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然惊醒的少年,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熟悉而陌生的床上。
床前老旧的木桌上摆着一面铜制的圆镜,圆镜两旁挂着两把青铜宝剑。这是一间光线颇暗的木屋,四处漂浮着因缺乏打扫而泛起的灰尘。没有窗户,只有一扇无法闭紧的门。雨声从门的缝隙中不住传来,搅得少年不禁有些莫名的心慌。
他从床上跳下,环顾四周,看到塞满了房间每一个角落的,与“剑”有关的东西。剑的残躯,修剑的器具,还有一堆乱七八糟,不知年份的藏品。他的心不禁猛地一颤,一股寒意袭上脊柱,立刻冲向门口,一把推开了本已极不结实的木门。模糊的雨声骤然变大,几乎震耳欲聋,他看着眼前的景色,怔在原地,张着嘴,面露万分的惊慌。
这里是名为“霍见”的人族少年的故乡,正处千年一遇暴雨中的焰南城。
可是黑发的少年并不能想起这一事实。他感到头痛欲裂,忍不住蹲下抱住了脑袋。有一种奇特的力量正阻止他的记忆涌上心头,将它们梗在心灵的关口之后,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蓦然,那种力量引得他毫无理由地抬起了头。他看到有一个人影,从走廊尽头拐进了一旁的楼梯。他心生冲动,起身追了过去,然而到了楼梯口,那人却早已不见了踪影。少年彷徨原地,一时不知所措,但他回头一看,却发现那楼道的墙壁上,被刻上了几个金色的文字。
“唯有同类才能看见同类”。
最后一个字符掠过他的眼前,便与它的同伴们如灰尘一般从少年的眼前消失殆尽,与此同时,原本死寂的楼下,却忽然传来了嘈杂的人声。少年立刻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下楼去——这些古怪的现象,他总觉得其实已是见怪不怪,他现在更急于找到一个存在于他记忆中的人,好让自己知道,内心中那种被死死封锁、却又呼之欲出的,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
然而到了宽敞的大厅,他却只看见四处挪动却无人就座的桌椅。茶壶与茶杯悬在半空,在桌椅之间来回飞动。他还看见悬空的剑和枪在空气中潇洒地来回旋舞,空气中还为之传来响亮的喝彩声。
“你们这些算得了什么?!要是我们龙起艺楼的看家法宝还在,能把你们吓得尿裤子!”
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在他身后的柜台中响起。他心中的那种情感涌动得更为剧烈,但脸上却无法控制地显现出没有表情的平静。
唯有同类才能看见同类。
找不到同类的他,默默地向着艺楼的门口走去。门外是一片耀眼的白光,看不出是何景象,但他能感觉到,那个将他引来此处的身影,正在那里等他。
跨过门槛,他回头望去,背后的艺楼正在渐渐化作尘埃,写着“龙起艺楼”四个大字的牌匾上方,还刻着几个金色的小字。
“罪者无安身之处”。
他不解其意,转过身去,发现自己来到了一条宽敞的街道。街道的两侧都是大大小小的地洞,奶酪和各种货物在空中像蜂群一样来回穿梭。他抬起头,一辆三匹马拉着的马车从前方驶来,让他再次感到一阵莫名的熟悉。他走上前,正想仔细观察这无人驾驶的马车,它却忽然停了下来。
“二位师傅,为何要在此处停车?”
“我只是想问问公子,要不要吃点鼠之州的奶酪。”
“别浪费时间了,哥哥。”
少年听着这从虚无中传来的声音,站在原地愣了愣,又看向那毫无回应的车厢。他有些犹豫地伸出手,将车厢门缓缓拉开。车厢中的座位上,却只放着一把木剑,和一本黑色的古书。他下意识地抬起腿,迈步踏了进去。
“无意义的情感只会引发悲剧”。
随后,他看见了铭刻在座位正上方的那行金色文字。
再转过身,车厢逼仄的空间又一次消失不见。他来到了一个萦绕着白雾的地方,以至于看不清周围的一切。脚边的土地上生长着茂盛的、叫不出名字的白色鲜花,他低头嗅了嗅它们惊人的香气,又站起身,试着向四周的白雾摸索。他很快就听到了一个少女的笑声,近在身前,却又似乎远在天边——他心中涌动的浪潮几乎在此刻决堤,但仍旧被神奇地抑制,如鲠在喉的不适感让他不禁一阵恶心。
“那个人……你们是说,那个人!”
他又听到一个陌生的女声从另一个方向传来。
“那个人还活在人世吗!——这是真的吗!”
少年停住脚步,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眼前的小亭。那亭子被刷成一片素雅纯净的白,里面依然空无一人,几乎与周遭的白雾融为一体。
“吾等以灵熊族的尊严发誓,吾等确实在下界见到了那种力量。”
这次是一个陌生而年轻的男声,在此之后,还有另外两人的连声附和。
“……嗯,我知道了,谢谢你们告诉我这个消息。”
说完这最后一句话,少年赫然有了一种怪异的直觉:那亭中的三个人,还有那在雾中四处游荡不定的少女都已消失不见。他像是失去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急不可耐地冲进了那小亭中,却仍旧只看到了那刻在白色亭柱上的文字。
“永无归期”。
少年旋即一阵头痛欲裂,他不明白这些有着若有若无联系的文字究竟想告诉他什么。
“你究竟想说什么,给我出来!!为何要躲躲藏藏!!”
他在白雾包围的世界中发狂般的吼叫,场景却始终未再发生新的变化。
“告诉我……我到底是谁!!”
“你不是任何人。”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从身后传出,不禁愕然。
“你不是人,不是兽,亦不是神明。你什么也不是,却也可以什么都是,你是一尊玩偶,也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
少年不能对这个答案感到满意,可他却冷静了下来。
“让我回到我熟悉的生活里。”他央求道。
“你不能。”另一个自己回应着,“你还背负着很多,而你安享的日子已至尽头。”
“可我什么都不懂。”
“因为现在还不是时候。”
那个声音说。
“但斩灭罪恶的手亦会不可避免地染上罪恶,你已经无路可退了。”
“我还有我珍视的东西。”少年几乎是在哀求。
“你在这世上没有同类。”另一个自己无情地回答道,“你不配珍视任何一样与你无关的事物。”
少年扑倒在地,茫然地望着面前的白雾,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已经没有了机会。一瞬间,一股巨大的力量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将他拖进了某个没有底部的万丈深渊中。
“睁开你的眼,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真实。”
最后一刻,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那渐行渐远的白雾中喃喃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