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弗伦共和国首都艾茵兰市,哈罗夫大街。
低空中凝聚的黑云和沉闷的雷声预示着大雨将至。
几个年轻的义勇军士兵正在往街垒的沙袋上浇水,并盖上淋湿的棉被和毯子,夜晚的低温会让这些浇过水的掩体变得更为坚实,虽然这样依然防不住从头顶上袭来的炮弹。
敌人的炮击已经停了一阵,刚刚那场突如其来的曲射炮火越过了义勇军布置在十字路口的防线,准确命中了后方的野战炮阵地,给义勇军带来了极大的伤害,布置在阵地上的火炮全部都被殉爆的火药摧毁。
伴随着炮火冲锋而来的复兴党军撕破了防线,同义勇军展开了又一次血腥的肉搏。
双方都遭受了惨重的伤亡,孤立无援的义勇军在勉强打退了敌人之后,不敢贸然继续追击残敌,由于人员不足,他们不得不在打扫战场后放弃十字路口的外围阵地,撤回了街垒中。
义勇军士兵们用家具、砖石和沙土袋建筑起来的街垒上已经满是弹孔和火烧的痕迹,臼炮的炮弹在路面上砸出的坑洞附近残留着不少血迹和内脏碎块,不远处大十字路口上掘出的几道壕沟几乎要被尸体填平——蓝色夹克上绣着着白玫瑰的尸体是义勇军,更多的那些或红或白或绿或黑的则是复兴党旧贵族们的私兵。
虽然有一部分储藏在建筑物里的炮弹和火药逃过了一劫,但现在义勇军们只能把这些火药掺着碎陶瓷片和小石子灌进空罐头和玻璃瓶里,插上了导火索准备作为土制手雷使用。
几天来,城市中的抵抗已经逐渐消弭,唯有哈罗夫大街街垒上的义勇军旗帜仍然屹立不倒。
一周前,议会军与复兴党军在首都西方的丘陵地带展开野战,结果在人数上占优的议会军反而在一座无名山丘上被复兴党领袖——帝国皇储爱丽丝公主和她麾下的模范军发动的反冲锋打得士气崩溃,导致关键部位出现破绽,将侧腹暴露给了如狼似虎的复兴党骑兵。
骑兵像楔子一样迅速从侧翼缺口冲入,直接把议会军的军势凿了个对穿,当指挥官们将士兵聚集成方阵抵御骑兵的冲锋时,又遭到了高地上模范军炮兵的挨个点名。
这一战打得要多惨有多惨。
面对高歌猛进的复兴党,议会军的最高指挥官们决定放弃首都,将主力部队向北方转移。总统阁下和高层的将军们本来是想下一盘大棋,他们欲图用少量部队占据城市做出坚决抵抗之状,吸引敌人注意,主力趁此机会快马加鞭转进到议会派在北方的大本营,给敌人留下一个空荡荡的首都,并在撤退的同时拉长复兴党的补给线,但执行起来不知怎么就变成了溃逃。
首都附近本来还有正规军和门阀的私人武装共计八万多人,再添上首都和附近省份征召的两万义勇军,真要打城市战的话复兴党手里那四万多人加上红国皇储带来的的三千多模范军“护卫队”可能还不够看,但正规军首先就溃逃了,还将大量来不及销毁的军械粮草医药马匹遗留在了首都各处,几乎是脱得赤条条地向议会派位于北方的大本营跑路了。
其实说他们赤条条的也不大准确,因为议会军在混乱中仍然顺手带走了国库的黄金储备、博物馆和大教堂中的珍贵文物、印钞厂的全套机器以及总统阁下那尊等身大小的纯金雕像——显然他们不希望领导人的尊严受到侮辱。
这一举动引发了首都地区义勇军士兵们的不满,隶属于首都国民义勇军的三个步兵团、一个掷弹兵团和一个骑兵独立团集体抗命,拒不撤出首都。他们解除了那些空降指挥官和宪兵的武装,成立士兵委员会,占领了军火库并用里面的武器武装自己,还发动仍然留守在首都的市民们协助修筑工事,誓要在巷战中给帝国人和南佬狗腿子们一个沉重的打击。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确实做到了。
这些留下来的国民义勇军官兵大都是本地人,没人能比他们更了解首都的街道和建筑,这些满腔热血的年轻人在河网较为密集的旧城区、红教堂区和运河区修筑了数个带有炮兵阵地的大型街垒和不计其数的交通壕、沙袋掩体等公事,互为犄角,相互照应,还在相聚较近的房屋楼顶之间架起木板以供狙击手和传令兵通行,最为可恶的是他们在各大干道的路面上挖掘了大量壕沟和陷马坑,并往里面灌满了屎水,使得野战炮和骑兵都无法轻易通过。
这一系列的工事在最开始的几日里给复兴党军造成了极大的麻烦,手持燧发滑膛枪的南佬们在推着火炮艰难前进的同时还必须时刻警惕头顶上突然落下的砖石甚至手榴弹,谁也不知道在道路两侧的建筑物中,下一秒会不会有数十个手执步枪和燃烧瓶的士兵突然从窗户里探出头来对着下面的队列一通猛打。
义勇军选出来的的指挥官们大都是步兵泥腿子出身,属于老油子中的老油子,他们将精干的士兵编成五到七人的狙击小组,携带步枪、大口径霰弹枪、燃烧弹和土制炸弹在建筑物之间穿行、潜伏,伺机而动给敌人当头一棒;他们甚至还截获了议会军存放在军火库里的一批新式后膛步枪,这种步枪是帝国设计生产的,使用刺针击发特制的雷汞底火纸壳弹,配合膛线能在六百米以内造成有效杀伤,威力大得丧心病狂,由于数量有限,所以被派发给了街垒上那些枪法最好的家伙们,专门在敌人冲锋时狙杀指挥官和携带手榴弹的掷弹兵。
这种战法被证明确实是十分有效的,复兴党军不得不抽出大量士兵逐栋清理建筑,有时为了占据桥梁或者制高点他们甚至不得不和义勇军在运河两侧的建筑物里透过窗口用步枪和小炮进行对轰,一如海上的战舰决战。
不过就在两天前,情况发生了改变,义勇军士兵委员会选出的最高指挥官亨利·德纳迪诺上校在红教堂区阵地上指挥作战时被卷入火炮连环殉爆而身亡,红教堂区的防线也因为爆炸而出现缺口,炮兵指挥官柯蒂斯上尉下令大部队撤离后亲自带队前去引燃圣蔷薇大教堂地下室储藏的火药,却在半路上遭到敌军截杀,生死不明,圣蔷薇大教堂这一重要军火库兼制高点落入敌手。
当晚,义勇军掷弹兵三一六团残部组织了两波敢死队去袭击教堂的军火库,结果他们和正在那里待命的模范军精锐部队撞了个正着,战斗一直持续到破晓,以义勇军的惨败告终。
第二整个上午,复兴党军都在用缴获的臼炮轰击义勇军防线,有了制高点的火炮观测,臼炮就能把炮弹射到义勇军街垒里的任何一个角落。
第一轮炮击发生在黎明时分,在之后的几个小时里,复兴党军的炮击摧毁了距教堂较远的两座街垒,那里部署的炮兵阵地几乎被夷平。在失去了大炮后,街垒里的义勇军不得不直面复兴党的步兵冲锋和推进上来的火炮直射,在军官全灭后,伤亡惨重的士兵们已经难以组织起有效的抵抗,甚至连残留的火药、炮弹和地图都没来得及摧毁就匆匆举起了白旗。
复兴党的步兵们也在掷弹兵和炮兵火力的掩护下迅速封锁了剩下几个街垒之间的道路、楼顶和下水道。
到了午后时分,哈罗夫大街就成了义勇军最后的堡垒。
哈罗夫大街早在半个世纪之前那次惊天动地的大革命发生时就一直是进步人士们的聚集地,也是整个首都地区最具活力的街区之一,56年前的那个春夏之交,反对凯瑟琳二世统治的工人、学生、老兵和商人们曾经在此集会,用简陋的家具和砖瓦筑起街垒阻拦道路,以此抗统治者对同盟的背弃和穷兵黩武之举。
那场暴动很快就被镇压了,在这些人儿被军警的马匹从身上踏过时,那些本来站在他们身后的人却紧紧关上了门窗。
七年后,这些沉默的人终于也站出来了,因为他们的儿子们、丈夫们——全国整整一代的青壮年男子几乎都死在了女王领导的那场悲惨的远征中。
现在,这里的惨状和当年也没什么两样,老百姓能跑的基本都跑光了,不想跑的也都躲进了地下室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只偶尔有几个乞丐打扮的人会趁炮声停歇的间隙跑到十字路口的尸堆那里,寻找戒指、金牙、耳环和钱袋等诸如此类的东西。
曾经孕育了革命的阿伯茨咖啡馆就在街垒左侧,橱窗玻璃和里面七十多年历史的木质装潢都被子弹和炮火轰得稀烂,楼梯也被砸掉了,那些革命先驱们曾经使用过的家具则被搬到了街垒里,或是拆了钉成路障,或是直接劈了当柴火烧。
而著名的革命诗人安德拉·戈白飞的公寓故居现在也只剩下半边门脸,诗人曾经用过的天文望远镜也被挪到楼顶上作为侦查之用。
戈白飞公寓故居楼顶,一名中尉正透过那架望远镜盯着教堂那边的动向。
几个穿着暗红色军服,戴着黑色毛皮帽子的人正站在圣蔷薇大教堂的塔楼顶上鼓捣着某种仪器,在他们下方,著名的石质穹顶边,则是火炮观测所,炮兵那红色镶金边的夹克在一片惨兮兮的淡灰色背景衬托下倒是相当显眼。
“红军服、熊皮帽......看来是模范军没错了。”
中尉喃喃自语道。
直到半年前,她都还十分憧憬红国模范军的这身行头,当时士官学校印发了大量有关军服识别的小册子,上面用彩色套印技术印刷着各国最新款军服的式样,学生们几乎将这玩意儿当作时尚杂志来看,时不时地还会讨论比较一下各种设计的优劣所在。
就中尉所知道的情况来看,炮兵科的大部分学生都对红国模范军的制服赞不绝口——简洁、美观、显身材而且防静电,羊毛料子价格也非常亲民,有个家伙甚至偷偷地拿自己攒下的薪水做了一件同款的外套,即使配上希弗伦军人的肩章领章也显得威风凛凛。
骑兵科的就不同了,南佬们更喜欢骚气的配饰和花纹,还有只穿半截的小外套,此外,希弗伦王国时期王立骑士团的制服配色最受他们欢迎。
不过现在那群骑兵科的大多都投身到复兴党那边去为他们的家族卖命了,不知道多少弟兄倒在了昔日同袍的长枪马刀之下,这群天杀的南佬!
“中尉大人,有什么发现吗?”
一位戴着旧式军帽的老人从楼梯口探出头来,他帽子边上的绣花表示他是一名士官长。
“大教堂那里到处都是帝国鬼子,他们在广场上布置了大约一个营的臼炮,还有炮兵观测点。”中尉摘下了自己的帽子,瀑布般的金色长发顺着她的肩膀滑落,“另外三一四团的驻防区一片死寂,我们派过去的传令兵有任何消息吗?”
“没有,恐怕他们已经完蛋了。”
“这些糟心的臼炮!要是我们还有一门大炮,都可以把教堂上那群红毛鬼子轰下来。”
“恕我直言那是不可能的,大人,野战炮的仰角打不到那么高、那么远。”老士官长捋了捋自己的小胡子“除非我们把炮身拆下来,用沙袋堆一个仰角打曲射。”
“这也是你在伟大战争中学到的经验?”中尉笑了笑。
老士官长参加过五十年前的伟大战争和后来的希弗伦大革命,无数次死里逃生的经历使得他成为了士兵们口中活着的传奇。
如果不是因为战事再起,这位老人大概还在附近的哪条街上继续经营着自己的药店吧。
“是啊,我们被黑岛人用这招打得够呛。”
“用冷兵器和魔法对抗火炮与步枪是什么感觉?”
“你得去问那些骑士和法师老爷,对于我们这些泥腿子而言无非是死法不同而已。”士官长摇了摇头:“不过我觉得,两拨人拿着步枪站好队列,装弹、扣扳机、装弹、扣扳机,就这样不停地试着把对方放倒,这和面对面拿长矛互捅没什么本质上的区别,不过至少现在我们不用担心对面窜出来一个法师老爷随手搓发火球就把我们全部炸上天去。”
“法师的时代早就过去了,士官长,现在应该称他们为魔导兵。”
自从伟大战争结束之后,曾经遍布世界的魔法之风逐渐消弭,旧有的魔法体系不复存在,但在各种族中依旧时不时地会出现一些能够使用与魔法时代相似而不完全相同的某种超自然力量的特殊个体,现在这些人大多会被他们所在的国家统一集中起来,作为士兵培养。
“叫魔导‘兵’什么的,感觉一下子就掉价了。”士官长摘下帽子,挠挠自己的秃头。
“我没见过法师,不过我们炮兵科的教官说以前的法师放在今天大概也就和一门要塞炮差不多,而且法师受到魔法八风和施法时间、距离、数量的限制,理论上战斗力还比不上要塞炮,魔导兵也是如此。”
“我只知道,法师老爷肯定比你们炮兵烧钱啦!虽然说炮兵本来就很烧钱,以前我们在绯云的时候,有个炮兵的小子在推大炮的时候不小心溅了泥巴在督阵的法师老爷的法袍上,老头儿当场就发飙了,说什么他那件祖传的华贵法袍抵得上两百门这种破铁疙瘩。”
“后来呢?你们那仗打得如何?”
“在绯云首府围城战时,我所在的步兵团待在火炮射程外的反斜面上掩护炮兵部队,结果被城里黑岛人突如其来的曲射火力瞬间消灭了一半多,那个法师直接让炮弹把脑袋削掉了,衣服上倒是一点血都没有。”
士官长伸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