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生日之后没多久，北境的军报便送了过来。

　　北境那边战事吃紧，楚云昭生前一直所筹谋的，要与鲜卑军结盟平定东北三部一事，如今由云兮接手来谈。事情能有七八分的希望了。

　　鲜卑慕容府却提起了一件往事。

　　当初杨曦从慕容府带走辰公主的时候，慕容府不肯善罢甘休，曾经提出过条件，要杨曦将来将公主返嫁到慕容家，作为两国盟约的连接。

　　辰公主是在慕容夫人身边养大的，原本是当做自己家的孩子在疼爱着，硬生生从怀抱中夺走，毕竟还是太过于冷酷无情。

　　慕容家是想着，反正女儿家总要嫁人，别人的孩子，还给别人就还了吧，至少，慕容夫人想要将辰公主的将来留在自己身边。

　　当时若是不答应，即刻大军压境，两边打起来，盟约便会毁于一旦。整个北境防线都会因此动摇，顾虑到这一层因素，于情于理两方面的考虑，杨曦最终还是应下了这个约定。

　　君主一诺，便是一世之盟。

　　答应是答应了，也是想着女大当嫁，不还得许多年么？却是不曾料到，鲜卑人习俗，女子十三当嫁。如今公主刚过十二岁的生日，慕容府那边，就已经开始筹备接人的事情。

　　云兮初初与那边应对，听说了这件事情，有些不明所以，便写信问杨曦。杨曦一看就明白了。

　　当初是他应下的条件，如今自然没有反悔的道理。只是事情逼迫到眼前，未免有些狼狈。如今还在膝下承欢的小女儿，如何忍心让她远嫁北境。但一时之间，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

　　拖得一刻算是一刻吧。他这样想着，姑且先回信给云兮，说是让他先与鲜卑谈。别的方面，岁币什么的，大可以慷慨些以维持盟约。只是公主尚且年幼，按南朝的习俗，十六当嫁。天家帝姬，就算拖到双十年华也不算什么。十三岁之时便远嫁，那是绝无可能之事。

　　此事再度交托到北境，云兮看到回信，头壳都痛。他又不是做媒妁的，怎么谈婚论嫁的事情，也交给他这个楚家大军督办了呢？

　　天家旨意，不能不从，让他谈，他也只能去谈了。

　　这盟约的事情，他最初也不知情。慕容家那边跟他提起的时候，慕容夫人亲自来过一趟。说道这个女儿，原本是她当做将军遗孤养了几年的，如同心头肉一般看待。当初为了盟约，被人硬生生从怀中抢走。这么些年了，一年一年盼着女儿回来，也着实可怜。

　　他费尽浑身解数，才终于让慕容家相信，南朝不会失信，只是公主年龄幼小，不得不多等几年。

　　慕容家却也是横了一条心，给云兮答复，没有婚约之盟，结盟一事，便只能缓谈。

　　什么时候公主嫁入慕容家，姻缘之亲落到实处。什么时候鲜卑与南朝合军，平定契丹。

　　回复送到天启，信件往来，杨曦又问，如今北境战场形势如何？就算没有鲜卑族援手，辽阳要塞以北，守不守得住？

　　云兮督军数月，眼看着北境形势逐渐稳定下来，杨曦此问，他也知道是什么意思，便回复，三五年还不成问题。

　　杨曦回信，说那就再撑三五年吧。趁这些日子，好好养兵，他日两面夹击，一举去掉北境心腹之患。

　　此时开战，原是最好时机。向来天家情薄。但偏偏这一个公主，无论如何也不忍心嫁出去。

　　还没看够啊，不过就是这短短几年。莫说是淑妃跟前无法交代了，便是他自己也舍不得辰公主远嫁。

　　那可是北境，山高水长，又隔着战场，这一去，恐怕一生一世都不能再见了。如今看到她承欢膝下那可爱的模样，心里都过不去。

　　这些心事无处对人说，也就只能在昭阳殿里，对着一柄旧剑念叨了。

　　某一天的深夜，杨曦宿在昭阳殿，这殿所常年无人打理，已经沦落到了荒草萋萋的地步。他又一次梦见那只银蟒，在深深的草丛中穿行而过，他并不惧怕，甚至伸手拂过蛇身，那冰冷鳞片的触感还残留在手心，人骤然从梦魇中惊醒，伸手摸到的，却是柔软的锦被。

　　他瞬间自床上坐起，一身冷汗。茫然之间抬头四顾，便看见雪衣黑发的少女，端然静坐在悬挂藻雪剑的影壁下方。

　　模样里有七八分楚云昭的影子，肌肤莹然如玉，通透有光。显然不是常人。跟他第一次见到藻雪的感觉一模一样。

　　看年岁，似乎只有十四五的模样。冰雕雪砌一般的容貌，除了楚云昭，还能有谁？

　　他茫然伸手，轻声问，“是你回来了么？”

　　少女抬头，漆黑眼瞳静默的看着他，神色里几分倨傲，隔了片刻，才轻声道，“你就是我的剑主么？”

　　是剑灵没有错。藻雪剑从前是楚云昭用心血养出来的。前任剑灵藻雪又以命换命，将楚云昭的一部分魂体留存在剑内。当初得知这些事情的时候，为了尽快让剑灵现世，杨曦也曾经用过自己的心血养剑。他原本以为，此剑重回尘世之日，带来的必然是神魂俱全的楚云昭。但却是没有想到，归来的，是一个容貌与楚云昭八分相似的懵懂少女。

　　也不知她还记得多少过往。

　　杨曦将那少女留在了身边。

　　住昭阳殿，另取了名字，叫雪鸮。本来想叫百鸣的，总觉得太露行迹。雪鸮也是神鸟，通身雪白，又有北境雪域守护之称。这名字给她恰如其份。

　　对外就称是女侍长龙莲手下的女武卫。

　　杨曦不用剑，如今有了剑灵，更是将作为本体的藻雪剑珍而重之的放了起来。另找了一柄名剑给雪鸮用。她话不多，总安安静静的捧着剑，静坐在杨曦身后。

　　宫中并不是时常需要用剑的地方，杨曦也不曾找人试探过她的武功根基。有这个人坐在他身边，他就已经很满足了。

　　雪鸮容貌与楚云昭相似，但如今内宫的伺候人都已经换过一波，见过楚云昭的人已经不多了。女侍长龙莲在内廷一贯说一不二。她说是她的人，那就是她的人罢。

　　外朝之中认识楚云昭的人倒是多。但多数人很难离杨曦那么近，近到看清楚他身后的武卫长什么模样。真能离那么近，又知道几分内情的，更不敢议论这些事情了。

　　杨曦心满意足。简直有剑万事足。

　　如今的雪鸮，前尘往事尽数忘却了。人还是那个人，重生之时第一个见到的就是他。更兼之那柄剑中有他心血的缘故，他们之间有契约。虽然人还是很傲娇的，但对他，终究与别人不同。

　　他日日住在昭阳殿，宫里人渐渐都知道了，都说陛下有意思，果真不爱红妆爱武装，竟然从武殿青缨尉里纳了位新妃。既然安置到昭阳殿，那恐怕将来也是一位正妃吧。

　　楚云容一看那张脸，就什么都明白了。

　　她去本家找人商量，如今云兮还在北境，云桓倒是在家，依然醉的东倒西歪不省人事。云容气恼之下，也顾不得高低尊卑。直接让婉心上手，一桶冷酒泼上去，将云桓泼醒。

　　家里从前御赐的酒，窖藏上百年的佳酿之类的，都被慕神医泼进湖里了，谁知道他又从哪儿弄来那么多酒喝。昔日纵横南疆战场的儒将，如今变成这般浑浑噩噩的模样，倒是比杨曦新纳个妃更让人又急又气。

　　云桓被她硬生生泼醒，知道这次不好打发，颇为不耐烦的问她到底什么事，云昭说起剑灵的事情，问他知道不知道。

　　云桓迟疑道，“是三姐回来了么？”

　　云容说，“那个人不是三姐。”

　　何处归来的孤魂？又怎么能算是楚云昭呢？

　　云桓说，“那你管他做什么？贵为天子，难道不能随心所欲么？”

　　当然不能。

　　云容简直气到发抖。这算什么。剑灵怎么养，她又不是不知道。藻雪是楚云昭用心血养出来的，杨曦能再度养出剑灵，必然是用了自己的心血。

　　那被称为雪鸮的剑灵，是他二人心血所成，仔细算算，应该和阿辰差不多，算是他们俩的孩子。如今杨曦与雪鸮住在昭阳殿。虽然旁人的眼睛看不到龙床上去，但想一想都觉得这关系太过于惊世骇俗。

　　云桓思索片刻，道，“照你这么说，我们家代代剑灵都是心血养成，算自己的孩子，那北堂剑灵侍奉床榻，原本就是理所应当之事，你说楚家代代逆伦么？再说剑灵也不能生养，就算逆伦，那又怎样？”

　　这一反驳，竟然将楚云容说的哑口无言。楚家习俗，先有北堂剑灵，形同正室。然后才能娶妻。剑灵不能生养，也没有七情六欲。肌肤之亲，不过是契约之仪轨。也有人娶妻之后一生一世都不再与剑灵同床共枕。但毕竟北堂剑灵侍奉床榻的事情都是有过的。

　　兵器是兵器，人是人，总归分得清楚。战场上的人，也许将朝夕相伴的兵器的情感看得更重一些，那份感情更深，也更纯粹。但还是与对待正妻的感情不同。

　　她自己没有养过剑灵，也不明白这其中的意味。只是平心而论，总觉得杨曦此事做的不对。

　　下意识就反驳道，“他又不是楚家人。”

　　云桓说，“随你便吧。你管得了他那你就管吧，这样的事情，也无须与我议论。”

　　他如今替云兮留在天启，看着这栋几乎已经空下来的楚家大宅，又没别的事情可做。伤病缠身，倒不如酒中一醉，可以姑且轻松片刻。这世间的事，与他关系也不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