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到此为止，明恩华在这个时候，才觉得周身骤然寒冷起来，就算炉火温暖，也挡不住深沉的寒意，自心底往上冒。

　　白君辞所说的那个人，是她的哥哥。

　　白府嫡长公子，学海书院的教统大人，首辅白樾之长子，朱雀皇朝未来的儒门之首，白君砚。

　　按着礼法的名义，白君砚只有一个妹妹，淑妃君辰，乳名素素，与白君砚同是孟襄郡主殿下所出，原名君墨，砚与墨看着合该是一对，才取了这个意思。然而淑妃自幼命运波折，后来便有人说，或许是兄长命格太硬，克到她了，仔细想想，毕竟砚是磨墨的，意头也不大好。

　　儒门的人，哪里该信这个，但白家偏偏就信了，不仅信了，还特意为淑妃改了名字，从君墨改到君辰。说是长公子命格硬，怕相克，平日里也不提与长公子同样排辈的名字，称呼只说素素。

　　白家是规矩很大，但这位女公子，就可以不在规矩之内。毕竟是长公子唯一的妹妹，再怎么重视，也不为过。

　　白家那位长公子，这么多年也没有成过亲，说是没有看得上的人，就不必耽误别人了。朝野内外，也有一些不怎么好听的留言，说长公子是因为孟襄郡主早逝的缘故，对母亲有依恋之情，喜欢的类型，或许都该肖似孟襄郡主的模样吧。

　　长公子的字是跟郡主练的，为人处世，也都是郡主一点点教出来的。要说与郡主肖似，怕是没有人比他本人更像了。郡主生下的素素，虽然模样是像的，但从小跟在父亲身边长大，性情像那位白大人比较多一些。因为与白大人相似的缘故，和教统大人多有不合，朝政上，私事上，都是争吵的多。就明恩华所见，每次那位教统大人入宫，见到淑妃的时候，十之八九是要吵几句的。淑妃被教统大人气到呕心沥血，也不是一次两次。

　　但毕竟，那是他的妹妹，是他这一生之中最为珍视之人。或者说，教统大人之所以还是一个人，而不是变成一个冷冰冰的工具，或许就是因为，这人世间，他还有一个妹妹。

　　然而现在，这个妹妹已经不在了。

　　他所在乎的人，或许终究都难逃厄运。

　　那些掩藏在争执与对立之中的关怀，随着血脉羁绊而尤为深刻的亲近。冰冷内心之中最后的温柔，或许也都随之消失不见了。想到这些，连明恩华也觉得有些痛惜难耐。

　　白君辰是白家倾尽全力培养出的瑰宝。却因为这阴暗到不可见人的私怨，被汤药饭食之中暗藏的毒药与杀机一点点毁灭。也难怪那位教统大人痛惜难耐。

　　看着白君辞如今的模样，想也知道，怕是活不长久了。就算为了维护六庭馆与内廷的体面，不能公开处刑，这受尽刑求的身板，也撑不了多久了。

　　因为自己犯下的罪过而死去，算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但即便将恶人碎尸万段，死去的人，不能回来，也没有什么意义。

　　明恩华在心底幽幽的叹了口气。

　　到底是别人家的事情，她就算因此感到遗憾难过，也是有限。心境波澜之后，留下的，依然是无动于衷。

　　想要在这宫里活下去，就要做一个像天地一般淡漠无情的人。她和杨曦少年夫妻，相伴携手多年，说得来的，也就在这一点上。

　　明恩华看着如今白君辞这狼狈不堪的模样，还是问了一句。

　　“你后悔么？”

　　说不上富贵荣华，但以她今时今日在六庭馆的地位，也够体体面面过完这一生了，过两年退宫的时候，没准还能蒙天子恩赐，嫁一个不错的人家做正室夫人，一代一代，将庶出的寒微洗刷干净。总之，她的人生，原本是可以沿着一条上升的道路走下去的。若是她的心，不曾被怨恨吞噬的话，她不会失去这么些年辛苦熬出来的一切。

　　都毁了啊，值得么？

　　白君辞坐在黑暗的牢房中，火光落在她的脸上，阴晴不定。但那张平静的面孔上，流露出的，却是淡然的笑意，笑容那么平静，几乎让人忘记了，这个人有多可怕。

　　白君辞点了点头，将放在一边的外衣披上。

　　她微微点头，说知道了。

　　淑妃一案，年深日久，影响深远，最终竟然以这样的真相结案，明恩华心里也觉得极度的不舒服，但事已至此，作为旁观者，也只能伸手拉下这大幕。

　　再怎么冷酷无情的人，也一样会觉得淑妃死的不值。明恩华对白君辞，也生不出什么多余的同情来。

　　她穿上外衣，起身离开这座内廷刑狱，一直走到外面的日光之下，才觉得缓过一口气来。

　　探望白君辞的时间算久了，不知不觉，外面的积雪都已经积了一层，伺候人将步辇抬了过来，身后是她自己宫内的女官明慧跟着，递上了手炉与慎刑司女官呈递上来的卷宗，又问她，“娘娘接下来打算去哪儿？”

　　白君辞一案，涉及内廷机密，不会交给外朝来审讯。最终是要慎刑司给出判决的。但另一方面，涉及淑妃之死，如今慎刑司的掌事女官，也不敢轻易做出决定。

　　卷宗送到华妃手上，她是内廷正妃，按说有权给出一个决定。但明慧跟她跟的久了，也知道她的秉性。这么大的事情，她是绝对不会自作主张的。

　　一时之间似是心神不在，明恩华随口说了一句，“去流华殿。”

　　听她这样说着，明慧一时没接上话。隔了片刻，眼见伺候人起轿，倒像是真要往流华殿那边去的意思，这才连忙赶了上去，对明恩华道，“娘娘，流华殿如今已经封宫了，权妃娘娘不能见客的。”

　　明恩华这才回过神来，凝视者步辇外一片苍茫的白雪，略微苦笑，道，“是啊，流华殿已经封宫了。”

　　若不是那位权妃已经退居，她也无须为这样的事情出头露面。外界这么些年传言，说同为正妃，权妃锋芒毕露，同为正妃，位高权重如淑妃华妃，也只能退避三舍。宫内或许也有不少人这样想。但明恩华作为当事人，却也知道，事情不是那么一回事。

　　权妃喜欢包揽权势，那是权妃自己的事情。同样，淑妃与华妃退避，也都有自己的原因。淑妃是在儿女的事情上，一向与君王不合，兼之生性强硬不愿让步的缘故，最终选择闭宫不出。而华妃自己，其实也就是懒罢了。

　　懒得管这些事情，不愿意自己出头露面，索性交给别人，图个清静。但事到如今，无可奈何之下，也不得不出面了。

　　她想了想，如今后宫内廷之中，确实是已经没有可以商量的人了。

　　咬着嘴唇思索了片刻，看眼下的时辰，早朝应该也已经结束了，这样想着，便吩咐了一句，“先去持中殿吧。”

　　没别人可商量了，她依旧不愿独断专行，实在不行，就去问问杨曦吧。正好他跟外朝的人来往频繁，或许能知道那位白大人的心思。

　　儒门之首地位贵重，不能无视。内廷之事是天子家事，但毕竟涉及的都是白家的人，也算是白家的私事，不得不谨慎处理。

　　许久没有动脑子了，片刻之间，能想到这么多，明恩华也算是挺佩服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