不孝,连累阿玛了。”
“乌云珠,你哪儿不舒服,怎么脸色这么苍白?”
“老爷,小姐差点中毒了,也不知是谁下这样的毒手?”
“差点中毒?太危险了。乌云珠,我让人送你回杭州好不好?在那里找户人家嫁了过安生日子吧。”
“阿玛,您来了女儿就不怕了。阿玛,女儿听您的。”
“很好,我这就让人去订船,你早点走吧。”
“咚咚咚”房门被敲响了,蓉妞把门打开后,看到了已经熟悉了的耷拉吴。
“吴公公。”
“蓉妞,可算找到你们了。你家小姐可好?皇上派我来接你们回京。”
“阿玛,是皇上派你来找我的?”乌云珠又打起了精神,她苦心积虑精心筹划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鄂硕长叹一声,他这女儿心志太高,看样子杭州之行又要泡汤了。也罢,他一生至爱就是乌云珠的亲娘,他满腔的疼爱都放在乌云珠身上,既然这就是乌云珠所求的,他无论如何也要帮她。
休养几日后,董鄂氏乌云珠坐上马车回京了,这回,等待她的不是郊外的庄子,也不是孤寂的庵堂,她终于要进宫了。
两天后,运河里浮出了一具尸体,据辩认是个坐堂的大夫,姓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