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
“埃德索尔大哥!”
当索伦·埃德索尔艰难地一翻身,从升降机铁篮子里翻滚出来之后,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左一右两张熟悉的面孔。
“飞鹰,走马...”埃德索尔轻轻唤着这两名兽人壮士的名字,露出了会心的微笑:“真高兴又看见你们,我的好兄弟。”
他伸出手,使劲拍了拍其中那个瘦子的肩膀:“长高了不少,飞鹰,但是你还得多吃点,这么孱弱的手臂可没法拉开你母亲的弓箭。”
“可别提了,埃德索尔大哥。”
飞鹰摇摇头苦笑道:“这次去了马齿坡部、黄头部、塔兰吉部,没有一个地方不闹饥荒的,我们实在不好意思跟他们那里多蹭饭。”
“飞鹰,规矩点!”
旁边的大胡子——名叫走马的高大兽人一巴掌狠狠拍在自己亲生弟弟的后后脑勺上:“要叫埃德索尔头人!”
“行了行了,走马,你们和我亲如兄弟,不要在意这些有的没的,”埃德索尔笑道,也拍了拍这位高大汉子的肩头:“我们索伦部曾经就是因为不团结才被敌人打败,这一次我们可不能重蹈覆辙。”
“为您效死!”
走马一拳头捶到自己胸口上,把胸膛擂得咚咚响。
“蠢蛋!别闹这么大动静!”
断牙老爷子转身就是一记手刀,砍在走马的光头上,打得他一个趔趄:“怕下头听不到是吗?!”
接着又是一顿老拳伺候之后,断牙喘着粗气,转过身面对埃德索尔,他脸上的横肉随着急促的呼吸一颤一颤的。
“先...先见见另外一位...老朋友吧,头人...”
他指了指阁楼内侧挂着的一张帘子:“然后再让这两个小子...和你说说他们的成果...”
埃德索尔点点头,掀开帘布走了进去。
阁楼的看上去并不算大,除开这台升降机的机械结构占据了一部分空间之外,剩下的地方几乎也是满满当当,被各种布满灰尘和蜘蛛网的杂物所占据着;可帘子后面却是收拾得很干净——甚至可以说是整洁得有些过分了。
一张方桌子被摆在正中央的地板上,周围围着几把简易的椅子,桌上铺着白色的桌布,上面摆着一篮子黑面包和一小碗盐,桌子底下放了个铁制的小围炉,里面烧着木炭,一条鳟鱼被串在木头钎子上,架在炭火上方,鱼腩中时不时有几滴鱼油滴到下面的炉灰上,激起一阵呲呲的声响;靠近窗户的地方还有一张木床和几卷叠起来的铺盖卷儿,床头挂着用软藤蔓、羽毛和蜘蛛丝做成的捕梦网。
一个面色枯槁、形销骨立的老兽人正躺在那张床上,身上盖着毛毯,他眼睛上缠着黑色的布带,头发稀疏,脸上有大片大片的红色与白的纹面,其中白色的部分突兀地覆盖在红色图案上——那是永绿邦联的文字与数字编号,是专门用于流放犯人和奴隶的刺字,在这刺眼的数行文字串下,那红色的图案反倒不是那么显眼了。
但如果是老一辈的兽人,大概一眼就能认出那纹面的含义。
树根,是沟通祖灵的伟力。
藤蔓,是缔造和平的功绩。
尖牙,是勇猛无畏的战斗。
手掌,是荣耀之血的传承。
羽毛,象征高傲;眼球,象征睿智;骷髅与斧头代表着成功的复仇;而下颌至胸口纹着的十字交叉的长矛与弓箭则是索伦部的部族象征(索伦:兽人语,先锋,亦有神射手之意)。
一位英雄血脉的传承者、勇猛的战士、智者、通灵的超凡者,他在部落的战争中英勇作战并斩获首级,在一对一的光荣决斗中手刃自己家族的仇人,利用自己的智慧与手腕令其他部族与自家结为盟友......一个旧时代的传奇,理应被传颂、被敬畏的伟大的兽人,现在却如一段腐朽的橡木,虚弱地躺在床上,如果不是他身上那张毯子还在随着微弱的呼吸缓慢地一起一伏,只怕换任何人都会以为这只是一具灵魂已经离开身体的腐朽空壳。
“乌戈萨满?”
埃德索尔瞪大了眼睛,一幅难以置信的表情,他快步走到那张小床前跪下,伸出手去抚摸着老兽人干枯萎靡的面庞。
“乌戈萨满...真的是乌戈萨满?您还活着?”
埃德索尔的声音颤抖了起来,他轻轻地用自己粗糙的指头抚过那老人脸上白色的文字。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年轻的头人回首对断牙问道:“永绿的狗崽子们不是十多年前就把他给...”
“是塔兰吉部的人干的好事,该死的小偷部族,十年了,他们可把我们一顿好瞒...”
断牙走到桌边,抽开一把椅子坐下,将发生在这名老者身上的事情原委一一道来。
“十年前,永绿找到了我们在祖地的最后一处庇护所,为了掩护妇孺撤离,乌戈萨满率领他的徒弟们战至最后,结果双目中箭、力竭被俘,损失惨重的我们根本没办法做什么,只能眼睁睁地永绿的尖耳朵崽子们把他带走,押解千里,最终关进泰安州城的大牢...”
老兽人顺手拿起一块切好的黑面包片,从盐碗中捏起一把盐,洒在面包上。
“泰安州,两道城墙,七百名士兵,三层地牢,只为关押一个囚犯......我们当时对救出乌戈萨满已经不抱任何希望,潜入牢房也好、劫法场也好,一切计划都没有成功的可能;那天我们只能化装成熟番顺民远远的站在刑场外,眼睁睁地看着他、看着我们的恩师、我们的英雄在绞索上痛苦地挣扎,却连为他剺面泣血(兽人习俗,每逢大悲,即用刀刃划破面颊、额头,放声哭泣,以此表达极度悲痛)都做不到......”
想起当年那段屈辱的回忆,断牙恶狠狠地一口咬住手里的面包,撕下一大块,用力咀嚼起来,仿佛那是当日监斩官们的喉咙一般。
“但塔兰吉部的人...他们做到了?”埃德索尔为乌戈萨满掖好毯子,转身走到桌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少主,关于这点,塔兰吉部的人没有和我们说太详细...”
走马弯下腰,从小炉子上拿起那条滋滋冒油的烤鱼,递给埃德索尔,不过后者朝他挥挥手,表示自己并不饿。
“他们的头人说,乌戈其实在被押送到泰安州的路上就被他们调包成了一个被纹上纹身、格掉舌头、刺穿双目和耳膜的老家奴,整件事情办得神不知鬼不觉...然后他就一直被藏在塔兰吉部,扮成奴隶的样子勉强苟活到了今天。”
走马将烤鱼递给飞鹰,后者接过钎子,一口将焦脆的鱼头咬了下来,像吃糖果一样咔嚓咔嚓地嚼了。
“推润(虽然)我们也不能求地(确定)他们说的是真是假就是了。”
飞鹰嘴里包着混作一团的肉与骨头,含含糊糊地说道:“但是我们接回来的这个乌戈萨满绝对是真货!珍珠都没有这么真!我问了他好多只有我和他才知道的事情,他都完完全全答对了!”
“就是我们小时候干了坏事,不都是会找乌戈萨满去求告解,让他和祖先说说不要生我们的气吗?”
走马看着自己弟弟狂乱的吃相,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些告解的内容都是只有我们两个当事人和萨满本人才知道的事情,为了测他的真身...”
他突然指着飞鹰,一脸坏笑道:“我可是搜肠刮肚,把这小子三岁偷鸡五岁打狗七岁爬到祖灵树上摘桃子之类的一堆破事都给翻出来了,结果真是一点差错都没有,连我们俩抢劫那个尖耳朵商人、杀人抛尸的地点,还有小瓦罐儿的爹欠他一只鸭子半斗米的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就这记仇的功夫,世上除了乌戈萨满恐怕找不出第二个人了。”
听完走马的陈述,埃德索尔默默地扭头看了看身后躺在床上的乌戈。
“所以他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他皱起眉头道,这件事情发生得实在太过突然,他一时间还真不能对眼前这个“死而复生”的老相识完全放下戒备。
“自从离开塔兰吉部之后,他的身体状况就每况愈下...”
飞鹰答道:“我们刚刚启程的时候,他甚至还能一路和我们讲塔兰吉部的事情,还一直提起埃德索尔大哥你,但后来几天就一天比一天迷糊,睡觉或者失神的时间也是越来越长...”
“到断牙老爷子这边安顿下来的这一周里情况变得更糟。”走马补充道:“昨天一共就醒了两次,喝了些水,几乎什么都没有吃,今天早上还尿床了...”
“......”
阁楼里的空气突然寂静了下来,四人脚下传来的,那些乡民与士兵们放肆的大笑声、碰杯声、低俗歌曲放荡跳脱的调调在这一瞬间突然变得格外刺耳。
“一百零一岁了,乌戈老爷他已经...”
断牙将自己手中的面包放回桌面上,把自己的那条跛脚稍微往炉火边挪了挪。
“我想...他很快就会回到祖灵们的身边去了...”
“但他的纹面已经被破坏,祖灵会接纳他吗?”
飞鹰抬起头,用那根原本插着烤鱼的木钎子剔着牙——那条鱼已经被他吃得连骨头都没剩了。
“你脸上也没有纹面!臭小子!你甚至都没有单独出草过!”
走马一把夺过飞鹰手中的钎子,用两根指头就将掰断了:“你要是死了,祖灵会用棍子把你全身的骨头打碎,然后喂给猎狗吃。”
“你们两个够了。”
断牙低吼道,他怒目圆瞪,吓得两兄弟顿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时候不早了,赶紧干正事吧,”断牙老爷子看着这俩小子的怂样,心里的怒气不知为何一股子便泄光了,他只得无奈地摆摆手道:“你们兄弟这次去东边联系兄弟部落,成果如何?给少主讲讲。”
“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先说好的吧。”
走马将手伸向自己腰间的皮带,摸索片刻之后,从中抽出了一枚洁白圆润的物体,“砰”地一声放在了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