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就在张朝阳再次兴致勃勃地一头投入到了与周海洋的“下海”实践中,干得风生水起的时候,他的两个表弟——朱耀武和刘浩宇,却正经历着与他截然不同的命运时刻。
送走了大哥,朱玉芳一下瘫坐在了沙发上。
刚才的情景依旧历历在目,大哥那一脸的焦急和无助,始终都没有抬头正视过她。那一地的烟灰和烟蒂,满是羞愤与懊恼的颜色。
她怔怔地盯着头顶的那颗白炽灯泡,耀眼的灯光中,她感到了一股莫名而又强大的压力,正无比汹涌地向她袭来,将她一点儿点儿的慢慢吞噬,她已经无力去收拾这一切——
二武子被拘了!
“现在的关键,是要找着那个被打的人,不管多少钱,先应下再说。”
“可是……,我们上哪儿去找人家去啊?”
“找办这个案子的民警,找他想办法!”
“我问过了,洪子说了,人家王警官说,这事儿已经转刑事案件了,得等他们进一步的调查结果以后再说。”
“那就去找他们老板!他老板肯定能找得着他呀!”
“唉——!也问过了,他们老板现在不出头,就等警察的处理结果。人家也怕担责任呐!”
朱玉芳来回地在屋里踱着步,双手使劲地反复搓着,她的脑子在飞快地旋转,她努力地思索着一切可以解决的办法。
“那不然怎么办?!都行不通,总不能干坐着等死吧!总会有行得通的办法!”
朱奉先一支接一支的抽着烟,他现在已是急得焦头烂额,却又惶惶无措地束手无策。浓浓的烟雾将他整个儿的笼罩了起来,像极了一头失了犊子的老牛,紧咬槽牙,干怄着气。
朱玉芳明白,现在除了自己,大哥已经再没有可以商量拿主意的人了。她必须要想到解决的办法,而且要尽快。
但是,即便是在本乡本土的当地,这都是一个天大的“篓子”,更何况在那人地两生的北京?她感觉自己的头皮在一阵阵地发麻,更加了一种极致的无力感,使得堵在面前的这道隐形的墙,逼得她透不过气来。
“不管了!”随着一声沙哑地重重地狠话,朱奉先一下将手里的烟头儿狠狠地掷在了地上,猛地站起身来,“这小王八羔子,出去才没几天就惹下这么大个祸!随他去!自己惹的自己承!咱管不了,也不管了!该判就判,枪毙个兔崽子才好呢!我也就省了心了!”
朱玉芳一脸无奈又无比焦虑地看了一眼已近崩溃边缘的大哥,她停下脚步,转身坐了下来,却没有说一句安慰的话——
“你现在发这个狠有什么用?要说起来,这事儿能全赖小武子吗?要不是他表哥洪子他们放着好好的活儿不正干,监守自盗,偷公家电缆,被人家保安当场逮着,他能这么干吗?”
“我想不通的就是这个呀!”朱奉先使劲地咬了咬后槽牙,再次点燃了一支烟,猛嘬一口,一脸懊恼地继续说道:“你说这跟他有啥关系呀!他又没去偷!人家保安又没怎么着他,你说他怎么就……”他越说越激动,竟至一行老泪,终于还是划过他那满布皱纹的脸,无声地流了下来——“唉呀——,你说……你说你说,这孩子呀……唉——!”
朱玉芳的眼眶也一时变得湿润了起来,声音也变得有些哽咽,她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说到——
“先坐吧,哥。事情既然已经出了,再抱怨也没用。人先急了,慌了,那还怎么去处理事儿?”
朱奉先的情绪依旧很激动,他重重地点了点头,重新坐了下来,继续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烟。
原来,二武子这次去北京,是在表哥洪子所在的电梯安装队里当学徒工。平时,工地上免不了会有安装剩下的电缆、钢板等下脚料。按照规定,这些下脚料本该是由工程的发包方管理并回收的。但在实际的管理中,却一直没有那么严格,这也就成了洪子他们平时用来下酒解馋的“外快”来源。再加上之前的几次,他们一直都没被发包方抓住现行,便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变得更加肆无忌惮了起来。
但是这次,就在他们刚刚装了满满两麻袋的电缆头儿,准备再次拿去变卖挥霍的时候,终于被早就安排好的保安们堵在了当场。这事自始自终为首挑头儿的,就是朱耀武的表哥,洪子。
本来事情到这儿,朱耀武全程都没有参与,跟他确实是一点关系都没有的。而且,其实这件事儿当时已经得到了解决——洪子他们最后被带到了保安室里,当着业主方和承包方老板们的面儿,已经认错悔过,并且写下了保证书,也签好了赔偿协议。可就在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以为事情已经圆满的得到了解决,准备各自出门而去的时候,门,“哐当”一声开了,朱耀武手里死死地攥着一把螺丝刀,一脸怒气地冲了进来——
几个下班之后外出喝酒的工友,在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了洪子他们几个被保安堵住暴揍的场景……
朱玉芳默默地坐在一旁,良久,才又不无怜惜地转念说道——
“要说这小武子啊,你别看他平时闷不声地,可却是个外冷内热、重情义的人。单就这个事儿来讲,我倒觉得他做得挺对的!”
“还做得对了?!”
“你听我说,这其实还是方式方法的问题。小武子他才多大?他想问题肯定简单啊!你说这么点儿的小人儿,现在就出去闯世界去了,在那么个地方,人生地不熟,两眼一抹黑,他唯一的依靠和指望就剩下洪子了,除了他还能有谁?这一听说他挨揍了,他能眼睁睁地看着不管吗?他肯定是不顾一切地上啊!这说起来,他要真的只是在一旁干看着不管,那我倒还真是觉得,才没管的必要了呢。”
朱奉先却依然眉头紧锁,一脸烦躁地摆一摆手说道:“现在说这个有啥用?!关键是现在人家洪子一点事儿没有,他倒是先进去了!”
朱玉芳心里也明白,现在说这个,真的没用。争这个理,更于事无补。况且,这都不算个理儿。
是安慰吗?却更刺的心痛。
她现在想着,如果这事儿就这么落定了,那耀武这孩子,这辈子就这么毁了。他才刚刚十七岁还不到啊!本来就已经背负了太多本不该他来承担的责任的这孩子,他越是默不作声,越是懂事儿,越是在大家都不被提及的角落里渐渐长大,你才猛然间发觉,原来,他可以为了让大家嘴里一直品学兼优的大哥耀文能够继续上学读书,自己宁愿做一个最终辍学的差等生,但其实他比任何人都优秀,只因为他不想看到自己的父亲因为那区区几百块的学费而时不常地佝偻着身子去跟自己的姊妹们低声下气,借钱求人。他从来都不说,甚至一直都做的“煞有介事”,以至于当你常常发现,麦垛边上、玉米地里、“果子”秧边、猪圈、鸡窝哪儿哪儿全都是他的身影,而唯一最该他去的地方,教室,就连她这个当了大半辈子教师的大姑,亲自把他带到了身边儿,安排进自己的班里,同吃同住,却依然没能把他“摁住”。
她一直低估了他内心的那股力量。
而今天,他的这股力量,却极不合时宜地爆发在了一个极其错误但又是必然的节点上。
朱玉芳的内心除了惋惜,更多的却是心痛,锥心地痛!自己口口声声的教育了别人大半辈子,可就在今天,却被自己的这个被所有人视为“不争气”的侄子,上了如此沉痛而又无比警醒的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