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溪县的西部是连绵不绝的白际山脉,山脚下便是连绵不绝的大营,童贯帅帐便在正中,前后左右被充作他卫队的两万胜捷军保护着。往曰童贯领兵出征,帅帐从来没有离前线这般近过,但这次眼看战事底定,为了督促各军抓捕方腊,他也亲临了前线。
马扩赶到的时候,各路大军已经齐集。马扩扎好营寨,找到了童贯的军帐。
一见面,童贯毫无芥蒂地拉着马扩的手,连声称赞:“咱家早就说,仲甫当年是西军第一悍将,虎父无犬子,怎知子充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一路,灭司行方、陆行儿,破陈箍桶、童打鼓,擒郑魔王,虽是以少敌多,却均如汤泼雪,怎不教人羡慕,马家有此麟儿?!”
马扩正要客套几句,却不料童贯一侧身,让出一位将军打扮的人,介绍说:“这是新任团结兵第三将,杨可世,环州人。”
杨可世上前拱手:“见过宣赞。”
寒喧几句后,马扩寻机问道:“枢相,军情如何?”
“方腊已退往帮源洞,王禀围住了青溪,旦夕可破。”童贯抚髯微笑,“子充来得正巧,便与各军一同攻击帮源洞,擒拿方腊,如何?”
“诺。”
四月十九日,王禀攻克青溪县城。随后,各路大军划定区域,分进合击,向帮源洞进发。
崎岖的山路蜿蜒曲折,路边的树木粗壮挺立,颗颗直冲云霄。中午时分,林间的露珠已被晒干,山林间的绿色显得更外明翠。忽然,一声凄厉的呼喊撕破了林间的宁静。接着,又是一声,又一声……
一队队官兵掉入陷阱,不由的大声呼痛。后面的以为是遇到了匪徒,开始接战了,纷纷加速冲过去,却触发了更多的陷阱。
事情难办了!帮源洞位于群山之中,广深约四十里,唐永徽年间,睦州陈硕真叛乱,自称文佳女皇,就是以帮源洞为根基,这里山谷幽险,地形复杂,又有方腊残军数万人到处设伏,若是强攻,损失一定很大。宋军仅剩这点家底,折损的多了,拿什么防西夏?靠谁去伐辽?但是,不打进去,怎么抓方腊?
童贯犹豫了。但是抓住方腊,就是一个大头兵也可以跃升为五品防御使,赏银一万两、绢一万匹,钱一万贯,金五百两……官衔且不说了,摇身一变就是位亿万富翁。这样的重赏谁不动心?各路军将都是亲自带人上山搜索,只不过大家都谨慎了些。
四月二十四日,在步步为营、逐步深入的各路搜山大军之中,有一支百人左右的小部队,一直在悄悄地,不停地向前运动着。
韩世忠,字良臣,延安人,出身贫贱,自幼便勇气过人,能骑未驯服的野马,嗜酒贪赌,人都称为“泼韩五”。十七岁的时候,韩世忠不甘平凡,便毅然从军,凭着一身武艺,立了不少功劳。可惜多数功劳都被上司冒领了,如今三十出头,也只做的一个裨将。
韩世忠在和西夏作战时便常常带着少数人,有时甚至就是他一个人,突入敌方阵地,擒获或者斩杀敌酋。这一次,虽然是完全陌生的对手和地形,仍然不能阻碍韩裨将对于升官发财的向往,他带着一都多年一起征战的兄弟,向着山林深处进发。
这群陕西汉子跋涉了半晌,已经被江南地区的潮湿、阴冷折磨得叫苦连天。走在队伍最前沿的韩世忠也开始后悔,不该孤军深入,可是这时想退回去也没可能了,因为,他迷路了!
似乎是要验证“苦心人天不负”这句话,煎熬中的韩世忠翻过一个小山包,拨开眼前的杂草时,突然发现前面一人正慌里慌张地跑着,不由心中大喜,喝道:“站住!不然就放箭射死你!”
前面那人顿时慌了,急忙跪在地上,叩头求饶。韩世忠赶到跟前,见那人却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衣衫破烂,蓬头垢面,仿佛野人一般。
那汉子不住地叩头,哀告道:“将军饶命啊,小人已经半年没有下山了,和那方腊无关啊。”
韩世忠奇道:“你为何不下山?”
那汉子道:“小人先前和方腊的兄弟有些过节,听得他们造反后,怕他们报复,便一直躲在山上。”
韩世忠不由双眼一亮,问道:“你与方腊是什么过节?”
那汉子眼角流泪,话语中已是带了悲声:“我的妹子嫁了方腊同族的兄弟,却被那狼心狗肺的东西以不贞的罪名害了,就为的侵吞我妹子的嫁妆。我们家人去交涉,不想方家人凶暴,突然翻脸,叔伯们都遭了毒手,只有我逃到了山中养伤。”
看这汉子的样子,倒是真像半年没下山的样子,韩世忠点头道:“你既然半年没有下山,想必对这山上一草一木都很熟悉了?”
那汉子忙道:“熟悉,熟悉。”
韩世忠笑道:“那你可知方腊他们藏在哪里?”
那汉子毫不犹豫的道:“他们应该藏到方腊洞去了。”
“方腊洞在哪里?”
“距此地四五里,在半山腰上有个极为宽敞的大石洞,上下三层,里面总有几十丈深,以前方腊经常在那里给教徒传经,故此那些教徒称它为方腊洞,平日是不准普通百姓去那里的。”
韩世忠掏出怀中仅剩的一锭银子,递给那汉子,笑道:“你领我们去那里,这锭银子便是带路的钱。”
“不。将军若能杀了方腊,就是替我家报了仇。我不能要将军的钱。”
韩世忠摇摇头,说道:“抓了方腊,俺们自有赏赐。你带完路,就赶紧回家,也须这银子安顿一二。拿着吧。”
那汉子接了银子,又拜谢了一番,便领着众人往林深之处而行。路上,看到两拨摩尼教徒,各有七八百人,幸亏这向导机警,都提前避过了。走了半个时辰,韩世忠一行人便来到一个石洞跟前。
那汉子指着黑压压的洞口,咬牙切齿地说道:“将军,就是这个洞了,方腊就在里边,还请将军替小人报仇。”
旁边一个士兵说道:“这洞也不知深浅,还是你先走,带俺们进去。”
韩世忠瞪了一眼士卒,道:“厮杀是俺们这些军汉的事情,他不过是个普通百姓,让他进洞,万一丢了性命,岂不冤枉。”
那士卒嘟囔道:“谁知道他是不是奸细?摩尼教匪摘掉红巾就是百姓打扮,咱们被袭击数十次了,要不是其他路的兵马把所有靠近军队的人都杀了,我们还不知道要被袭击多少回呢。”
韩世忠知道手下被赏银刺激,也想学其他部队杀良冒功,便凝声说道:“留两个人看着他。虽然一个人头七匹绢,可若是抓住方腊,朝廷赏赐便够大伙享用后半生了。做人须讲道义,要荣华富贵就一刀一枪,光明正大地去搏。”
隐在洞口黑暗处的方肥看到官兵过来,慌忙轻手轻脚的倒着身子向后退去,走了十来丈,才掉过身子往洞里跑去。
洞穴深处,墙壁上插着一支火把,借着微弱的火光可以看到几十个人,或坐或站,有的唉声叹气,有的闭目养神。
居中处有一块大石,一身龙袍的方腊正躺在石上休息,看见方肥跑进来,一翻身坐起来,皱着眉问道:“官兵找来了吗?”
方肥点头道:“有人领路,官兵到洞口了。”
太子方亳跳起来,抽出刀,叫道:“狗娘养的,没了我们,让狗皇帝继续压榨这些没良心的!”
方腊也是果决的性子,知道不能让官兵瓮中捉鳖,站起身喝道:“大伙儿跟我杀出去!拼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
韩世忠早已让弓箭手张弓搭箭,听得洞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大声喊道:“弃械者免死!抵抗者格杀无论!”
方腊等人冲到洞口也已看到外面环绕的弓箭手。
方亳刚刚过上富贵生活,还没弄明白应该如何享受就被撵成了丧家之犬,逃到山中官兵也不放过,心中悲愤莫名,竟是不顾生死,当先冲杀过去。后面几个摩尼教的猛将也都跟着冲上来。
与此同时,韩世忠一挥手,喊道:“放箭!”几十只箭攒射向洞口。方亳挥刀拨打不及,腿上中了两箭。不过到了生死关头,这厮却是凶猛,带着两只箭便杀入官兵丛中。
韩世忠赶忙挺枪迎住方亳,同时喝道:“继续放箭。”弓箭手们又放了一轮箭,射倒几人。其余人已经一窝蜂地冲出洞,官军弃弓换刀,两方混战起来。
韩世忠本就有万夫不当之勇,又使的长兵刃,打得方亳上窜下跳,狼狈招架,加上又中了两箭,腾挪不便,斗不过十合,便被韩世忠一刀砍倒在地。
韩世忠转身奔向一身龙袍的方腊。方腊虽然也有一身武艺,不过能做的摩尼教圣公,主要靠的还是智慧,与人打斗经验不多,没斗几合,便被韩世忠一刀磕飞手中兵器,生擒活捉。
韩世忠拿住方腊,喝道:“方腊已擒!弃械投降者不杀!”方腊却是自知逃不过一死,喊道:“大伙不用管我,能逃一个是一个。”
其余人都是摩尼教中骨干,自然也晓得只要被官兵拿住,必然性命不保。倒是没有人弃械,却有几人向韩世忠冲去,想救出方腊来。只不过,连日的奔波,摩尼教众人早已筋疲力竭,不过一炷香时间,居然全部被韩世忠打倒在地。
那向导在俘虏中寻了一圈,想是没发现仇人,便哭着扑到方腊身上,连踢带打。韩世忠看了一会儿,怕方腊死于此,损了功劳,便喝止了他,命士兵将俘虏全部捆好,便带上向导,折返回营。
四周还有摩尼教的兵马,大伙儿小心翼翼地翻过几道山梁,忽然听得左侧人声嘈杂,似有大股兵马赶来,韩世忠慌忙道:“列阵。警戒。”麾下一部分士兵把方腊等人驱赶到一起,一部分跟着韩世忠摆开防御的圆阵。
不一会儿,那拨人拐过山坳,显出身形,来的却是忠州防御使辛兴宗。
辛兴宗此次出征,先是轻敌败阵,又被马扩算计,一丝一毫的战利品都没分到,兵士们的抚恤都得自掏腰包,郁闷的不得了。好在恩相童贯照顾,算是赶上了最后的盛宴。其他军将担心折损,行动谨慎,行囊空空的辛兴宗却是抢钱心切,带着亲卫营不停地突进,好巧不巧地在此遇到。
辛兴宗一眼看到对面一身龙袍的方腊,不由大喜,再看韩世忠不过是个裨将打扮,心中略定,挺身喝道:“方腊是朝廷重犯,你们交给本将军吧,回头我到童帅那里给你们请功。”
韩世忠也从军十余载了,又经常被人冒功,自然不会被辛兴宗这话哄骗,不过他的官职与辛兴宗差了许多,只好忍下气来,抱拳道:“我乃兰湟路第三将王渊将军麾下裨将韩世忠,王将军已得报,想必就会赶来,还请辛将军与王将军商议。”
辛兴宗与王渊平级,听得韩世忠已经通报上去,也是一愣,觉得麻烦,不过又看了一眼身着龙袍的方腊,便如看到金山般,两眼放光,终究还是抵不过心头诱惑,喝道:“你一个裨将,便是报上去,又能升做什么?快把方腊交来,回头本将自会照顾你。”
韩世忠却不甘到手的鸭子飞了,何况便是要交方腊,也是交给自己上司,当下拒绝道:“此事小将委实做不得主,还请辛将军与王将军商议。”
辛兴宗抢功心切,一挺手中长刀便向韩世忠杀去,同时口中喊道:“拿下所有人,反抗的格杀勿论。”辛兴宗的亲卫此等事也做得熟惯,便从两边涌上去合围韩世忠的麾下。
虽然同是西军,但方腊等人现在就是一座座金山,刺激的所有将士都是双眼血红,疯狂厮杀起来。
辛兴宗的一个亲卫绕到战圈后方,一刀便砍向押送方七佛的士卒。方七佛扭头一看,韩世忠部的士卒侧身躲闪,对方的长刀正破空而下。方七佛看的真切,扭身迎过去,把绑在一起的双手一抬,刀尖划过,绳索裂开,掉落地上。
交战的两个士卒都被这不要命的一下给吓呆了,还没考虑好下一刀是继续互相厮杀还是转向方七佛,便被方七佛闪电般的夺了兵器,砍翻在地。
方七佛抢了兵器,又把身边几人救下,西军士兵有过来弹压的,也有继续内斗的,战场当即乱成一团。
辛兴宗正和韩世忠缠斗,看到情况不对,忙喝道:“都不要打了,先把反贼拿住。”韩世忠也忙呼喊手下住手。
方腊看周围的官兵不再内战,方七佛等人又将陷入重围,慌忙喊道:“不用管我了,你们快些突围。”说着,一肩膀把旁边的西军撞倒。
其他仍然被绑缚的摩尼教头领也都奋不顾身的攻击身边的官军,以期制造混乱,帮助方七佛等人逃跑。
韩世忠刚刚拿住一人,正要继续追击,却听得后面大喊起来,扭头看却是辛兴宗趁机抢走了方腊,自己麾下士卒已被砍翻大半。韩世忠气得两眼冒火,挺枪挑翻两个对方士兵,便要冲过去拼命。
正在这时,只听得一阵呐喊,山梁后又绕出一拨军兵。辛兴宗扭头一看,却是气不打一处来,当先那人可不正是冤家马扩?
韩世忠却不认得来者,只是见来的不下七八百人,想必不怕辛兴宗,若能做个见证,也不枉了自己辛苦一场,又折损了几十个弟兄。
想罢,韩世忠便大声喊道:“来的是哪位上官?小的乃兰湟路裨将韩世忠,本已捉了反贼方腊,却被辛兴宗抢去,且害了几十个兄弟,望上官为小的做个见证。”
辛兴宗听得此言,脸都黑了,挺刀便要与韩世忠厮杀。才一抬手,一刀金风掠过,“铛”的一声,辛兴宗只觉手臂一沉,刀尖向下一荡,却原来刀杆与刀头连接处已钉上一只白翎箭,那箭杆兀自颤抖不休。
辛兴宗吓出一身冷汗,抬头望去,那马扩手持宝弓,正似笑非笑地看过来。辛兴宗心道不妙,不由嘶声喊道:“马宣赞,俺须不曾得罪于你!为何三番两次的消遣俺?恩相面前,定要与你说个分明!”
马扩未及答话,韩世忠已是大喜,跳脚喊道:“使得哩!使得哩!便到童枢相驾前分说!宣赞替俺作证,却是你辛兴宗消遣俺呢!”
马扩扫了这个看着年轻却长了一脸大胡子的兵痞一眼,冷冷地说道:“某为何要替你作证?”
“呃!”韩世忠大窘,不知如何回答。辛兴宗却如拨云见日般,竟然喜极而泣,“宣赞天恩哪!俺终于脱了霉运了!多谢!多谢……”
马扩转过头,诧异地问道:“谢什么?谢你把方腊送来吗?”
此言一出,韩世忠、辛兴宗均是脸色大变。辛兴宗看看马扩身后的海州军,欲待拼命,明知不是对手,就此放弃,又实有不甘,正自犹疑间,听到马扩又说道,“都是袍泽,你便抢功,也不该害了他们性命!辛将军,你今日却是过了。”
辛兴宗怒气填膺,偏是不敢抗辩。那边韩世忠眼圈一红,张了张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马扩却又问他:“韩将军拿住方腊,可曾搜检他的藏身之处?”韩世忠叉手回道:“不敢当。小将人手不够,却是未曾搜索那个山洞。”
马扩点点头,又道:“方腊搜刮的财物一定还在那山洞里。某的意思,那些财物算作两分,这些匪首算作一分,拢共三分,咱们三家分了。只不知你二人是想求财呢?还是要擒获方腊的功劳以求官呢?”
辛兴宗毫不犹豫:“那还用说吗?俺求官!五品官啊,子孙都能得到恩荫……捉住了方腊,先不说朝廷赏的钱,一个五品官一辈子的俸禄是多少?五品官已经可以让朝廷恩荫一子做官,那孩子一辈子拿多少俸禄?两厢加起来,还是求官更值当,这叫细水长流。”
韩世忠叹了口气:“我倒愿意去求财。只是,折了这些弟兄……”辛兴宗怕他反悔,急忙说道:“俺赔,按战殁抚恤翻倍赔你。”
马扩开口了:“这个……”
辛兴宗已是急红了眼:“马宣赞,你科举出身,现在又有了剿匪功劳,自然会慢慢升到五品,这五品官对你不稀罕,可是俺们武将打一辈子仗,不见得到老就能升上五品。俺也算百战余生,现还是绿袍官。不然,朝廷的赏赐也归你,俺只求升官!”
马扩装模作样的想了想,便假作肉痛的同意了。韩世忠虽心有不甘,却势单力薄,无奈之下,也咬牙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