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不请自来,搅动满园芬芳。而群花掩映着的,是几个比群花还要明艳的美貌女子。或斜靠在贵妃榻上,或正襟危坐在小椅上,或举杯掩唇笑得花枝乱颤,或跪坐在蒲团上小心捶打着那最中央女子的腿。
忽略掉其间暗藏的锋利。
娇声媚语,好一派其乐融融之景。
“娘娘好福气,有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妹妹进宫作陪,日后这磬晖殿怕是要热闹多了。”一打扮鲜丽的女子笑道,发髻上的云脚珍珠卷须簪摇摇晃晃,衬得她脸上肌肤更加莹白。
徐千蕊似笑非笑,看了看皱了眉的常睿娴,轻笑道:“张修容真是费了心,连本宫和本宫的表妹的关系都要揣测。”
张修容本笑得灿烂,闻言脸一僵,连忙周旋道:“娘娘误会嫔妾了,嫔妾只是看到常小主和娘娘眉眼里有几分相似,故提了一提,完全没有别的意思,娘娘明鉴!”
“是吗?”徐千蕊娇笑,“张修容真是体察甚微,怎么本宫……就没有看出本宫和睿娴的相似之处呢?”
张修容额前渗出涔涔冷汗,再不敢坐着,脚一软就跪下来:“嫔妾……嫔妾……”
“刚才还妙语连珠,怎么突然就说不出话来了?”徐千蕊扬着笑道,“妹妹好些日子没有念书了吧,肚子里的墨水都抗议了,来人,拿《女戒》来。”
站在她身边一位粉色宫装的宫女福了福身,转身进了大殿,很快就捧着一本书走了出来,递到张修容的面前:“修容娘娘。”
张修容小心接了过来,紧张得手心渗出汗来。
徐千蕊忽的一笑,犹如暖风徐徐吹来:“你跪得可累?”
张修容连忙摇头:“嫔妾不累!”
“那……”徐千蕊话语一冷,眼神锋利,“张修容妹妹身体结实,就多锻炼一下,也好去去积食,有益健康。鉴于张修容忘记《女戒》内容,特许之朗读背诵。张修容,你可愿意?”
还能说不愿意么?张修容知道这徐贤妃娘娘脾气怪异,难以投机,想方设法的投其所好极尽奉承,不想一句话拍偏了位置,落得现在这个下场!挨罚不说,还要承受其他嫔妃的嘲弄,还要忍着屈辱谢恩!她咬着牙,捏紧书本,抬起头来想要求情,对上贤妃冰冷的眼神,又咽下话语,挤出笑来:“嫔妾……多谢娘娘恩典!”
徐千蕊移开目光,在常睿娴脸上停顿片刻,收了回来,唇边挂着一丝冷笑。
这样一个插曲过后,原本相谈甚欢的嫔妃默了声色,原本就正襟危坐的,更加拘谨。只有满园芬芳与阳光依旧。徐千蕊身边的大宫女像是没有察觉似的,仍然专注的捶捏着她的腿,神色认真。
半盏茶时间过去,听着张修容朗诵《女戒》的声音越来越弱,常睿娴终于坐不住,站起身来道了声“姐姐好生休息,妹妹忽然有些不适,先行告退!”就要往外走。
“常嫔就是这样的规矩么?”徐千蕊颇讽刺道。
常睿娴站住,脸上浮出不甘来。
其他嫔妃见状,纷纷起身声称宫里还有事,先行告退,娘娘万福金安……徐千蕊挥挥手,一干人等即刻消失无踪。只剩下一个跪得很不安稳的念着《女戒》的张修容。
“张修容记熟了便可退下了。”
“多谢贤妃娘娘恩典!”张修容连忙站起来,踉跄了几步,也顾不上整理仪态,搀扶着两个宫女的手飞快离开。
空气沉默缓慢,徐千蕊挥退了身边的宫女,对常睿娴道:“不服气?”
常睿娴拽紧帕子,眼底闪烁着抵触不甘泪花,梗着脖子道:“姐姐的教训,自然都是有道理的,妹妹不敢不服!”
“放肆!你一个从四品小小常嫔,便是这样对本宫说话的?”徐千蕊眼神一凛,怒斥道。
常睿娴猛地回头,瞪圆眼睛:“姐姐也要妹妹像张修容一样,对姐姐三叩九拜,跪在这园子里背诵《女戒》才好吗?”
两人幼年情谊甚笃,脾性相投,有一段深厚感情底子。然而多年不见,似有冷淡,常睿娴这些日子心绪本就浮躁难安,加上记忆中的表姐待自己态度偏差颇多,更是难过,眼圈红透,泪水已经落了下来。
徐千蕊这才脸色稍霁,丢了手帕给常睿娴:“我们姐妹也有好些日子没有聚在一起,你过来坐下,咱们说是体己话吧。”
常睿娴拭拭泪水,坐了回去。
待她情绪平复了些,徐千蕊才道:“你以为我今日为何巴巴的叫了你过来,然后在你面前上演这样一出闹剧,当着众人面子给你难堪?好好儿想想你这些日子做的事情,真是太让姐姐失望了!你小时候的聪慧,全然丢了么?”
“妹妹究竟做了何事,让姐姐这般训斥?”常睿娴不服道。
徐千蕊皱眉:“你进宫也已将近一个月,如何还停留在嫔位?当初我特特去求了皇上,封你为婕妤,是这批新人中最骄人的一位,可是你看看别的人,纷纷超过你,成了贵嫔!你这不是在向其他人打我的脸么!”
“非是妹妹不愿争宠……”挑到心头刺,常睿娴难堪地低下头,忿忿地攥紧帕子,“都是那个冷晴霜……”
“糊涂!”徐千蕊娇斥,“事到如今,还在这里一味的找一些不相干的原因!我且问你,你侍寝被退回第二日,皇上下了赏赐后,可有感激涕零谢恩,可有丰富打赏下人,可有立威封了宫人的嘴?”
“我……”常睿娴脸上青白,她是受过正规规矩训导的,自然会谢恩打赏。但是以她一向的自尊自傲性格,受如此奇耻大辱,怎么可能感激涕零?怎么可能想得到封宫人的嘴?
“听说你还按捺不住去了流霞阁打探虚实?蠢笨!这不是在昭告所有人,你常婕妤心有不甘,不满意圣上的安排吗?”
如雷贯耳,常睿娴深埋下头。
吐纳口气,徐千蕊怒其不争摇摇头:“你啊……”接过大宫女递来的杯盏,喝了口茶,丢下了最后一击,“是谁向你提供的关于冷晴霜的最近信息?”
“是鄢妹妹,她……”说了一半,常睿娴恍过神来,“是她故意在陷害我,推我出去?”
“虽不是十分肯定,但也有四五分可能性。那个人我并不了解,想来你也没打探过深浅,以后远着她些就好。日子久了,就什么都知道了。”徐千蕊说着,望了眼几乎是羞愧得无地自容的表妹,“你毕竟才来,不知道的多了,以后万事小心,有何决定之前,跟阮荷商讨下,她跟在我身边多年,你出了什么事,都可以指点指点你。虽然开头艰难了些,可是有姐姐荣宠的一天,便不会任你落寞下去。我也乏了,你退下去,好好揣摩揣摩吧。”
“多谢表姐。”常睿娴的倨傲减了不少,敬服地福了福身,带着身边的宫女,和刚刚赐下来的阮荷离去。
“娘娘,常嫔小主是个自尊心极重的人,日后想必会为了娘娘努力争宠。”一直帮徐千蕊捶腿的宫女浅笑着道。
徐千蕊轻嗤一声:“本宫这个表妹愚笨得很,为了所谓的自尊心什么也不顾,这些时间也算是给了她一些教训,既然入了宫,就不是那个天之骄女,就应该长点心眼!”
“娘娘对常嫔小主的爱护之情,常嫔小主必定会牢记在心,日后好好报答娘娘的。”该宫女仍然浅笑着,悠悠道来。
徐千蕊眼底充满骄傲:“颖儿,你上次提的建议极好,冷晴霜已经对本宫构不成威胁,接下来该敲打敲打那位鄢诗月了!”
“娘娘谬赞了,为娘娘办事是奴才分内中事。只是依奴才蠢见,鄢小主恐怕难以操纵。听闻选秀当日,甘太常之女便是被她无形之中挑唆,才说出素日爱读论语这些虚假之事,也不知哪位娘娘前往才能好好交涉……”
“哦?竟然还有这等隐情?看来此人心机深重,不能多留。”徐千蕊凝神想了许久,忽而一笑,“她既然这么爱挑唆,那就叫尚食局赐她一道冰糖雪梨汤来略略解渴吧……”
颖儿低着头,眉眼隐藏在垂下的发丝间看不清晰:“娘娘英明,奴才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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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至暮间,流霞阁好一片波澜壮阔之景象。
冷晴霜浸泡在烟雾熏绕的水中,望着头顶梁木上的粼粼波光,兀自出神。
“小主,今晚仍是你侍寝。”洛雯从外间进来,换了身干净衣裳,才踏入暖阁道。
“知道了。”
距离上次侍寝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月,统共六十来天,皇上在后宫待的夜晚总共五十次,光她侍寝就占去了十次。其余主要以淑妃娘娘和贤妃娘娘齐头并重,桂宫中的这批不算新的新人,得宠人数并不算多,唯她风头最甚。
专宠并非是好事,适当的圣恩能保人荣华富贵,一生无忧。而极致的宠爱只会将人捧得过高,然后,摔得更惨!虽然现在有贤妃娘娘似有若无的庇佑,挡去不少风雨,但若是她风头再甚一点,又晋位分,只怕……
所幸没有再晋位分,还有几个不断晋升的采女分去锋芒。
“小主,皇上赏赐下来的香露果真不错,每日只滴一点在水中,沐浴过后整日清香,连小主的肌肤也变得更加娇嫩了。”关菡语笑道。
关菡语转移话题似的宽慰没有起到多大作用,洛雯上前几步,先将手在一盆热水里面泡了泡,待有了温度后,转过来接了她的活:“这里有我来服侍小主就可以了,你先退下吧。”
“是,有劳洛雯姑娘了。”关菡语应了一声,安分退下。
冷晴霜偏过头:“哥哥已经到达福州了?”
洛雯有了些笑意:“快了,小姐放心,一切平安。”
“兄长做事,一向很有分寸,我并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冷晴霜撩撩水,不甚在意道。
洛雯低了头:“小姐言之有理。”而语气已经冰凉了许多。
雪巧转向洛雯:“你这次不管打什么主意,不可伤害到小主的身体。”
洛雯淡淡道:“那是自然。”
雪巧不信地嗤了一声,埋头继续帮冷晴霜捏肩。洛雯不紧不慢进行着手上的工作,仿佛雪巧如空气。冷晴霜轻轻打了个呵欠,头靠到边缘上,阖上眼睛小憩。
是夜,冷晴霜乘着凤鸾承恩车带着洛雯来了宣室殿。君尧兴叫下人备好了食膳,两个人一道坐下用食。
今夜的食物全是鱼,清蒸的,红烧的,糖醋的,酸辣的,还有一道鲜美的鱼汤。
冷晴霜惊讶地张大嘴:“皇上,这……”
“你不是说爱吃鱼?怎么,对朕的安排不满意吗?”君尧兴夹了一筷子鱼肉喂到冷晴霜嘴里,“上次来朕这里用膳,你便对这道菜念念不忘,朕就记下了。”
当然满意,甚至感动。七岁时候,她生了一场大病,整个人枯槁下来,嘴里干涩,只想吃一口鱼。可是厨房里的掌厨妈妈不愿开恩,几番刁难,黄氏求了再求,甚至亲手做了好些衣裳鞋袜给掌厨妈妈的小儿子,只求换来一碗鱼汤。本来掌厨妈妈已经同意,谁知竟然传到了太太耳中,她派身边的小丫鬟过来对黄氏好一阵冷嘲热讽,编了莫须有的罪名将黄氏关到偏房,不让她们母女相见。至于冷晴霜的病,那个小丫鬟冷哂许久,丢了两枚铜钱,说是太太的赏赐,就任她死活。若不是黄氏当夜偷跑出来,雪巧潜入厨房拿了鱼汤,她恐怕就那样去了!
那夜她被黄氏搂在怀里哭了半宿,黎明再至时,她有着前所未有的求生意志,想尽办法和大小姐见了一面。冷家嫡长女性子高傲冷淡,却也见不惯如此欺凌弱小行为,当即请了大夫给她诊治,于是她存活下来,在十岁时候,设计陷害小丫鬟,离间她与太太的感情,让那个丫鬟落了个随便配了小厮打发出冷府的下场。
她爱吃鱼,更是因为看见鱼,就想到那个寒风凛冽的夜晚,就想到黄氏的泪水,想到拿了鸡毛当令箭欺悔生母的可恶嘴脸。于是她就有了无穷动力,活下去,隐忍的,努力的,活下去。
君尧兴伸出手,揩掉冷晴霜脸上的泪水:“爱妃如何这般哭泣?”
冷晴霜回过神来,努力挤出一个笑:“嫔妾只是太感动了,皇上体贴入微,连嫔妾这种小喜好都记得清楚,还为了嫔妾特意做了这么多来。皇上恩情,嫔妾必定结草衔环为报!”
“朕是爱妃的夫君,做这些不过是情理之中,爱妃不必如此受宠若惊,快些吃吧,当心凉了不可口。”
冷晴霜用力点点头,用手背直接抹去又潸然落下的泪水,举起食著认真地大口吃了起来。
君尧兴慢慢地停了进食,看着冷晴霜通红的眼眶,脑海里闪现过她刚才的眼神,是委屈,感动,还有……无尽的伤痛!再仔细回想她入宫这些日子的表现。这个人,无论做什么都老实认真,连脸上流露出的幸福笑容也全都小心珍惜,好像下一刻就要失去一般。他宠她,她就高兴得像孩子。他不宠她,她乖乖地不说别的话。要经历多少伤心疼痛,才会变得这样荣宠皆惊,唯辱平静?
派出去查探的人说,这位冷家二小姐,在冷府毫无地位,只有一个姨娘对她尚可,和正房夫人还有冷太傅关系都很偏远。她……也许只是她而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