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洛城
湘州，洛城。
昨日夜里又是一场鹅毛大雪如席而下，今日却是一个罕见的大晴天，冬日苍白的阳光夹杂着干枯枝桠落下的阴影，斜斜地倾洒在客栈门前。
靠门的一桌食客嗑着瓜子喝着茶，听同桌的一人侃侃而谈：“真的，这事儿四部镇妖府司已经开始着手查了，都传开了，说当年谋害羽家的就是他家的大儿子，当时诈死，不知道躲哪儿去了，最近好像说是为了杀他弟弟，才又现身的。”
同桌的其他人一阵唏嘘，一堆“大逆不道”“罔顾人伦”的评价安到了那传说中的羽家大儿子头上，同时又是一堆“可怜悲惨”“命途多舛”的话直直塞进了不远处的羽阙耳朵里。
羽阙一口糕点差点没咽下去，噎了半天艰难道：“咳咳，这传的都什么跟什么。”
三愿倒了杯水推到他面前，无谓道：“坊间传言就是这样，十句里面只能挑着一句信。”
羽阙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放下空杯子道：“不过镇妖府司那个倒是没说错，昨日戚哲传来消息，说这事禀上去之后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主君重翻旧案，责令四部镇妖府司这次务必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将元凶缉拿归案。”
三愿略一挑眉：“这些天来你一直同戚哲保持着联系？”
“嗯，暗桩通信，情报多好办事嘛。”
三愿意味深长地望着他，忽而开口道：“我记得你们两家是世交？”
“对啊，我娘和戚伯父年少时还有过一段师兄妹之谊，也是过命的交情。”羽阙理所当然道。
“哦——”三愿微微点头，半合了双目戏笑道，“你说，如果你和戚哲其中一个姑娘，会不会两家早就定过亲了？”
一句话把羽阙寒碜得不轻，他干笑两声：“算了吧，就戚哲那性子，是个男人都够呛，若是个姑娘......除非我娘打死我。”
“那不一定啊，如果是个贤良淑德的大家闺秀呢？”
羽阙不假思索：“不可能，戚家养不出来这样的女儿。”
三愿：“......”
一阵无趣，三愿百无聊赖地剥着栗子，话锋一转道：“话说回来，你那朋友什么时候到啊？”
羽阙转头向门外张望着：“墨维就这点儿毛病，说好的时间，但是永远不会按点儿来。”正说着，一道熟悉的身影晃进视线，店门前的年轻男子望见羽阙，眼神一亮，挥手招呼道：“霜序！”
三愿啧啧感慨：“这是你惯用化名呐.....这人知道你身份吗？”
羽阙冲墨维一挥手：“这边！”继而回过头应道，“知道，估计是见我身边有旁人，拿不准你的身份，所以喊的这个名字。”
墨维朝这边走来，三愿回过头打量着他，是个身形健硕的年轻男子，五官还算端正，穿着打扮，一看就知道价格不菲，只是头发未束，衣襟半敞，颇有些不修边幅之意。
墨维抽出张椅子坐下，目光落到男子模样的三愿身上，客气地笑道：“这位是？”
“朋友，”羽阙应道，继而又补充了一句，“自己人。”
墨维明了，点头奇道：“羽阙，前些年见过你数次，做什么事都是孤身一人，现在居然有人结伴了。”
羽阙抿唇笑了：“说来话长。”
墨维又打量了几眼三愿，三愿微微一笑：“三愿。”墨维便也笑，略一颔首：“墨维。”
末了，他回头望向羽阙，有些慨然：“挺好的。”言罢，话锋一转，墨维正色道，“话说回来，我最近听到了些传言，是关于你家的事，怎么样？究竟是不是真的？”
“这......”想起方才听到的话，羽阙干笑两声，“我家的陈年旧事被翻出来是真的，但是你听到的是不是真的，我就不确定了。”
语罢，不待墨维开口发问，他便开门见山道：“其实我这次拜托你的事就是和这个有关。”
墨维一扬眉，随手在面前的盘子里捻起一根地瓜干：“说来听听。”
“羽瑾城。”羽阙沉声道，“羽家长子的名字，他的驯妖叫青霜，深灰发色的狼妖，十年前，也就是禧乐一百五十六年，大概四月份的时候，他和青霜来过一次洛城，我想知道他那次来做了什么。”
墨维缓缓放下手里嚼了一半的地瓜干，神色复杂地望着他：“羽阙，你这就有点为难人了，且不说年代久远，随随便便两个人来洛城走一遭，我墨家不可能事事都知晓。”
“我知道，”羽阙言辞诚恳，“但是羽瑾城身体一向不好，没什么事从不会出远门，他来洛城绝对不是来游玩的，他如果是来调查什么，或者做了什么不寻常的事，就必然会留下点痕迹；墨家世世代代盘亘洛城，势力深厚，对洛城的一切了如指掌，是洛城的城主，如果仔细排查，说不定真会查出些蛛丝马迹呢？”
墨维轻嘶一声，面露难色；羽阙将态度又放低了一分：“拜托了墨维，这个对我真的很重要。”
微微思忖，墨维正色望着他：“所以的确是羽瑾城做下的这一切，你现在在追查他，对吗？”
“对，可是我无从下手，只能揪着十年前这一丁点儿可疑的事情追查。”
“行吧，”墨维略略点头，“不过你别抱太大希望。”
羽阙松了口气：“我明白，不管结果如何，羽阙先在这里谢过了。”
日头晃过了晌午，客栈中食客渐散；墨维离去后，三愿便问道：“有把握吗？这个墨维究竟是什么人？”
“墨家如今的家主叫墨睿之，几乎就是洛城的土皇帝，”羽阙应道，“墨维是他一个亲信随从。”
三愿兀自点着头：“这样啊......话说回来，你们是如何认识的？”
羽阙微眯双眸，露出思索的神色，末了，他淡淡一笑：“很多年前的事了，说来话长，不提也罢。”顿了一下，他戏笑道，“这些年为了收集那些东西，天南地北地乱窜，为数不多的好处就是见得多，结识的朋友也多了。”
话及于此，羽阙眉目之间浮现出一抹几不可见的怅然，三愿望见了，便也没再说什么，兀自低下头剥着栗子。
羽阙望着客栈门前的人来车往，灿然的暖阳下仿佛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显得有些不真切，羽阙意识一时间有些恍惚，末了，他垂下眉眼，抬手按了按眉心，淡嘲道：“天气好啊，我的伤应该也快好了。”
闻言，三愿剥栗子的动作慢了下来，这次对战羽瑾城，羽阙实在伤得太重，收驯妖救了他的命，妖化让他基本没落下什么病根，但是伤口的愈合却并不乐观；再加上这些天日日冰雪，寒气深重，折磨得他伤势恢复愈加慢了。
三愿内心叹了口气，丢了颗热乎乎的栗子在嘴里，却味同嚼蜡。
晚些时候，好不容易放晴的天气却又阴沉了下来，天气冷得慑人，羽阙吃过晚饭，早早地便休息了，三愿看他的样子似乎不太好，有些忧心，半夜梦醒之后几经犹豫，最后还是叩开了羽阙的房门。
羽阙蜷缩在床上，和衣而睡，拥着厚厚的锦被，听见三愿推门进来了也没什么反应，三愿来到床前试探地唤道：“羽阙？”
羽阙双目紧闭，眉间微蹙，只轻轻“嗯”了一声，便再无其他声音。
三愿满目担忧，在他床边坐下，伸手覆上他的额头，这一试之下才惊觉羽阙竟烧得这么严重，她嚯得站起身，帮羽阙掖了掖被角道：“你等着，我去请大夫。”
羽阙没有丝毫反应。
三愿当他没听见，便俯身凑近了又说一遍：“我说，你在发热，我去.....”
“不用了......”羽阙瓮声瓮气道，“睡一觉就好了.....”
“这怎么行.....”三愿话未说完，羽阙似是无意识地伸出了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指尖滚烫的温度徐徐传来，他收紧了手，轻声道：“真的......别走......”
三愿心里一软，便真得留了下来，她任由羽阙拉着，望着羽阙睡梦中也不怎么安详的脸，莫名就想到，他孤身在外的这些年，是不是也有过这样的情况？甚至更严重？然后他那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他又是如何一点一点熬过来的？
她指尖轻轻抚着羽阙紧蹙的眉心，是因为伤痛吗？还是又做了什么噩梦？
一阵阵的心疼泛滥开来，三愿轻轻地叹了口气，看见蜷成一团的羽阙似乎仍在微微发着抖，便将他的手放回去，继而站直身体。
身上的衣服倏尔空了，一片黑暗中，三愿化作猫咪，起身跃上床榻，低头钻进了羽阙的怀中。
怀抱着一团热乎乎的猫咪，羽阙似乎不怎么颤抖了；三愿探出小脑袋望着羽阙的脸，他的神情依旧不怎么安详，她眨了眨眼，缩回脑袋，有些焦躁地在羽阙怀里转了两圈，似乎好一番纠结，最后终于做出了决定。
纤细修长的手臂伸出，轻轻攀上羽阙的肩膀，裸漏的皮肤白皙光洁；三愿长发散乱，伏在羽阙的怀里觑着他的神色，不知过了过久，他紧蹙的双眉终于一点一点舒展开来，三愿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睡梦中的羽阙无意识地收了收手臂，紧紧抱着怀中的人，他的气息逐渐平稳，安静地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