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人们陆陆续续的离开,热闹的欧尼斯特堡也一寸一寸地平静下来。
弦月是那么明亮,可是,今晚,月光并没有如期笼罩在那个少年的身上。
原本应该坐着少年的椅子上空荡荡的,桌子上的文件一如既往的多,但艾尔文很罕见地没有坐在那里批阅这些东西,而是趴在床上,一动也不动,跟死了一样。
艾尔文此刻心底十分烦躁,也没有什么鬼心情去赏月亮了,只是吹了吹夜风就回来了。
他满脑子里都是那一句话……都是赤对他说的那一句话。
那一句话就像是一根尖锐的钉子,狠狠地刺在了艾尔文的心上。
艾尔文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想要翘家,他只知道自己厌倦了这种生活。
厌倦的话,他还可以再撑撑,反正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他不在乎。
他必须在政治上把欧尼斯特的大旗抗稳,让那些狐狸般狡诈饿狼般残忍的政客对这个古老的姓氏心怀畏惧,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把那些造反害人的心思都收好。
如果有一天艾尔文真的撒手不干,翘家去寻找自己的自由去,那,这个国家的政治……绝对会乱得不成样子,到时候要是真发生了叛乱,血肯定是少不了得流。
其实这些东西跟艾尔文并没有什么关系,发生了就被发生了,乱臣贼子的血就是该流。
但是,这绝对又会牵扯到那些无辜的人……艾尔文不想再看到那些无辜的血。
他手上的无辜之血已经沾得够多了,他也不想再看到那些为自己而流的无辜之血,也不想看到因为自己而流的血,不值得。
艾尔文很少这么犹豫过,他以前也不知道自己会在一件事上这么犹豫。
可能是因为那些都是自己的皮囊在做决定吧?这可能艾尔文是这十六年中的第二次……第二次,真真正正的让自己做决定。
他不由得就想起来自己第一次做决定所带来的后果,心底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既像是在嘲讽,又像是在悲伤,还混杂着那么一点点的麻木。
艾尔文又一次回想起了那个血红色的雨夜,那就是自己的童年。
那就是,这个注定要一路走到黑的怪物的童年……
……
艾尔文的母亲,并不是跟赤的母亲一样,是个平凡的女人。
相反,艾尔文的母亲是一个名门贵族的公主,并且是一位公爵的夫人。
而艾尔文,是奥德里奇这头种马的孩子……
也就是说,他是个连出生都不被祝福的孩子,因为他的母亲是一位公爵的夫人。
他一出生就遭到了白眼,而这个白眼,来自他的母亲。
连他的母亲都不希望他的出生,因为这样的话就有可能暴漏自己出轨的事实,她害怕这件事被他人知道,如果让那位公爵知道,等待自己的结局就是赶走,把她的姓氏拿走,因为这样的人不配拥有贵族的姓氏。
至于奥德里奇,想必他早就跑了,连艾尔文的出生都可能不知道,更不要说是对艾尔文抱有什么样的感情了。
因此,艾尔文,他是个连出生都不被期望的孩子。
他倒是有些羡慕其他的兄弟姐妹,也许他们的童年过得很艰辛,但至少,这世上还有关心他们的人,至少他们还能感受到“温暖”,至少,他们还可以活得正常一些,像个孩子。
艾尔文依稀还记得自己从前的面容,依稀……还记得背后那个烙印。
他被秘密的养大,到稍微懂点事的时候,就一直活在那个女人的辱骂和殴打中,那个在外面端庄温柔的女人,在私下里撕下面具之后,就是这么的歇斯底里。
开始他还会哭几声,他觉得疼,后来慢慢就习惯了,身体上的感觉也迟钝了,连心,也渐渐地麻木了。
他被当作仆人,没有人知道自己的身份,这件事他也是在那个女人对自己的打骂中无意间才听到的。
于是,小小地憎恨就在这个男孩的心底发了芽,越长越大,最后——变成了魔鬼!
他从生下来就是为了活下来而活下来的,他想要活下来,只有活下来的人才会有未来。
那个时候的他做过唯一一件不是为了活下来而做的事,也是唯一一件是完全出自自己内心的事情,从那个时候开始,他的手就脏了。
在火焰纵横、宛如地狱的城堡中,他哼着歌,亲手把刀刃送进了那个女人的胸口。
亲手弑母,这是他唯一一件出自本心的事情。
附带的,他还放火烧了那个城堡,烧死了里面的所有人,即使是往日待他还算不错的女侍,也在这场大火中化为灰烬。
而他,冷眼看着他人在这场火焰中覆灭,变成骷髅,哪怕别人哭喊着要艾尔文救他们,艾尔文也没有动过一丝一毫这样的念头,他稚嫩的脸挂着可爱的笑容,但在火焰之下,却是那么狰狞可怖,宛如恶魔的笑脸。
然后,他开始了流浪,直到,被奥德里奇找到。
这就是怪物的童年,简单的就像一条只有几个点的线段。
艾尔文不后悔自己把刀刃插进他所谓的“母亲”的心脏中,要是时间能够倒流,他还是会这么干的。
艾尔文只是在害怕,他在害怕,这头怪物并不是在害怕别的怪物,他只是在害怕自己。
他的决定只能让他人不幸,那张大火中丧生的有多少人?几百人是有的。
可是真正有罪的呢?真正有罪的那几个人,其他的无辜之人都做了罪人的陪葬,可他们原本不该死的,他们能够好好的活下来,他们是那么善良,善良的人不应该长寿吗,只有那些该死的、有罪之人才该死。
但因为他,因为他这个怪物,所有人都死了,不管有没有罪,都死了。
也许他那时还没有意识到,认为这没什么,但艾尔文随着年龄的增长,却是如何也忘不掉这场大火。
这场大火已经熄灭多年,被人们所忘却,但在艾尔文的记忆中,这场大火依然在熊熊燃烧着,仿佛永远也不会熄灭,那红色的地狱在引诱着自己的堕落。
神能审判人们,可艾尔文不是神,却也把那么多人烧死,他才是最该被烧死的那一个。
从那时起,艾尔文就在惧怕自己做出的决定,而是选择逐渐开始相信自己身上的这层皮囊做出的决定。
“所以说,你根本就不明白艾尔文·伊莱·欧尼斯特是个什么样的人……”艾尔文翻了个身,轻声道,“跟怪物说这种话,哪怕是月之女武神,也会被怪物吃掉吧?”
艾尔文起身,走到窗边,银辉般的月光洒在他的身上,像是披上了一层月纱。
他望着天空中的月亮,幽幽地叹了口气。
今晚的月亮……意外的圆啊……
他不想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而让那些无辜者付出代价,这对他们来说太不公平了。
片刻之后,他缓缓收回目光,重新坐到了那座位上,沉默着,拿起笔。
艾尔文·伊莱·欧尼斯特确实是动了那么一丝想要自由的心思,他并不否认。
可此时此刻,那一点点足以燎原的火星却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那只握着笔的手修长而白皙,可艾尔文的眼中,那上面流满了红色的液体。
那粘稠、猩红色的液体,注定是要跟随自己直到死去。
艾尔文还是拒绝了这份好意,他坐在这里,强行让自己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这无味的、在艾尔文眼中就像一滩狗屎一样的东西上,可满脑子还是在回荡赤的那句话。
艾尔文,是那种在在乎后果的人吗?
艾尔文·伊莱·欧尼斯特,你是那种在乎后果的人吗!
后果这种东西!你真的在意过吗!
艾尔文!你真的在意后果吗!
他猛地站起来,掀起桌子,既像是问自己又像是在问他人,像是一只发怒的野兽一样咆哮着,“艾尔文,你她妈的……到底在不在意后果啊!你到底……在不在意啊!”
文件在天空中飘飘散散,艾尔文站在那里,神情略狰狞。
他心底没有答案,可这样说出来,感觉心底痛快了很多。
就这样静静站着,艾尔文沉默着,像是一座雕像。
身后的月光披在他的肩头,好像要给他一点温暖。
他在心底轻念着那个少女的名字,一旁的照片被黑暗所笼罩。
……
“快看啊,那个代行者,又开始发疯了。”古树上的人影,在低声交谈。
“每一天到了夜晚都会这样,长老们为什么要把这样的人留在精灵之森?”
“对啊对啊,这简直就是我们森林精灵的耻辱,这个家伙根本不配留在精灵之森。”
“干脆把她逐出精灵之森好了,我们不想再看到她了!”
“这种东西不该留在这里!这里是森林精灵的圣地!”
“没错没错!”
身体深陷柔软的土壤中,少女仿佛没有听到那些带着恶意的言论,只是呆呆地看着天空,突然笑了笑。
“后果……后果这种事,始终要由你自己来看待啊。”她笑起来的样子就像是开满繁樱的樱花树,是那么动人,“艾尔文……你是谁呢?我为什么……会听见你的哭泣呢……”
她的脸颊旁悠然落下一片桃红色的花瓣,那是桃花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