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君辰后来还是去了六庭馆,内廷有规矩,只要是在内廷供职的女官,都必须是六庭馆出身。这是六庭馆数百年根基,争夺权势的命脉,绝不可能轻易松口。白家嫡出的女公子必然是要进宫的,六庭馆的履历不能不刷,薄红颜自然是早有准备,要在这件事情上刁难。
白家却也是从从容容,将刁难接了过去。淑妃是在六庭馆待过,总共有五六年时间,一堂课都没有听过,前三年都是在考试,后面几年,就是在做教授,她十五岁就是六庭馆的教授,自有六庭馆以来,没有比她更年轻的教授了,以后恐怕也不会有。
这些传奇故事,明恩华都是听说过的。她是正统六庭馆女学生出身。规矩一清二楚。一般情况下,一个毕业的女学生想要熬到教授的位置,是得要十七八年的。快一点的话,十五年算学问做的很不错了。有天赋异禀的那种,十二年的有,二三十年能出一个这样升的特别快的。再快一点的也有,一百年前,有位女官结课之后,不满十年做了教授,被称为天才,生前死后,留下无数传说。
白君辰花了三年时间,一直在考试,算学,法理,六艺,论衡都全部考过,评议,论文不计其数,别人将近二十年的资历,她花三年时间,一关一关的闯下来,拿到教授资格的那一日,整个六庭馆上下,何止颜面扫地,简直连自尊带膝盖一起被粉碎成渣了。
十年教授算是数百年难得一见的天纵英才,这种三年时间就熬出头的,基本不能当做人来看待了。明恩华后来在宫里见到淑妃,也曾经为当年的事情好奇,故作无意的提了几句,淑妃未曾流露出半分得意之色,只是苦笑着说,因为总是不想去回想当年那段往事,所以事到如今,已经记不清楚了。
整整三年时间,每一天都是在考试,感觉把一生要背的书都在那几年背完了,吃饭睡觉都不安稳,整个人变得像是一个机械似的,只是沿着固定的轨道不断做重复的事情,当时就算是做梦,也会梦到有问题答不上来,整个人惊出一身冷汗。
并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更何况,因为有这一段事情的缘故,她在六庭馆的处境也十分不好。心情上而言,她是想将这些事情都忘记的,明恩华心思何等剔透,就没有再追问了。
六庭馆上下,反正是不怎么将白家这位女公子当人看待的,委实来说,这一位也确实不怎么像是人类。不少年龄比她年长十岁以上的女官,论起地位与她何止相差十万八千里。六庭馆的人说起来总也是有些骄傲的,那些一把年纪的从事官助教授,如何肯毕恭毕敬跟在这么个小孩子模样的教授身后?
也就悦华翎那会儿肯帮衬她一二,为她减轻些负担,因此相隔那么多年,再度重逢的时候,淑妃待悦华翎也还算是不错。
明恩华和淑妃接触的其实也不算多,她心灰意冷多年,在宫里,无外乎也就是住着,无所谓权势,就只图一个清静,因此和宫里这些人就只保持着疏远的关系,偶尔碰面能说几句话,多数时候,她也就只是在自己的院落里,做些自己觉得有意思,旁人可能只会觉得莫名其妙的事情。
宫里的事情,偶尔也是管一管的,有她这么个华妃稳稳当当在宫里待着,明家的权势地位才能稳固长久。
这都是迫不得已才会去花费的心思。
如果今时今日楚家那位权妃还能出头露面,明恩华也不会过问內宫的事情。但权妃既然闭宫不出,她也不能容忍别人越过她的位置。
说是为了这么些年往来的情分,想要了了白君辞最后的遗憾,但从头深想,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为了自己。
既然是为了自己,那是得打起些精神了。这样想着,明恩华撑起身子,看着白君辞,道,“你说下去吧。淑妃当年在六庭馆的时候,虽然地位比你高出许多,但她也不是盛气凌人的人,再说了,她统共也没待几年,也不该妨害到你什么,让你这样怨恨于她吧。”
白君辞坐在地上,凄凉的笑了笑。
“华妃也知道,她的母亲,那位尊贵的郡主殿下,是棠姨娘毒死的。郡主殿下是高贵而又单纯的人,又何曾得罪过棠姨娘呢?但棠姨娘毒死她,终究是下手太晚了,若是她没有生下长公子,棠姨娘的儿子或许就有机会成为家主,若是她没能生下那位小女公子,我或许就是白家的女儿中,最为出类拔萃的一个,她所拥有的一切,或许都有可能是我的,然而我错就错在,我生的不好。华妃若是处在我这样的位置,还能这般平静从容么?白君辰,她到底哪里比我好?为什么她处处踩在我的头顶,白家所有的事情,都要以她为先?”
华妃看着她,起初无言以对,片刻之后,才回应了一句。
“是,没错,你生的不好。但你生的不好,又不是她的错。”
生的不好,只不过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罢了,但也只有她们天启贵家出身的人,才知道这一句话说的有多重。
公府世族掌权的世代,一切以血统为重,生的不好,就是最大的过错。嫡出的贵家小姐,自幼锦衣玉食,琴棋书画,都请最好的先生教,同样是在六庭馆学舞乐,衣衫与乐器的价格,相差便不止十万,除了在六庭馆的功课之外,府内还另有高人指点。至于庶出,随便读点书算了,不丢人现眼就行,若是太过优秀,掩盖了嫡出公子们的锋芒,就算是让家族蒙羞了。
所谓贵族精英,从血统到教养,无一不是精心筹划,上百年的贵家,怎么可能容许贱民越过?
那位高高在上的淑妃殿下,又何尝不曾悲悯过。但她生的尊贵,不必,也没有理由将自己的身段降低到污泥之中。白府里正经嫡出的女公子,与庶出的三姑娘,生来就是天差地别。又怎么可能勉强作出好姐妹的姿态?
白君辞说,“华妃娘娘就只当我傻吧。一念之差,我总觉得,我所得不到的一切,都是因为有她这个人在,只要她死了,或许一切都好了。是我被恶念所蒙蔽,才犯下如此罪行,如今已然是罪有应得了。哥哥觉得,我是天生下贱,因为流着姨娘的血脉,所以才会做出这样愚蠢的恶事。以我卑贱的性命,能抵那位女公子一命,也算是我占便宜了,我无话可说。”
白君辞淡淡苦笑着说,“或许我这一生,就不过是个徒劳的笑话吧。到了最后,能想到的,也尽都是些无聊的事情。”
明恩华看着她,轻声说道,“你并不是笑话。”
庶女出身,逆袭六庭馆,自数百候选人中脱颖而出,成为杨曦身边的秉笔女官,足足十年间,处理过的重要政务不计其数,几乎没有出过什么大的纰漏。持中殿女官间隔一两年总是要换的,随身后家族势力此消彼长。也会有因为自己做错事遭到贬斥的。白君辞以其微贱出身,能得到外朝的庇护,地位一直稳如泰山,她若是笑话,倒是叫死在往上爬的路上那些人情何以堪。
但也说得上算是笑话了。什么都有了,最后竟然是死于不甘。若非对那位淑妃娘娘深沉的怨恨所在,或许来日,她没准会一步一步升上去,甚至做到六庭馆副馆主之类的位置。
有什么意义呢?这样想一想,连明恩华都觉得有些可笑了。衣食无缺还不够么?若是再论地位什么的,对于心有执念的人来说,有再多的权势都没有什么用处。就像流华殿里那位楚六小姐,入宫已经这么多年了,若是想要的是权势的话,早该心满意足才是,但是那位权妃心里过不去,隔了那么多年,流华殿的权妃心里住着的,依然是当年一身红衣嫁到楚家的楚云容,她想要个一心一意的丈夫,或者说至少,想要让她的丈夫心里有她,就这么简单的一点小事,杨曦做不到,楚云容放不下,这么多年,两人之间就算相敬如宾,也到底纠缠成了怨偶。
电光石火间,明恩华突然间就明白了白君辞的动机。
能让女人犯下弥天罪过的理由有很多,但最为重要的,无外乎是爱恨与妒火。白君辞自己坦白,说是为了嫉妒,但明恩华所知的白君辞,心性婉转为人温和,并不是这样控制不住妒恨的人。
嫉妒是有的,提起那位淑妃娘娘的时候,语气里深沉的怨念,确实遮掩不住。可是这嫉妒之外,恐怕还有别的。
她看着白君辞说道,“你不会也那么傻吧,竟然会爱上那个人。”
那个比杨曦更能让她的爱绝望的人。
她这一问,原本也就只是试探,却不料白君辞的沉默,坐实了真相。
白君辞说,“我早就知道,我不该爱他的,我当初就不该遇见他,可是毕竟遇见过了,以至于情不由衷,或许都是命吧。”
“你和他,原本就是不可能的。”
这爱得有多绝望,藏在心里那么多年,最终让白君辞整个人都变得扭曲。
白君辞说,“我知道,此生无望,所以我能做的不多,或许只有毁了他所最为在意的人,才能让他记住我。”
“他恨你。”
“就算是恨也可以。”
“爱一个人,为什么一定要让他痛苦?”
“因为求而不得的爱里,只有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