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镜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直走得顾昭都追不上了,这才扶着一颗大树气喘吁吁。方才他们一众小辈被众长老轰了出来,这“蒙羞”的后半段,纵几人再是好奇,他们也不曾得知。然而对她来说,除了朝华这不知所谓的“蒙羞”之外,她更为自己蒙羞。
君子一诺千金,她既答应了朝华保守其身份的秘密,自不能同他人讲。然而此一个秘密或许涉及到天枢门存亡之事,她心头惴惴,闷得发慌,方一出来,本想找临衍商议两句,谁知顾昭竟扯着她有的没的说了一堆屁话。
诸如明汐既受重伤,明长老徒弟之位空悬,他可有实力一争;诸如北镜在山门前北斗之阵结得甚好,可有诀窍传授。更诸如,朝华到底和人,又同门中有何牵扯,他越扯越远,越扯越令人不忍直视,北镜只觉心头郁郁,焦躁翻腾,她心道,你被人家以黑龙捎着回来,又蒙人家给你指点了些剑法,怎的一到背后说人,竟这般……口舌无忌,甚至有几分洋洋自得?
“松阳长老说朝华姑娘背德,是几个意思?”
北镜不愿同他讨论此无聊的问题,她转身既走,顾昭却又扯着她,道:“莫不是……看朝华姑娘这般,莫不竟是男女之事?”
北镜目瞪口呆,满心不可思议。她又想起自己此前还小心翼翼地邀他去看后山的凤凰花开,再这般一想,此人当真只适合留在后山莳花弄草,剑乃君子之器,在他的手中,真是污了君子。
“若你晓得一个秘密,此秘密又事关重大,可你答应了他人不可妄言,你会如何做?”二人方从丹房出来,北镜看着漫天将雨未雨的乌云,贼心不死,问顾昭道。谁知此人想了一想,顶着一张漂亮的脸,漂亮的眼睛与漂亮的身躯,反问她道:“什么秘密?师姐要不然先告诉我?”
她看着他,只觉自己仿佛吞了一只活苍蝇。
北镜气不过,且气且伤心,且伤心而惴惴,一路不知不觉,却是往后山的方向走去。后山苍翠,凤凰花常开不灭,漫山红艳,灼灼令人不可逼视。她旋即又想到那时自己在他跟前如履薄冰,红这个脸,问他可愿同自己到后山赏花,那人犹豫了片刻,道:“师姐这般厉害的姑娘,怎么忽然又找了我?”
后来她才在他人处得知,顾昭曾私下点评过门中众女子,言这个清秀,那个艳丽,谁谁谁如芝兰玉树,而到了她这里,顾昭犹豫了片刻,道,师姐么,甚猛,太猛了,简直如一个老虎。她气不过,既气且哀怨,难过了许久。而现在回过头来一看,自己怎的竟看到他而想到后山的紫藤,当真瞎了狗眼,识人不清。
北镜扶着一棵大树冷静了许久,直到觉出了些许冷意方才清醒了过来。你这般一派道貌岸然,竟还不如伪君子林墨白。她这样一想,顷刻又给自己吓了一跳。这林墨白自从来了天枢门倒还算老实,逗逗小师妹,莳花弄草,虽骚气逼人,好歹没有这般……令人烦闷。北镜脚步一滞,旋即一想,现下这时候,说不定那贼狐狸真在后山。
她心下烦闷,本不想同他人有何牵扯,然而天不遂人愿,正当她快步由后山小径往回走的时候,当真同一身白衣的林墨白撞了个狭路相逢。她哼了一声,转身就走,林墨白一脸莫名,扇子一摇,咧嘴道:“哟,瞧我们这小姑奶奶,谁又把你惹了成这样?”九尾狐狸自来了天枢门,又是大鱼大肉又是岐山灵脉,被养得这叫一个油光水滑皮毛细嫩。
然今时不同往日,往日里揍他一顿也便算了,今日北镜方目睹了门派之危,又活吞了一只大苍蝇,正是郁结不平,一腔悲戚难言。林墨白触了个霉头,满心不自知,往北镜跟前一挡,道:“来来来,今日哥哥我有的是耐心,同我说一说?”
看你这般,定也是个靠不住的狗男人。北镜嗤笑一声,道:“让开。”
林墨白恍然大悟,心道,这小丫头片子怎的有事不说事,尽晓得摆人脸色,这以后得得罪多少人?他一咳,道:“让,这就让。”他侧过身,北镜从他跟前走过,风摇竹影,小路仅容一人,林墨白刷地将扇子一收,道:“此时的凤凰花不好,不艳。不如镜湖边上的一缕凉风,一口薄酒,一场醉意好。”他笑逐颜开,舔着个脸,对北镜道:“小姑奶奶,你看这天也要下雨了,你再烦下去也不会晴起来。不如陪我去河边喝个酒?”
天枢门中禁止饮酒作乐。北镜冷笑一声,道:“我倒看你再这般张狂下去,当心被明长劳打断狗腿。”天枢门对林墨白这般潜心修炼的妖怪倒也不曾亏待,林墨白长得好,讨姑娘喜欢,因此便代替了北诀,成了明素青长老的眼中钉肉中刺。林墨白闻其名,一抖,心道,你当真哪壶不开提哪壶,他表面上却依旧浑然不在乎,一挑眉,扯着北镜,道:“这点小事哥哥都搞不来那也太跌份了。走走走,人生不如一长醉,同我说说话去。”
与此同时,临衍也自愁容满面往后山镜湖边走去。湖对岸的小屋一如往常影影绰绰,湖面不见波光,岸边的银杏树伟岸高耸,翠色已点满了山头,长堤一汪寒水,被的细雨一洒,一波烟涛,一湖春色,甚是疏冷。他远远看着那栋屋子,那句“背德丧伦”同那一腔若有若无的罪感纠缠在了一起,勒得他的心口沉甸甸地疼,坠坠地闷。他听到了谈话之声,一男子笑道:“我道是个什么事,这么大点破事,你怎的就……”
那女子不乐意了,反驳道:“你懂什么!哪怕他缓些时候问我都好,但这同门遭难、四方成道会在即的时候,同我说这些有的没的,这是把我当成了什么?利用我么?”原来这二人便是林墨白与北镜。
贼狐狸不知从何处搞来了点酒,本想小酌怡情,谁知北镜这丫头闷闷地抱着个酒坛子就开始灌,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北镜已有些晕乎了。她絮絮叨叨,从顾昭在后山侍弄紫藤花开始,一腔少女心事尽付烟雨,也付断肠。林墨白听得头大,心道,也就你们这群小屁孩子没见识,这种破人都值得你这般耿耿于怀。他表面上却也一团和气,将那漆骨的扇子一摇,道:“行行行,既是如此,你在四方成道会上教训他不就得了?你是怀君长老亲授的徒弟,在小辈弟子中修为又还成,这破皮小人既在背后说你是女老虎,那你就真当一次女老虎,将他揍得满地找牙,他还能咬你不成?”
“……不许你说他小人!”北镜已给自己灌得头重脚轻,林墨白一脸嫌弃,技出无奈,试图将那酒坛子给抢回来。临衍远远见了,也不打扰,自悄悄掉了个头,直往木屋的方向走去。小屋一切布置从简,正厅里两把椅子一张桌子,桌子后面的墙上挂了一幅画。那是一朵牡丹,此富贵之物出现在天枢门这样的清净地本该突兀,然这指笔直人实在太过清俊,一笔牡丹在他的笔下竟徒生出了些许孤绝傲气,层层叠叠的花瓣既艳且倔,令人见之不觉了然一笑。此画笔本该用来勾勒芝兰点染青山,这一番艳丽而不俗的排布,当真……有趣。
画的旁边题了一首词。
碧水惊秋,黄云凝暮,败叶零乱空阶。洞房人静,斜月照徘徊。又是重阳近也,几处处,砧杵声催。西窗下,风摇翠竹,似是故人来。
伤怀。增怅望,新欢易失,往事难猜。问篱边黄菊,知为谁开。谩道愁须酒,酒未醒、愁已先回。凭阑久,金波渐转,白露点苍苔。
执笔之人便是庄别桥,此牡丹为他赠其夫人的生辰礼。山石道人与沐芳夫人相敬如宾,琴瑟和谐,实在令人艳羡。临衍倒不艳羡,只觉师娘这般温柔的一个人,师父敬她爱她,本该如此。
正如天枢门规训弟子匡扶正道,自己也克明俊德、清正端方、克制而不敢丝毫放松,世间之事,从他出生起,从天枢门落成的时候,都该如此。
沐夫人不在正厅。临衍心下生疑,往后院走了几步,只见一人低着头正给自己的矮松翻盆换土。她鬓发微白,一身灰衣,戴着个皮手套,拿着一把小铲子,半跪在半湿的泥土上,专心致志,心无旁骛。临衍见了她,心头一暖,只觉世事变迁,白云苍狗,唯有此间小院不变,此人不变。
沐芳将那矮松连其根部的一大块土块提了起来,泥沙簌簌地落在她的裙摆上,她毫无所觉。临衍忙上前帮了把手,二人一番忙完,沐芳拍了拍手,扶着腰直起身,笑道:“早听说你回来了。这一趟可还好?”她已不再年轻,眼下两道泪沟甚是明显,唇也干瘪了下去,眼角细纹藏也藏不住。但也正因如此,当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成一勾月,颊边的酒窝浅浅,令人既感安宁,又心生欢喜。
不是翻腾着奔涌的欢喜,而是如长河一般,宁静、蔚蓝、余韵悠长的欢喜。临衍忙扶着她回屋坐下,轻车熟路找了茶具给她沏茶。沐芳坦坦受之,又对他唠了些许家常,二人一番闲谈,不觉时间已过了一炷香。
“你可是还没吃晚饭?”沐芳夫人这一提,临衍方想起来,好像确有这么一回事。他站起身往厨房去,沐芳夫人笑拦道:“还是我来罢。你这奔波了月余,合该好好休息一番。”临衍闻言也不强求,只一躬身,道:“那便谢谢师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