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傩这一喊就点明了重点,孙道陵自然也知晓。
他跃下草石,手中点指就是道灵符在掌上显印,章白安虽然不认识孙道陵,可从阿傩和蓝小玉口中也知道这个土道士的厉害之处。
所以她也不敢怠慢,捏住那蓝花的瓦罐就从自己的衣摆下翻出两条蓝色丝线,那两条丝线被用针线缝在她的衣下,平日里遮掩的极好。
她抽出丝线就绑缚在瓦罐上,在手指上用很奇怪的结扣方式缠绕。
"老道士你小心她的血婴!千万别叫它们碰着!"阿傩见章白安的动作就知道有了问题。
他话音刚落,就有两只血婴"腾"的飞跃起,直朝孙道陵猛扑过去,孙道陵立马将法鞭折起成一个套圈,勾住其中一只的身体,用力勒下,"咔嚓"就把那血婴勒断成两截,血液溅了开来,有几滴洒在他的浅色长袍上,立马化出了两个大洞。
这玩意简直比硫酸还要毁容啊。
孙道陵一见,反应也快,撕下下半截的长袍把手厚厚一裹,飞身在旁边的树上一蹬,也朝着血婴扑去一把抓住,捻住它的脖颈子,用符箓开封的指甲沟在血婴肚皮上一滑,瞬间就开膛破肚抽出经脉。
血婴满腹的内脏都掉了出来在地上奄奄一息。
蓝小玉看着也忍不住往夜阙君身后靠去。
血婴这种毒物,本就是没有生命的炼化怪,蓝小玉只觉得毛骨悚然,因为那小血婴掉在地上却还能哇哇啼哭,好像感受到了疼痛。
孙道陵对这种小玩意一点也不客气,把手上那沾满了腐蚀液的布料解下丢弃,捏了捏手中的法鞭,老师父的眼睛就跟两把利刃一样盯着章白安的一举一动。
章白安咽了下口水,他们两人之间隔着一片血婴地,就仿佛是某种不能逾越的界线,夜空几朵乌云飘过,影子变明明灭灭不能琢磨,那瞬,孙道陵比章白安更先出手。
他以手点地,画地为符,顿有一种荡涤邪魅的气息从那人周身隐约扩散,直振的外围的血婴纷纷嘶叫不止,孙道陵翻身一跃,落地之处便反复以符印护身,直将小血婴们抽打凌乱。
章白安见状一退再退,她抱着蓝瓦罐死不撒手,眼见那老道士这么咄咄逼人又势不可挡,她反手就要从口袋中掏出一包粉末,可孙道陵速度比她快,一下就闪到了她跟前揪住章白安的手腕就拗了过来。
"啪嗒"药粉包掉在了地上。
章白安眼中的惊恐,只有鬼知道是不是装的,孙道陵不吃这套:"苗寨的蛊女,害死的人还少吗,"他推开章白安,"痴情反被痴情误,斩草不除根,便是个祸害!"
章白安摔倒在地,孙道陵举起法鞭不知在鞭子上刻画了什么,抬手就对着章白安身后几尺远的地方,狠狠的落下一鞭子。
只听到"轰隆"的巨响,整个草皮都被这道法凌厉的鞭势给抽了起来,好像那不是鞭子,而是一柄鬼斧神工的利器,可开天,可辟地——
章白安看呆了,这次的惊恐完全不是装模作样的,整个脸都发了白,就跟被抽光了血一样。
孙道陵一鞭接着一鞭,很快地上就出现一道极深的宽阔沟壑,他跃身奋力一挥,鞭子卷住了土壤里的东西,"呯"的就甩了上来。
在场几人,都看的目瞪口呆。
那是一只巨大的蓝花雕漆棺木,棺脚的木头被腐蚀了不少,棺木陈旧一看就是好多年以前的,但是花纹很新,是有人经常在擦拭的结果。
棺材"骨碌骨碌"在地上滚了两圈,"喀"的,棺盖就裂了开来。
"不要!"章白安一见立刻发狂的扑了上去,她突然抱住那具棺木,哭的泪如雨下,孙道陵正要挥下去鞭子就硬生生刹住了车。
阿傩惊的都从石头后站了起来,他满脸惊疑:"难道...难道..."他心里有个答案,却不知道该不该说,或者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这个回答。
蓝小玉的脚步挪动了两下,那棺材里有什么,有什么是可以使章白安如此魂不守舍的,答案已经很明显。
她的父亲,蓝小玉的父亲。
孙道陵看着章白安的样子,退开两步连连摇头:"死者已逝,入土为安,"他很难得的语重心长了两分,许也是为此情此景,"蓝小玉十六年前已与你毫无瓜葛,即便是血缘亲疏亦早了断。"
章白安却仿佛没有听到,只是伸出手将棺材里的东西捧了出来,小心翼翼生怕弄疼了对方——
可是,她抱出的,是一具枯骨。
时间、幻化,带走了所有不能保存的东西,感情和身体,只留下连样貌也无法记得的白骨一堆。
可是对于章白安来说,那就是她的丈夫,白骨也好,死人也罢。
蓝小玉不敢置信的看着章白安如同对待至珍至爱般轻抚那具骨架,有着情人之间的呢喃和笑语。
即便那是她的父母,依旧令人不寒而栗。
因为她更是想到章白安身上的泥土味,她定然是隔几日就要把这棺材翻出来,抱着这堆白骨数着血婴蛊成的日子——
蓝小玉不明白,自己的母亲,竟然可以在自己的身边,历数自己死亡的时日,那究竟是什么感情——究竟是什么感情啊?!
孙道陵心知章白安心神难以负荷,这会也不知道是真疯还是假疯了,但今晚若是晚来一步,她绝对会拿自己女儿下手,这点毋庸置疑,原因?
孙道陵沉声,那本就是他不想提起的事。
"啪嗒",蓝小玉的鞋尖踢在一颗小石头上,她朝着章白安和那具白骨走去,站在月下,孑然一身。
夜阙君并没有阻止,阿傩也不出声。
蓝小玉看着章白安的言情举止,这一刻,心如死灰。
孙道陵将法鞭重新收回手中,他的话是对着蓝小玉说的:"我并不想隐瞒你十多年,蓝丫头。"他张了张口却又停顿了下,回头看了看如痴如狂的章白安抱着白骨就像在哄睡一个孩子,"把今晚的事忘了吧,蓝小玉只是蓝小玉,不是章白安的女儿。"他选择说了这样一句话。
"师父,"蓝小玉的眼神清冷,"为什么不告诉我。"关于苗寨,关于章白安,也许没有孙道陵当初的隐瞒,就不会有今晚的一切,蓝小玉并不责怪孙道陵的闭口不谈,因为这是事实,自己的母亲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孙道陵却叹了口气,闭上眼,他折着法鞭负手在后,夜风一缕缕撩起他身前那半截长袍,竟变得无比凄凉惨淡:"因为,她不值得。"
不值得蓝小玉开口叫一句"母亲",不值得蓝小玉为她挂心伤神,不值得蓝小玉从不懂事的年纪就心心念念的问着"我的母亲去哪里了"。
不值得。
蓝小玉垂下眼眸。
孙道陵并不上前安慰,看得出他在克制亦在隐忍,可最终捏住法鞭的指骨紧了紧:"因为,你的母亲,在十六年前就杀死过你了。蓝小玉,你早就死了!"孙道陵这句话几乎是咬着牙发出来的。
蓝小玉全身一怔,别说蓝小玉,就是阿傩闻言都张着嘴合不拢。
夜阙君眉头一蹙,孙道陵谈及的"过往"显然已经出乎他的意料。
蓝小玉死了。
"师父你在说什么..."蓝小玉瞪大的眼睛写满困惑。
孙道陵深吸一口气,显然,他要在今晚把这段尘封已久的事实揭开:"你想知道我不告诉你的是什么?"那是蓝小玉曾经追寻多年的疑问,"蓝丫头,十六年前你就死了,是我孙道陵为你借魂续命才活了下来。"
"蓝小玉,我是在乱葬岗找到你的,你以为你的母亲有多爱你?这就是她爱你的证据。"
孙道陵的话一句句都像是剑锋利刃,划在身上,不疼,却让人流血流泪。
蓝小玉以为自己听到是天底下最大的谎言,但那却是个比事实更为可怖的真相,孙道陵并不打算停止,如果要寻根,那么,这就是根,是溯源,是出发点——所以他还在说——
章白安在你父亲死后就拿你作为血婴的培养皿,她以你为蛊欲练蛊王喂血婴,却不想你根本无法承受蛊毒的侵蚀,在六岁那年就已经被自己的母亲亲手杀死。
她将你弃尸荒野,无法为安。
她有过作为母亲应有的仁慈和母爱吗?
没有!
她有过做母亲应有的悔恨和自责吗?
没有!
对于这样一个女人,你何必留恋留情!?
孙道陵一口气将这些话全盘拨出,佛教有云,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而人的痛苦,除非感同才能身受——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蓝小玉身上,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如果不是孙道陵当时路过,如果不是因为蛊毒的发作引了周围的蛇虫鼠蚁,也许孙道陵并不会发现蓝小玉,那么蓝小玉,就是个无足轻重的死去的六岁小娃娃。
没有来历,没有名字,什么也不会留下。
阿傩屏气凝声,就连他都为此唏嘘,蓝小玉曾是如此维护章白安,却不想真相背后还有真相。
而夜阙君也的眼神也是一瞬不瞬,他对蓝小玉的了解不多不少,孙道陵竟然选择在这种时候和盘托出,大约也是要她断了所有对章白安和过去的念想,从此时此刻,成为真正的蓝小玉。
孙道陵也是个狠心角啊,救人者,先杀人。
只有将蓝小玉的初心扼杀,她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否则,蓝小玉永远跨不出今天对于章白安的这个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