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鬼明日大婚的消息不胫而走,口口相传,只短短一个时辰不到,便已传遍了这整个北域鬼方。美丽的鬼王临时起意,将大婚之日提前,这不可谓不是一件关系重大的消息,与族中所有人都难脱干系。
老王扶余负伤退隐,继承者桑楚既没,而山鬼初登大位,前期任性妄为,又没有许多建树,还未能彻底服众,各方暗流涌动,这让许多忠诚于族群的赤胆之士不无忧虑,生怕一朝风云变幻,传承千万载的鬼族就此分崩离析。
而风宫之主徐无鬼一身修为深不可测,他游走于鬼族内外,可即可离,说不定有朝一日,便要离开北海而去。若真如此,鬼族便失却了一大强援,无疑会对整个族群的存续大为不利。
风起于青萍之末,在这风生的时候,世道乱象愈显,眼见着一场摧枯拉朽的大风将至,若能将徐无鬼紧紧拴住,无疑对于他们是一大益处,鬼王的临时变卦,无数族人虽觉稍有唐突,可依然是由衷喜悦,那些喜好探询幕后真相的好事者们,也不约而同地往好处去思量。
负责筹备这项婚礼的,乃是鬼族老丞相,他德高望重,在鬼族之中的辈分极高,兼又对老鬼王扶余忠心耿耿,数百年在丞相位上功劳无数,惹万千人爱戴。
相应的爱屋及乌,他对于继任鬼王山鬼的感情,自然是如老父般淳朴浓厚。山鬼继任初期,的确由于不谙世事,做下了不少颇为不合身分的任性之事,甚至因大殿上的一言不合,险些将他给诛杀,多少人为他叫屈不止,他都对此不置一词。
他曾与下属说过,山鬼的出格举动,不过是为兄亡而悲,为父伤而怒的可怜小姑娘的正常反应罢了,他并非铁石心肠,岂能因而生出怨怼?忠心辅佐,才是为臣应有之道。
以往之不谏,来者之可追,往事皆如过眼云烟,茫茫渺渺,不至于因此而在他的心中留下太多的雾瘴,更不会改变他一如既往的忠诚。
山鬼,乃至鬼族能有如此贤臣辅佐,是她之福气,亦是整个族群的福气,是鬼族在乱世里或进或退的根基,这已越来越成为诸多族人的共识。
“禀我王,大婚之日改为明日,而目前需宴请的四方宾客才将将抵达三成不到,不知是否妥当?”
大殿之中,老成持重的老丞相朝着王座之上的鬼王毕恭毕敬地禀告道。
“要他们来怎的?三成就三成,本王还嫌太多。”
山鬼着一身黑袍,眉眼之间,尽透着不耐之意。
“这成何体统,我族鬼王大婚,岂能如此儿戏!”
老丞相激动说道。
“好吧好吧,老丞相莫要激动,那依你看,此事该如何处置?”
面对着老丞相的苦口婆心,山鬼实在是无可奈何,登位日久,往日的暴戾之气逐渐消磨,她已许久没有任性行事。
“最为妥当之法,自然是照原定安排执行,也好显得我王行事稳重……呵,当然我王若是拿定主意提前,老臣同样也有应对之法,不如就往四方据点发信,着他们即刻出发,遍告四方宴请之人,想来半日时间,应可告知七八成宾客。”
老丞相低头说话之时,目光却在往斜上方瞟去,见王座之上的她神情转冷,就知他绝不会满意于他的第一个建议,便只好将话锋一转,重新提出了一个权宜之计。
“也好,就按你说的来办。”
山鬼思忖片刻,颔首道。
老丞相得她授意,眼见着时候不早,就要退下去安排此事,忽又被她唤住,顿了一顿,才语气寡淡地询问道:
“丞相,我王叔他……近来可有什么动静?”
“据老臣所得密报,侯爷他一如往日,吃喝玩乐,只是他的心腹却出入频繁,恐有所图谋,不可不防。”
事以密成,语以泄败,老丞相回过身来,将殿内所有护卫侍者挥退,这才组织一下语言,谨慎地奏报道。
“哼,忠勇侯,忠勇侯,简直荒谬!我王叔他脑后生反骨,何曾知道‘忠勇’二字是如何书写的。”
山鬼一怒之下,将长袖一拂,王座之旁的烛台被她扫落而下,落在了大殿当中,悠悠熄灭。
自从上次魔主来去鬼方之后,她据向来忠心的老丞相密报得知,她的王叔愈发僭越,一副狼子野心,简直昭然若揭,只是苦于无根无凭,她虽为一族之王,对他这样位高权重的贵胄,也是无可奈何的。
“我王慎言,我王慎言呐。”
老丞相慌忙往左右看去,待确定隔墙无耳,这才松了口气。
“叛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为何偏要本王慎言?”
听到老丞相的劝阻,山鬼是愈发怒不可遏,一时间烛台杯盏等细碎饰物如雨点落下,整个大殿一片狼藉。
长久的压抑与挫折,她若不借此机会发泄一通,还不知今后爆发之时,会造成怎样的恶果。
“万万不可声张,时候未到,时候未到啊。”
见她拿器物发泄,老丞相急得是捶足顿胸,只可惜他自忖年高体迈,不比年轻时候柔韧,左右逡巡,就是不敢上前阻止。
待得打破了身边所能寻到的所有器物,山鬼坐回王座之上,香汗淋漓,胸脯急剧地起伏着,良久,她浑身才如被抽干了气力一般,软软地倚靠在王座背上,目光茫然地看着大殿顶部……
“你且先退下吧。”
她落寞地挥了挥手,让一脸忧心的老丞相退去。
这个季节的北冥正处于极夜,一天十二个时辰完完全全笼罩在黑夜之中,她透过穹顶镂空的彼岸花花纹,凝望着天外的纯黑,感觉是如此的无助,仿佛这整片天地,这世间的所有人,都已将她抛弃。
“我都要嫁人了,呜呜……”
老丞相已去,大殿中只余她一人,所有的灯盏早已被她打碎,里边除了几颗镶嵌在壁上的夜明珠散发出来的荧荧光辉,一点光明也无,她蓦地悲从心来,趴在宽敞的王座面上,掩面痛哭起来。
生着一副柔弱的双肩,如花的容颜,自由的心灵,本该有着似水一般的绚烂流年,却要在这造化的狂潮之下,如提线木偶一般随人滴溜摆布,在呛人的风浪之中沉浮,挣也挣不开来。
山鬼不知多少次喘着粗气从梦中惊醒,来自于身外的压力,如山岳一般压在她的心头,寝食难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