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一群妖物究竟为何而来?
君子明德,克己,齐家国,修清正。天枢门长生殿广场上支了个鼎,仙门之中再没有比这更清正之物。此为山石道人砍了凶兽后,以其煞气熔炼而成。凶兽残影化形本是百年难遇,其戾气又因妖界移动之顾刚猛异常,庄别桥计无所出,只好融了天枢门藏经阁中封存了多年的天外巨铁,令滚热的铁汁中和了凶兽戾气,铸鼎后又在鼎壁上凿下经文符咒连同几行字统不过劝诫各位仙友及后人子弟潜心向道修身养德之类。
此事经仙友们口耳相传,相邀拜会,熙熙攘攘的仰慕者中便也混进了些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闲客。有赞道人大德的,便也有人吹九五之意的,三人成虎,众议成林,索幸山石道人早已乘风归去,这些没有出处的闲言便也没有了终结的由头,然斯人固然逝去,生者还当承着这一方天下人的厚意,而承天下众望与揣测的那只鼎,齐整巍峨地立在天枢门长生殿前的青砖之上,历百年风雨而不朽,端方肃穆,恰象征天枢门之盛名与责任,君子之大道与大义。
怀君在丹房外头来回踱步,窗外却已是乌云蔽日。黑龙一走,这万顷的晴空便旋即聚起了乌云。乌云翻滚,狂风肆虐,雨却迟迟没有落下来。这天气令人心躁,松阳长老坐在椅子中怔然不语,挺着个大肚子、长相如大喜佛一般的明素青长老却是拂尘也不拿,水也喝不进,呆呆地站在丹房里间的门口,一脸心浮气躁,一脸不甘,一脸杀意。
众小辈弟子皆一脸悲切地跪着。天色不好,点了烛火,烛光在烛台上烈烈燃烧。丹房之中门窗紧锁,落针可闻,焦躁而闷热。临衍汗流浃背,他怔怔然望着紧闭的大门,不知该凝出什么念头。师弟因他重伤,而那妖将所言意味不明,他一身妖血还没来得及向沐夫人或者怀君说明,此事一出,他忽然感到难以言喻的自责。
分明不是他的错误,分明那一群妖物攻山之举也同他无关,但他依然感觉到一身罪,沉甸甸的压在胸口,背在背上,此罪难言,却比藏经阁之中先师手书的那个扁还要沉。临衍有些喘不过气,北镜拍了拍他的肩,摇了摇头。
“师兄,别怕。”季瑶轻声道。
临衍心下稍安,一抬头,只见房门已被推开,云缨长老揉着酸痛的手腕推门而出,神色倦怠。见众人,她轻叹了一声,道:“还活着,没事。”云缨是此辈长老中唯一的女子,她掌门中历法星象与药房之事,同众人见面的机会不多,然而她常年在腰间挂一柄短剑,此事倒有趣。关于此物曾在小辈中引起诸多猜测,但从有一种揣测未经得起推敲。
明素青长老闻言稍安,云缨目露不忍,又道:“……然他筋脉受损,伤了内脏,恐怕……一时难以拿剑。”
“一时,是多久?”明素青长老这不像问话,倒像审讯。云缨长老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不知道。几个月,几年,或者……一辈子。”
此一言,明素青长老的拂尘“当”地一声落在了地上,扣在临衍的心口,令他抖了一抖。外间劈下了几声惊雷,临衍双手握拳,青筋暴出,心头酸涩,周身灼灼。怀君见状,忙走上前去,往他的肩膀上一拍,悄然注入一口气。待他冷静了些许,怀君居高临下看着他,摇了摇头。
“……你们可有人查清,这一群妖魔因何而来?”
怀君闻言,讷讷不说话。一旁的松阳长老见状,长叹一声,道:“他们有备而来却不恋战,看这情形,不像攻山,倒像试探……然我天枢门光明磊落,有何好试探之事?”言罢,他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临衍,怀君站在临衍跟前,恰好挡了他的目光。
明素青目光灼灼,盯着怀君,旋即又扫到了他身后紧闭的一扇门上。方才一道跟来的还有一个女子,那人一身黑衣,不言不语,此时却不知何处去了。明素青觉着她略有些眼熟,左思右想,却实在想不出他在何处见过。松阳长老低头沉思片刻,道:“……我曾听了一谣传,也不知是否做得准。据闻近几个月妖界倾巢而动,要找一个阴时阴月出生的孩子。有人猜测这孩子恐怕是昔年神界太子的转世,其魂力或有神力残余。”他言罢,也看着怀君,目光炯然,道:“方才那个跟我们一起过来的女子,可曾在天枢门出现过?”
阴时阴月?北镜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此阴时阴月之谣传,不是早在丰城之时就定义为谣言了么?同朝华……她灵光一闪,明白过来。朝华也是神界之人,或许他们此番试探,当真是为寻朝华的神体。然此事太过诡谲,断非她一个小辈所能妄议,是以北镜心头惴惴,面上沉静如水,不发一言。
明素青长老一听,也明白过来。他陡然站了起来,逼视着怀君,道:“她到底是个什么来头?”怀君本不善与人争论,这一番长辈小辈皆看着他,更令他无地自容,讷讷不言。临衍听得心头一紧,此罪恶之感如糜烂的桃花,翻江倒海,更翻腾出几分对自己的厌恶。若那群妖物果真为了朝华而来,那自己将她攀扯过来,害了师弟,又害天枢门遭此一劫,自己又成了什么?
他从未有一刻觉得自己竟这般无用,这般肮脏,而那明德之言,大道之辞,连同那鼎,那长生殿前巍峨的牌匾,都竟这般重,重愈千斤。临衍的心口如被一只巨掌牢牢扯住,翻来覆去,几番辗转,道:“长老,此乃弟子……”
“别插嘴。”怀君低呵一声。怀君白衣白发,望之仙风道骨,实则一在众人面前说话便会脸红。他低下头,嗫喏了半天,终于道:“她是我的朋友。她同那群妖怪没有关系,你们不要再妄自揣测。”
这一番说辞实在太过没有说服力。北镜闻言,心知自己的师父怕又要遭些许非难,只得一叩首,道:“小辈不敬,本不该插嘴,但明汐师弟尚且危在旦夕,小辈自请往云缨长老处帮手打杂,看看有什么能助师弟的,还请师父同意。”怀君被自己的徒弟解了围,长舒一口气。云缨长老闻之,也点了点头,道:“此妖物之说,说来说去也不过捕风捉影。明汐这孩子虽是重伤,令其好好养着,说不定也还有恢复的一天。你们且先出去吧,莫要吵了伤患。”
众长老闻之,皆以为有理;众弟子闻之,如蒙大赦。晨曦胜血,薄薄地晕在琉璃瓦与连绵的青山之上,让人无缘由地悲戚。
高阶由另一端弟子房方向鱼贯路过丹房,见众人,纷纷停下身行礼。他们脚步声,环佩清越,一身洁白,不染尘埃。门中虽遭此劫难,晨练越发不得松懈,弟子们在长生殿前的广场一字排开,列队齐整,绛紫色衣衫同青山雾雨正相称。这令临衍想起入门时,山石道人忙于门中事务,他又太过年幼,懵懂懂坐在殿前广场的草坪中遥看众师兄气吞日月,剑光如初春的雪。
再远的事情他则记不分明,据师娘沐芳所说,他的双亲亦死于那场旷古之战,而山石道人在死人堆里将他刨出来的时候,不足月的他竟奇迹般尚有一口气。他觉得自己该是幸运的,乱世人命如草芥,而他虽失了恩师,却还有师娘记挂着,还还能站在早春的曦光里喘一口活气。
他忽又想起了在陆轻舟处所见之幻境。
“阿远不是说,为救众生,伤几人性命也无妨么?”
“恻隐之心不可冷,若冷,则同禽兽无异。”
临衍回想那明汐由高空之中坠落的一刻。他那时在想什么?山河高远,晨光初绽,天地一片艳致。他尚能清晰地记起自己同苍风对战之时那一腔蓬勃的战意,炽热的狠意,然而明汐平日与他交好,对他处处恭敬,礼让有佳,当他从百尺高空坠落的时候,自己竟为何感觉不到感同身受地疼?
几人陆陆续续走到门口,松阳长老磨磨蹭蹭走在最后头,且走且想,且想且念。有一人黑一黑发,早早地等在长生殿前的梧桐树下,那人见众人,一怔,脖子挺得老直。
“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运于掌上。”那时他小,懵懵懂懂,庄别桥将他抱在腿上,念书与他听。他问道:“阿衍可是从小知仁义,懂是非?”此事他已全然记不清楚,后来师娘同他说起来,他竟觉得恍如隔世。
他仿佛被一方巨剑劈成了两半,一边是仁义礼智、恭顺孝道,另一头是一身妖血,一身罪孽,一身洗也洗不尽,割也割不掉的尘埃与孽缘。连同那不慎撞入她眼波里的一点妥协。
松阳长老见了她,脚步一停,忽然叫住怀君,道:“我想起来一件事。那姑娘确实曾在天枢门出现过,那时候她……”他一顿,恍然大悟,旋即一脸不可置信,旋即一脸若有所思,旋即一脸愤愤不平,对怀君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她!这等背德丧伦之人你也引为朋友,当真令我天枢门蒙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