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休的府邸位于聚义城长安街北。
院落不大,屋子也小,朴实无华,不似朝中其他大臣府邸那般奢靡富贵。
朱漆的大门久已斑驳,两枚铜环上附着一层厚厚的铁锈,摇摇欲坠,已变了形,好像随时都会脱落下来。府内唯一的管家老耿,不止一次向他的老爷提议更换,都被傅休以“还能用”、“再使使”诸如此类的原因回绝。
院子里没有奇山异石,锦鲤池塘,连对像样的桌凳都没有。只有一株三月里便已枯黄的芭蕉树,孤零零垂着叶儿,倚靠在昏暗的墙角。
夜已深了。
书房里还亮着灯。
傅休坐在长案前,坐在那张“吱嘎”作响,比老人家的骨头还要脆弱的古旧木椅上,神色仿佛比黑夜还要深沉。
案角点着一盏灯,微光昏沉,就像他的脸色。
他一只手搁在案上,掌下压着一张曾因愤怒揉作一团,复又打开的褶皱纸张。
这是一张今天一早下人们从街口的告示栏里取来的诏书。
上面写着言官们整理出来秦河的种种罪状,和对他封官削爵,诛其九族的判罪诏文。
这几日“秦河案”在坊间疯传,成了百姓们热议的焦点话题。大多数的传言说的都是秦河通敌叛国,证据确凿。以及秦河是如何结党营私,朋比为奸,企图颠覆江山,谋夺皇位之类的言论。
傅休当然知道,这些不实的言论都是陈启尔之流故意放出的风声,目的就是为了让百姓对这位曾经的三军兵马大元帅恨之入骨,从而使得民愤四起,如此便更能坐实秦河之罪。
仅管傅休已极力制止谣言的传播,更不惜包下全城的茶馆,为的就是不让茶馆里的书把式谈论此事。无奈陈启尔势力庞大,三日之内,此事便已传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
想到此节,傅休不由得怒上心头,重重一掌拍在按上,直拍得笔墨纸砚一阵摇晃,连那火光也跟着震颤起来。
此时,屋外忽然闪过一道迅捷的身影。接着,响过两声沉沉的敲门声。
傅休沉声问道:“谁?”
只听得一个沉稳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义父,是我。”
听到来人的声音,傅休的神色忽然急切起来,立时道:“快进来。”
屋门打开,来的是一名年约三十的青年汉子。他神情冷峻,眉宇间流露出一股沉着干练,身着一袭月白长袍,胸前绣着一枝正徐徐绽开的桃花。脚步很轻,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径自行至案前。
傅休抬起头来望着他,缓缓道:“花错,你回来了。”
白衣青年花错点头道:“义父,我回来了。”
傅休问道:“查的怎么样?”
花错用一种沉着冷静的声音报告道:“李野风、李耀、张环,还有陈公公,果然都曾被人收买。收买他们的人正是陈启尔府上的管家。”
傅休忧郁的眼中终于有了一点光,急切问道:“那么他们愿不愿意替秦老弟翻供?”
花错摇了摇头。
傅休道:“不愿意?”
花错轻叹一声,道:“不是不愿意,而是他们都失踪了。”顿了一顿,又补充道:“连同他们的家眷下人一同失踪了,消失的无影无踪。”
傅休的脸色又沉了下去。这些人是绝不会在同一时间一起失踪的,世上也觉没有如此巧合之事。
他自然已经明白,“失踪”的意思便是“灭口”!
花错道:“这件事情他们做的极机密,也极周到,实在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傅休长叹一声,又问道:“离难呢?难道他也被收买了?”
花错摇了摇头,道:“夏关山至少用了一百七十二种法子折磨他,甚至抓了他的妻儿来要挟他,可他宁愿看着妻儿死在自己面前,也不愿背叛秦元帅。”
“好,不愧是秦老弟的徒弟!”傅休拍案而起,转念一想,又道:“可那日在大殿之上,他又为何会当众指证秦老弟呢?”
花错道:“因为他中了毒。”
傅休道:“中了什么毒?”
花错道:“他中的是巫神教的‘摄魂香’,身中此毒者会迷失心智,任人摆布。夏关山便是用了这法子,让他在认罪书上画了押。”
傅休讶然道:“夏关山居然和江湖门派也有来往?”
花错道:“他们的野心一向很大,自然免不了请江湖上的一些奇人异事帮忙。”
傅休怒叱道:“简直是助纣为孽!”
花错道:“应该是狼狈为奸,那些山宗门派有时也要仰仗他们的势力才能在江湖中立足。”
傅休双手负在背后,思虑良久,然后道:“你有没有法子能将离难救出来?”
花错摇了摇头。
傅休道:“没有?”
花错又叹了口气,道:“是不用。”
傅休凝注他的脸,道:“为何不用,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正义之士被他们迫害致死吗?”
花错低下头去,没有回答。
傅休也没有再说下去,他已明白花错的意思,像离难这么样重要的人证,陈启尔又怎会留下活口。
他缓缓走到窗前,一伸手推开窗户。
窗外有月,圆月有光。
清冷的月光洒在那柱枯黄的芭蕉树上,就像蒙上了一层薄霜。
傅休心里仿佛也蒙上了这么样一层霜。
他看着芭蕉树,又抬头望向夜空中一轮圆月,长长的叹了口气,幽幽道:“陈启尔封相数载,早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以前有我和秦老弟在,对他还能有所制约。可如今秦老弟战死边疆,少帝又对他言听计从,往后这朝野上下他还会将谁放在眼里?”
花错道:“不是还有义父在么?”
傅休摇了摇头,眼神里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疲倦和绝望:“陈启尔此次费尽心机,陷秦老弟于不义,便是要罢免他的兵权,剪除秦家军这支心腹大患。他日,若陈启尔再向少帝进言,得了那能号令天下的兵符,当真是集文武大权于一身。届时,就算是我也拿他没办法。”说罢,又摇了摇头,连连叹出几口气。
花错似乎也已被牵动了愁怀,不由得轻叹一声,道:“秦元帅一门忠烈,却要蒙受这不白之冤,从此背上那千古骂名,当真让人义愤填膺!”
傅休忽然想起什么,转过身来盯住花错,正色道:“少帝虽然赦免了秦老弟他孩子的死罪,只将他发配南疆。可陈启尔一定会斩草除根,此去南疆路途遥远,若陈启尔差人在途中截杀于他,他一个孩童却又如何能抵挡?”说道心痛处,眼中已有老泪在滚:“我无法证明秦老弟的清白已是对他不起,若是连他唯一的血脉也保不住,我还有何脸面下去见他……”
见到老父悲伤,花错心中悸动,一把握住傅休的手,道:“义父放心,我这就动身,一定会保秦元帅的公子平安到达南疆。”
傅休重重的按住他肩头,道:“你只需暗中保护即可,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暴露身份。陈启尔耳目众多,若是让他识破了你的身份,必定会大做文章。如今乃是多事之秋,为父必须要步步为营,稍有行差踏错,让那奸臣得势,以后这大燕恐怕真的要姓‘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