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风扬一直是惧怕他的父亲的。
即使他一年也只能见自己的父亲寥寥几面。
即使给他定制那近乎完美的培养方案的人是他那出身高贵的母亲。
也许父亲的职责就是板着脸在孩子心中留下个伟岸的背影,如果父亲再优秀一点,绝对担的上孩子眨着亮晶晶的眼睛天真地说“我要成为像父亲一样伟大的人。”
但是顾风扬对于顾南城的惧怕更多的却是源于鄙夷。
这个冷着脸的俊俏男子并不能教授他什么东西,无论是着装礼仪还是标准术法,他顶多就是板着脸然后点点头。
毕竟他可是什么都不懂啊。
即使母亲那边的来人在人前再毕恭毕敬的行礼,背后他们与母亲低语时仍不忘了加上一句“小青鸟啊”。
他的父亲顾南城,不过是个莫名其妙的英雄,十足的好命人。
再年少些,他听见侍女们叽叽喳喳的念叨着有关他父亲的传说时,他那张与父亲酷似的清冷面容还是会忍不住的扯出一丝笑意,改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是从他在学堂上听先生讲起“爱情”,从他在父亲身上闻到了混合着酒香的脂粉气,从他看见那些一个个被抱到他面前的弟弟妹妹时……
他端庄而骄傲的母亲还是输给了所谓的‘爱情“,整日以泪洗面后还要擦干眼泪在他面前诉说着自己的父亲到底是多么的英明神武。
那些真真假假的传说故事他也看了不少,不断长大的过程中也没少同天族或者其他氏族的人打交道,风言风语传进耳朵里加上少年人莫名其妙的志气,他愈发的看不上自己的父亲。
他同他的父亲可不一样,他可不需要靠奇遇来度过一生。
他是天生的骄子。
虽然几千年前深渊跑出来那些魔族被他的父亲杀的干净,可是繁荣背后,这个世界从未平静过。
在层层叠叠的赞扬声后,他面临的是似乎永无止境的暗杀。
那些一个个笑容满面的叔叔伯伯,背地里不知道花了多大的价钱请各种各样的杀手。
而他的父亲自然是知道这件事的。
即使他对他父亲的各种方面都颇有微词,但也不能否认他父亲那强劲的实力。
可是他那样强劲的父亲在他面对种种险境的时候只会冷着脸掠过,事后也是淡漠的听着他饱含着委屈的诉说。
他怎么能不怨呢。
他的弟弟妹妹们就可以坐在父亲的怀里嬉笑着,他们可以得到父亲所谓的“指道”,他们终日留在美丽的青殿里,始终笑得明媚。
他那明事理的母亲会好言相劝说,风扬你是要成为下一任青殿之主的,这些是你必须经历的磨难,你有这样高贵的出身,你就要有同样高的成就。
道理有谁不懂呢。
可是他这样年幼啊。
后来啊,他终于如同众人所期待的那样,成为了一个寡言的少年,银眸中时刻有着丝丝缕缕的雾气缠绕那是溢出来的,随时可动用的强大灵力。
待他成年的时候,恰逢九重天上在搞什么册封,要将这些个神兽氏族也都并入当今的这些神位。
凤凰一族吗,自然是当之无愧的火神。
轮到他父亲这儿,因着天族对神兽们小小的尊重,取神名这件事还是交给每个氏族自己来定。
他可不觉得这种事情还是需要犹豫的。
有什么比风神更加合适呢?
毕竟在这世间再也找不出比青鸟还更擅长御风与飞行的人了。
可是他的父亲却眉头紧蹙一副苦想的样子。
他张口欲言,对上的却是父亲过分清凛的眼神。
在那一瞬间,他能清楚的感受到父亲那碧眸中的杀意。
最后青鸟一脉王者的名号定下的是“青帝”。
毕竟不愿意占着元素神的位号,天族总得想想其他办法,索性目前比较强劲的几大神兽氏族都纷纷“封帝”,在九重天上各占一方。
不过顾风扬却是喜欢极了“风神”这样一个名字。
风是怎样一种完美的元素啊,它可攻可守,可以飞翔御物,可以查探消息,无论是顺风而行,还是任由风吹开自己的衣袍和长发,迎面而来的都是自由。
而作为这一元素的最高掌控者,怎样不能担得起这样一个名号呢。
这些话他自然是不敢当着他那强劲的父亲面前说的,不过他成人礼得到的那把银白色长剑,却被他命名为风神剑。
风神剑是把好剑。
不过它也成为了他和父亲矛盾爆发的根源。
那是怎样的一个下午啊,在学堂的小比中他刚刚又是轻易的获胜,携三五好友归家准备进行些青少年的玩乐时,他那偶然经过的父亲在听见他们打闹的言语后,面色更加阴沉。
“顾风扬,你跟我过来一趟。”
他莫名其妙的被同伴推搡着跟上了他的父亲。
这件事情在他的同伴们看来显然是一件好事,毕竟他可没少吐槽自己在父亲那的不受重视,而在他们这样的世家,任何一次谈话都是少有的不能错过的机会。
关系到他能不能成为父亲最喜爱的那个孩子,成为这辉煌宫殿的主人。
其实他在惶恐之余还是有几分兴奋的,毕竟他可是足有月余未见到他的父亲了。
顾南城带着他走进了最前端的议事厅,自然是他跪在地上仰望着坐在高位上的父亲。
“把你那把剑拿出来。”
父亲的声音让他遍体生寒,但是多年来的培养还是让他乖乖的递出了别在腰间的剑。
他头一次看见这样的父亲。
顾南城定定地看着手中这把银白色的长剑,碧绿色的眸子里有丝丝缕缕的雾气萦绕。
“这把剑叫什么。”
顾风扬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子,迟疑地开口道:“风神剑。”
顾南城的脸不出他所料地迅速的阴沉了下来。
他急忙开口想要解释,自己可没什么“越界”的心思,叫风神剑只不过是单纯的少年意气和某些宏大的志远而已……
顾南城可没给他这个开口的机会。
顾南城只是顶着那把剑,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
像是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不可否认的是,当他看见父亲的额角有冷汗流下的时候,他的心还是被惶恐填满。
他下意识地走上前,却被顾南城伸出手示意他退后。
他就那样手足无措的站在这有些空旷的大殿里。
看着那个他自小仰望着的“强者”的眼角不断的涌出泪水。
气氛压抑的可怕。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南城长长的叹了口气,开口道:“这名字不错,你可不要堕了这份威名。”
听见父亲略有些低沉的话语,他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连压抑喜悦的神情都做不到了。
他在这所谓的赞赏的麻痹下,忽略了父亲眼底的,他还不能理解的情愫。
直到很多年之后,他站在九州之巅眺望着这片生机勃勃的土地,他感受着风,他才体会到这种过分厚重的悲伤。
那年离他父亲的逝世已经过去很久了。
于是他满心欢喜的走出大殿,留顾南城一个人瘫坐在奢华宽大的椅子上,泪流满面。
顾南城费力地用华美的衣袖擦拭着脸上的泪水,却愈演愈烈。
他记得有这样一把剑,插进了他的胸口。
银白色的,纤细而锋利的。
缠绕着风,握在那人手里的。
风神剑。
自从这件微小的不能再微小的事情之后,他同父亲的关系也并没有能够缓和。
他一如既往的叛逆,不过倒也没完全违背他父亲的意愿。
毕竟风神剑的威名还是打了出去。
九州和九重天没有魔族作乱了,可是却远远称不上太平,匍匐着的妖灵们开始露出他们长短不一的獠牙,九州上新生的仙人们却并未有同样强横的实力,于是啊,他颇为瞩目的来到了九州。
别人对他的称赞怎样都逃不开“你要像你的父亲一样,在这片土地上建功立业。”
他总是嗤笑着撇撇嘴,心里暗暗的给自己加把劲。
在这里,他的父亲,他的母族并未给他提供一点的帮助,他一个人,握着那把银白色的长剑,成了威名赫赫的顾将军。
战争嘛,当然是很难用美好的词语来形容的。
少年的心性在这里被磨练的充分,按照他的话来讲,就是他已经能够用笑脸来面对他的父亲了,心中对于他父亲的行径事例也有了一丝丝的佩服。
战争持续了很多年,最后他也不是因为一场完美的胜利而凯旋归去的,而是他的父亲,失踪了。
当然没人会怀疑顾南城的安全,但是这么一个大人物失去了踪影,一时间却是在九重天造成了不小的骚乱。
他不再年轻的母亲握紧了他的双手,像是溺水之人握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在这个时候他们都清楚的明白,找到顾南城才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将权势牢牢地把握住自己手中才是当务之急。
呵,他的父亲,真的是一如既往的可怜呢。
他自然是毫无意外的胜出者,恰到好处的年纪,高贵的血脉,强势的母族,加上多年来战争对他的锤炼,他在短期内就迅速接替了属于他父亲的一切除了那满院子的莺莺燕燕。
然后,日子又是一天天的过去,在某个天光过分刺目的下午,他的心脏突然一紧。
银白色的眸子里丝丝缕缕的白雾开始翻涌。
他手中的竹简一下子落在地上,他整个人瘫在了宽厚的椅子上。
不知不觉间眼角就有泪滴滑落。
这些年他一直没能继承“青帝”的名号,却是他执意不去接受的。
他也曾幻想过有一天自己那垂垂老矣的父亲归来与他上演一场争权的戏码,他绝对会嗤笑一声轻蔑地说,谁稀罕这些东西。
可是他等到的,只是那无比清楚的死讯。
作为父亲的第一个并且是继承着父亲的天赋的孩子,在那一瞬间仿佛他周身的空气都被抽离了,只剩下心脏钝钝的痛。
那个他厌恶了那么多年的人终于死掉了。
他需要做什么呢,需要悲痛的向大家宣布这个消息,然后办好一场盛大的葬礼,再念些感人的祭文,给顾南城的这传奇一生画上个圆满的句号。
他以后再也不会见到那个他少时仰望着的背影了,那人从来不会给他一个笑脸,那么多的孩子都可以缩在那人的怀中嬉笑,只有他不可以……
他忘了自己在椅子上瘫坐了多久,直到他那些有着和他相似的银眸的弟弟们冲进来,他们对视,然后他起身。
“青帝顾南城,少时有奇遇,得以控风,承青鸟一族族长位,居九重天。”
他实在说不出自己那位贪恋权势的父亲到底死在哪里,就像他一直不能理解为何顾南城会放弃他执着了那么多年的权势突然失踪。
这里不是九重天吗?
顾南城的死讯并没能在九重天掀起多大的波浪,毕竟天帝都换了两位了,还熟悉顾南城的只剩下个同样老的不行的凤朝年。
在拜访了凤朝年之后,他得知了些父亲的讯息,抽空处理了堆积成山的事务之后,他来到了九州。
他在一片简陋的石屋外看见了父亲那栩栩如生的尸身。
除了那双永远阖上的碧眸之外,顾南城与活着时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走进了些,看见在父亲尸身边,柔软的泥土被划得有些凌乱。
他费了好大劲才隐约看清那些笔画构成的字“司风”。
呵。
这个老家伙啊,临死都不忘这件事,他这辈子唯一的莫名其妙的成就。
他轻轻的摇了摇头,挥手一阵风吹过,他的父亲和那些让父亲执念了不知道多久的字就这样被掩埋了。
他站在大风呼啸的九州,静静的等着泪痕被吹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