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看见落花能几醉
千金台是皇城里最气派的赌坊,想是顾且行已经打点过了,基本上调戏、找碴之类的事情不会发生。
赌场是个很嘈杂的地方,各色赌具也新鲜,第一日出宫,算是来踩点的,我们出手也比较谨慎,省得让人盯上了,添些不必要的麻烦。
刚开始大家还不大好意思,作为此次户外活动的领头人,我只得拿出魄力来活跃气氛。渐渐地大家也尝到了赌博的乐趣,我和陈画桥赢得荷包满满,郁如意看热闹看得专心,只是玥娇十分拘谨。
我将玥娇拉到一旁,问她可是哪里不痛快。
玥娇抬手蹭了蹭鼻子,柔柔地说:“许是叫烟袋锅子呛住了,身子有些不自在。”
玥娇自小深居宫中,从未出入过这种声色场所,不舒服也不足为奇。我道:“那我们这就回去吧,或者你还想去哪里逛逛?”
玥娇似乎对什么都没有兴致的样子,忸怩许久,问道:“皇姐,听说靖王爷已经许久不曾回帝京了。”
“嗯。”我平静地回应着,因为我确实不想关心容祈的境况,我知道那肯定是操不完的心,若要操,也终将操碎了心。好在他曾经那样伤过我,也使我确确实实没有操过心。
玥娇想了想,说:“如意姐姐也在宫中待了许久,秦老夫人在王府中也是孤苦,既然出来了,我们去探望她可好?”
秦老夫人孤不孤苦同她有什么关系,我很快便反应过来:“你是想去看秦子洛?”
玥娇急忙笑了笑:“皇姐想到哪里去了,只是听如意姐姐说有些想家了。”
我问:“那你知道如意郡主为什么不回家待在宫里吗?”
“不是为了陪皇姐你吗?”玥娇眼睛里闪着单纯的光。
我还不能完全确定,玥娇对秦子洛的事情到底了解多少,但在新年这个喜庆的日子里,暂时也不想同她说太多,便点点头:“是,皇姐身子不好,你们若是天天这样陪着我就好了。”
“那是自然。”玥娇说着,打算回到里头去找郁如意和陈画桥,像是故意在对我掩饰什么。我怎么会不明白呢,往日我那般迷恋容祈的时候,每每出宫,纵是宫外市井再繁华有趣,也不及那一人。
我打算跟着回去,门口传来一阵棍棒哀号之声,我倒是没心过问的,陈画桥却凑了过去。我站到陈画桥身边,陈画桥说:“这人欠了些赌债,要押上身家再赌一把。”
“是什么身家?”
“就是那身破衣裳。”陈画桥说这话时,竟不是往日那般鄙视,反倒有些怜悯之意。
我摇摇头:“贪心不足,打退了他也好。”
那头挨打之人已经跪在了地上,对着赌坊招牌连连磕头,抬头时我仔细瞧了瞧他的样貌,看上去是个老实人,身骨结实,不似那些走街串巷坑蒙拐骗过日子的。
那人磕够了头,拱着手道:“大爷们帮帮忙吧,家中有老有小,只求一口口粮度了今日,各位大爷……”
满口胡言,帝京之内,怎么还会有吃不上饭的人家呢。陈画桥叹了口气,一边转身一边道:“你幽在娇华殿,想是不知道,近来帝京涌进许多外来谋生的,帝京只有这么大,该有人做的都有人在做了,外头来的人,懂医的不能行医,教书的不缺先生,并没有他们的立足之地。”
“好端端的跑到帝京来做什么?”我问。
陈画桥道:“多地粮米价钱飞涨,有些地方只这两月就涨了十倍不止,农户刚过闲冬,除了自家吃的,都已卖了商家,剩下的口粮也仅够度日,只是苦了这些手艺人。帝京有朝廷控制,粮价才算平稳。”
“朝廷的官粮呢?”
陈画桥说:“如今南北皆有战事,官粮自是先要往那处运去,皇上日前也已经拨过两次下去,百姓得了粮,商家便以更高的价格来收,一来二去,只将价钱抬得更高了。”
唉,老百姓真是傻。这些黑心商家,连官粮的钱都敢赚。
可怜顾且行登基不足一年,便已经是内忧外患,外患的事情倒还好说,定安经营这百年,还算得上兵强马壮,可内忧却是需要靠脑子来解决的事情。
我知道顾且行的脑子还算灵活,但再灵活的脑子也不可能通达万事,尤其当万事一起临头的时候。据我所知,定安这几年之内并没有发生过天灾,这物价飞涨的事情便是一桩人祸,朝廷内严令禁止官商相通,这一年提拔上来的新官又无经验,这件事情若是那个人在的话,或许能好解决一些。
可这是国事天下事,而我是个吃闲饭的公主,不关我的事。
第一次踩点结束,除了玥娇之外,大家的兴致都还算高昂。
年内是段好事频发的日子,终于,顾且行在太后以及太皇太后的淫威之下,点头应下了纳妃之事。
我便又偷偷松了口气,不管是什么样的男子,万花丛中过,哪有不沾身的道理。等他沾了身,大约也不会把目光留在我身上了。唯一头疼的问题是,顾且行乃天下的表率,连他都开始张罗娶老婆了,婚嫁禁令便必须取消,届时我必须面对与容祈的婚约,好在这个人已经失踪了很久,而且顾且行既然决定解令,多半也帮我想好了对策。
然而,这头解了婚嫁禁令,那边就传来了漠北胤之汗王的聘书,年年也无新花样,目的还是求娶本公主。
顾且行传我去乾和殿,商议关于上元节灯会安排的时候,我正巧随手将那聘书翻了出来,打趣道:“胤之还挺痴情的嘛。”
顾且行手中的茶盖和杯盏磕出清脆的声响,轻蔑地说:“愣头小子。”
顾且行就是太喜欢看不起人了,愣头小子有什么不好,如此痴情执着有权有势有样貌的愣头小子,天底下不晓得有多少女子争着抢着想嫁。且愣头小子,总比容祈和顾且行这样有心眼的人好驾驭多了,嫁过去断是吃不了亏的。
自千金台回来,三妹妹已经许久没过来陪我打马吊,我想着她那日身体不适,从乾和殿离开便直奔三妹妹宫中。
在院子里先遇到了荣太妃。
荣太妃的寝宫十分简朴,两处寝殿一间住着太妃娘娘,另一边便属三妹妹了。这一年春天来得极早,正午过后已是风和日丽,我走上去同荣太妃打招呼,问三妹妹怎么没跟出来坐坐。
荣太妃道:“玥娇懒得很,说是春困,吃过午饭就去睡下了。”
我看了眼三妹妹的房间,体贴地说:“是不是病了?春日生发,易染疾病,还是去太医局传个太医来看看。”
荣太妃急忙笑着补充:“殿里的医女看过了,无碍的。”
正说着,玥娇寝殿那处便传来几声干呕,我真得过去看看了,刚抬脚,殿里冲出来个婢子,背对着我,冲着花丛在呕。
荣太妃解释道:“那婢子许是吃坏了肚子。”
我笑:“那就别叫她伺候着了,若是染了什么病,惹到三妹妹可不好。”
从荣太妃这处出来,我产生了个很不好的想法,索性又往御药房里去了一趟。来了便见到了容硕,我在御药房里瞎逛,说是要取些滋补的药材。
容硕悄悄问紫兰姑姑,我是不是身体哪里不适。
紫兰姑姑淡淡回答:“公主若有不适,自有太医诊看。”
容硕道:“是药三分毒,春季生发,滋补不宜使用凉药,靖王爷也曾交代,公主的身子切忌苦寒,如石膏、栀子……”
容硕洋洋洒洒罗列了许多苦寒药材的名目,我自然是听不懂的,只是听见容祈这名字有些头疼。
想起当初容硕被迫进宫的原委,我将其余人打发了出去,问容硕:“既然你将你主子的话记得这样牢,想来是旧恩难忘,今日本宫给你机会,你出宫去吧。”
容硕急忙跪下:“奴才既已进宫,皇上便是奴才的主子,请公主莫要猜疑。”
“本宫如何知晓你是不是尽心尽力为宫中做事?”
容硕低头不语。我翻翻眼皮,冷冷道:“把近日后宫女眷寝宫中取药的册子拿来给本宫过目。”
容硕点头应是,去给我取来几本册子。
我一边有模有样地检查册子,一边偷偷摸摸地把玥娇宫里的册子塞进了袖子里。翻到娇华殿药材取进的时候,偏偏就看到了几味容硕说我不能吃的药,而我这些日子里,也并没有吃过药。
我问容硕这是怎么回事,容硕回答说这是小厨房做补品的时候用的。我说:“不是说本宫不能服用这些?”
容硕默了默,正色道:“公主不曾服用这些药材,御药房所出,是些温热滋补、对公主身体无害的药材。”
也就是说,从御药房拿到娇华殿里的药,和这册子上记的是不一样的,而记在册子上的只是为了给某些人看的,又或者说,我吃的东西被御药房的人换过了。
“谁让你这么做的,容祈?”我问。
容硕又默了默,轻轻回道:“是皇上。”
我想顾且行是并不认得眼前这个容硕的,当时他打发容硕的时候,估计连人家的样子都没看清,容硕到御药房当差是我的安排,过来之后,也已换了宫中的名字。我便也很难确定容硕的话有几分是真。
但可以确定的是,容硕提醒了我,旧病已去,但不代表新病不会来,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能不吃还是不吃。
可如果真的有人要给我吃乱七八糟的东西,会是谁?娇华殿前来取药的人知不知道我吃的是什么?我那殿里的人,到底都干不干净?
心好累。
我揣着三妹妹宫中的册子,离开时感觉容硕在我背后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仿佛在为什么事情感到可惜。
回到娇华殿,我又弄了些医书,对着医书将册子里的药一味一味看过来,果然让我发现了眉目。有几味药材,表面看是为女子进补的,但混在一起的功效,正可以安胎。
三妹妹怕被人看出端倪,半月以来,这些药材特意分开领取,有些太过明显的,她应该是找人在宫外购的。三妹妹这个年纪,怀孕确实是当小心着些,尤其是每日须装得活蹦乱跳好不被发现。
我陷入了新的愁思,因为我想起来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无论秦子洛意图如何,但他是郁王爷的儿子,与三妹妹就是同姓所出,是一个太爷爷的堂兄妹,这孩子无论如何都是一个野种。
我愁得两天没说话,直到上元节这日,顾且行把我拉上了城楼上的灯塔。
按照以往的习俗,上元节这日父皇会带着顾且行去城中心的塔楼上接受万民朝贺,燃放烟火点燃百家灯火,这辞旧迎新的过场就算走完了。
百丈塔楼,层层都有卫兵把守,我和顾且行站在权力和地位的最高峰,俯瞰芸芸众生的感觉,很痛快。
皓月当空,星辰点点,爆竹声声,鱼龙翻舞。
顾且行打发了卫兵到下层去候着,待放烟火的时辰快到了,将我拉到炮台般的烟火筒子旁,吹了金纸包裹的火折子,指着细长的捻子对我道:“一会儿就从这里开始。”
我喜滋滋地将火折子接过来,俯首看着乌漆麻黑的大地,月光下会聚着黑压压的人头,不管是人家小院还是街上的花灯,都熄灭了。
天地无限浩大,清风拂过高楼之巅,这高高在上的感觉原是如此令人心生寂寥。
顾且行负手看着如逆笔勾勒的山河,眼眸如星风神俊朗,眉宇间是从未有过的舒展,他问我:“觉得好玩吗?”
我拍拍那粗大无比的烟花筒子:“比在下面看有意思多了!”
顾且行轻笑,声音淡淡的,他说:“我第一次站在这里的时候,也觉得很好玩……”
“后来呢?习惯了,没感觉了?”
“不,”他的笑容里隐约有一丝愁绪,“是害怕。”
不就是放个炮,有什么害怕的。我转头对顾且行吐了吐舌头,他挂着笑容看着我,稍稍退开一步。我被新鲜感冲昏了头脑,完全不知道他这下意识的退步躲的是什么,直到火捻燃烧,一束烟火从花筒中喷射而出的时候,我才吓得差点丢了魂。
若不是有铁架固定着,瞬间整个花筒几乎都要飞上天去,那被花筒禁锢的巨大而沉闷的爆破的声响,如一把大锤砸在心头,原来运筹天下,是这么痛苦而可怖的事情。
所以定安开国以来才有这样变态的仪式吧,而且让历朝太子来做,便是让他们自小便懂得这其中的道理。
我被震得退步,不知怎么就躲到了顾且行怀中,看着天空中绽放的近在咫尺的硕大烟火。
顾且行抱着我,目光随我望向天空,面上却是心满意足的笑容。烟花易冷,人事易转,此刻他一定很庆幸,在这孤冷的高楼上,我陪在他身边。这便是他看上我的理由,因为寂寞,因为寂寞这团冰冷的火,需要一个像本公主一样热辣辣的东西来中和。
地面的灯火陆续绽放,整座皇城瞬间灯火通明,与天上的星辰明月交相辉应。
我心中很震撼,此时此刻才能确确实实地体会到,身在帝王家的存在感。万民朝贺山呼万岁,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那高楼之上,他们年轻的帝王是如何同自己的妹妹,以缠绵的姿势拥抱着。
我这才反应过来,轻轻推了推他,冷不防被顾且行抓准时机轻薄了一把。
印象中顾且行亲过我很多次了,我可能是被刚才的炮火吓傻了,这次竟没有顽抗。
许是受到了鼓舞,顾且行异常地激动,抱着我的手臂勒得我骨头都快散架了,亲着亲着我发现有点不对劲,急忙将他推开,却被顾且行死死封在怀里。
别别扭扭地靠在他的胸膛上,我结结巴巴地说:“皇……皇兄,我……”
“我不是你的皇兄。”顾且行看着我强调。
“可是……可是……”
每每将我弄得哑口无言的时候,顾且行都会很开心,大约是胜利者的心态。微微笑了笑,他拍拍我的头:“终会明了的。”
顾且行这么说的话,代表我不是他亲妹妹这件事情他根本没有证据啊!不错,他若是有证据,早砸在我脸上了。那他这是在干什么?在同自己打一个赌,赌我不是他的妹妹?若赌到最后,我还是他的妹妹,我们又在干什么?
我一下慌了,急忙将他推开,转头看着高楼下通明的灯火,努力平复着心情。
“害怕?”他问我。
我望着灯塔下的百姓,而这塔如扁舟,今夜他们是那样听话,我们放炮他们便点灯,可如果有一天他们不听话了呢,如果他们发现这灯塔和灯塔上的人不如他们所想的那般庄严神圣,他们会干什么?
“我想起父皇说过的一些话。”
父皇在世时曾说,顾且行是太子,我是公主,我们是定安的尊严和体统,天下人的眼睛注视着我们,这些从小在心中根深蒂固的信仰,一辈子都不会变,也不能变!
“哼,”顾且行冷笑,“自古英雄为江山美人所难,我只是认为,若是连美人都不能得到,要这江山又有何用?”
在他的观念里,美人始终是在江山之下的,小本儿里常说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他不懂。可惜本公主受情情爱爱的小本儿荼毒太深了,要我和别人分享一个男人,我接受不了。
我落荒而逃,背对着楼中的侍卫,偷偷抽自己嘴巴子:不知羞,不检点,轻浮,不要脸!
闹花灯正式开始,我换了便装在街上闷头走着,一把被人拉住,陈画桥笑吟吟地说:“等你好久了,千金台今日有大彩头……”
街上喧嚣,我转头看到郁如意和玥娇都装扮好了,她们这是厮混习惯了,便是没有我的张罗,也能自行扎堆儿。
“皇姐,你怎么看着心绪不宁的,方才见你在塔楼顶上可威风了。”
“你看见我了?”我生怕她们还看见别的不该看见的东西。
玥娇点头,拉着我朝千金台的方向走:“怎么不随皇兄一起下来?”
我没有回答,偷偷瞟了眼身旁的陈画桥,见她脸上并无不妥的表情。犹记去年今夜,月华如练,我和秦子洛在桥下撞见顾且行同陈画桥约会,彼时陈画桥尚未正式入宫,仍是个单纯任性的女子,她包下许多河灯,要水面都漂浮着自己的心愿。
却不知道,她的那些心愿,今时今日可达成了一桩?
今日的千金台格外热闹,赌坊门外新搭了个水池子,池面做成蜿蜒的狭窄水路,面上漂着两盏莲花灯,水路下用记号分成方格。水路周围还有些漂浮着的彩色船只,每种颜色的船只代表一种奖励或者惩罚。
这是千金台为了应上元节这个景新设的赌局玩法,便是由二人各选一只代表自己的河灯,通过摇骰子的点数,决定前进的步数,先抵达终点者为胜。
我撇撇嘴想要离开,玥娇扯扯我的衣裳,小声道:“皇姐,等等一起玩嘛。”
我手一摊:“没带钱。”
“方才子洛哥哥已经将这局包下了。”
秦子洛从堂里出来的时候,围观的群众自觉给他让出一条道路。玥娇笑盈盈地看着他,因为我这个姐姐和陈画桥那个嫂子在身旁,她也不好意思表现得太过亲昵。而郁如意和陈画桥脸上都是刻意装出来的淡漠,我则控制着自己看都不正眼看他。
秦子洛走过来拱手与我打招呼:“小荆兄弟。”
他反应倒是快,此刻我换了男装,往日在外头招摇撞骗的名号是荆栩,他还没忘。
我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并不想与他说什么。他现在在我心里就是个禽兽,先是和容祈一起骗我利用我,再是现在利用玥娇还玩弄了人家的身子,我真恨不得对他千刀万剐。
可是我得忍着不翻脸,我还要为玥娇脆弱的心灵着想。今日已经够乱套了,我对这里的小花样一点心思也没有,秦子洛包了那赌局,只是缺个陪自己玩的,左右看下来,偏偏挑中了我。
我才不伺候呢,干笑道:“在下今日运势不佳,秦公子另请高明吧。”
玥娇这傻丫头却上来劝,身后传来个疏离到极致的声音:“赌,向来是男人之间的事情,既然舍妹如此忸怩,秦公子同在下赌一局如何?”
嗯,千金台的大老板,顾且行来了。
玥娇急忙低下头,唤了声:“大哥……”陈画桥亦抬眼看着顾且行,眼中流转着复杂的光,没准是想起去年这个时候了。
其实去年他们的上元节约会也不算多美好,当时我和秦子洛与他们在桥上相遇,四个人溜达了一会儿,我和顾且行便将陈画桥甩给了秦子洛,跑到醉影楼去跟踪父皇了。
“承蒙顾兄看得上眼,秦某自当奉陪,请……”秦子洛说着绕到水台旁掷骰子的地方。
顾且行站在我身旁,侧目看我一眼,又道:“既然是赌,便需有些彩头,不知秦兄今日的赌注是什么?”
“赌注自然由顾兄来定。”秦子洛道。
“好,”顾且行看了玥娇一眼,说道,“若是在下赢了,便请秦兄离舍妹远一点。”
玥娇蓦地看向顾且行,想要辩驳点什么,我急忙将她拉到一旁,对她摇了摇头。玥娇绞着衣角看向秦子洛,生怕他点了那个头。
秦子洛浅笑,说道:“敢问顾兄的赌注又是什么?”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顾且行回答。
一个“容”字已经足够说明问题,看来容祈确实在顾且行手上,而秦子洛与容祈关系匪浅,必然找了容祈很久,顾且行言下之意,是把容祈当赌注押上了。
“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顾兄请!”
顾且行冷眼看了玥娇一眼,大步走到水台边,随手掷了点数。
我看到玥娇面上失望的神色,我能理解顾且行的用意,他这是要让玥娇看个仔细,自己对于秦子洛来说不过是个赌注筹码,为了那个“容”,即使失去玥娇也是根本不会犹豫的。
依着玥娇平日的聪慧,这道理本应该能够理解,可是陷入情爱中的女子,心思是说不准的。我便顺着顾且行的做法,将玥娇再往旁处拉一把,轻声问道:“皇兄的意思,你明白吗?”
玥娇平静地点点头,抬眼看我时眸中闪着泪珠,她问:“皇姐,你们为什么要这样?”
大约玥娇早看明白了,我这段日子将她扣在身边,以打马吊等各种名义霸占了她的闲暇时间,都是为了不让她有机会和秦子洛见面。而今日顾且行提出这样的筹码,已经表明了不许她和秦子洛来往的态度,她应该不解,乃至委屈。
我有些歉疚地看着她,想起她腹中的隐晦,说了句万恶的真心话:“这是为了你好。”
玥娇摇头,眼泪已经掉下来,低声道:“不好,这样我不好。皇姐你忘了,这明明是你安排的啊,为什么又不准我们在一起了?”
“或许,他不算是个良人吧。”说这话的时候,我没有丁点儿底气。
“不,他对我很好,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好。”
“可那都是假的。”
“我好伤心,皇姐,玥娇好伤心!你明明希望我们在一起,现在又来拆散我们,难道连皇姐都在利用我吗?你们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玥娇情绪有点激动,而我无言以对,我确确实实利用了她,在我因容祈的死而信任秦子洛怨恨顾且行的时候,我昏了头干了那些混账事,我把无辜的玥娇牵连进来。而现在我自
以为是在悔过,但错误无法挽回,无论如何都会伤害到玥娇。
总是有很多无辜的人,在为他人的错误买单。总是有些犯错的人,以爱之名以悔过之名,堂而皇之地伤害无辜。命运本就如此不公,曾几何时,我也是个无辜者。
我带着玥娇回去的时候,看到顾且行的脸已经有些醉红,这才知道有些惩罚是要饮酒的。那船只繁密,光靠运气总是要碰上几回,秦子洛也逃不掉。
然而顾且行那点儿酒量,和秦子洛比不得。
喝彩声又起,顾且行执过小厮端上来的酒杯,正要仰头饮下时,我主动按住了他的手:“你不能醉。”
顾且行愣了愣,还是准备喝下去,善解人意的本公主急忙劝道:“能屈能伸也是大丈夫,别逞强!”
他尚未反应过来,我便将酒杯夺了过来仰头饮下,而后弯着眼睛对各位看热闹的道:“家兄不胜酒力,这罚的酒便由在下双倍代饮,各位意下如何?”
“好……”众人起哄。
顾且行没说什么继续掷骰子,我悄悄问陈画桥赌局进展到哪里了,她给我指了指,意思是这两盏河灯总共要跑三圈,现在第一圈还没跑完,后头有的是喝酒的机会。
无奈的是,顾且行今日的运气也太差了,动不动就往罚酒的船边上靠。第三圈跑了半程,我就开始迷糊了。
若是让顾且行看出我迷糊了,他大约不会允许我再喝下去,这赌局约莫就结束了。本公主是个在酒场上爱较劲的性子,而且喝多了的人,大多自信于自己的酒量,总觉再多一口两口也不碍事,我便站得笔直装清醒。
赌局进入最后阶段,秦子洛掷出两点,前进两步以后,只差最后一格便到达终点。顾且行距离终点还有七步,就算他这次掷出个六,和秦子洛比肩,而秦子洛随便掷一下就赢了。
其实今儿这个小赌局,也不过是个赌局罢了,顾且行可以把容祈还给秦子洛,也可以还了以后再绑回去。秦子洛承诺远离玥娇,可人只要活着,吃不准什么时候还有交集。
我只得安慰自己,玩玩嘛,何必当真。
但是我忘记了,顾且行也是个偷奸耍滑的老手。便如当初容祈和贺拔胤之比射箭,若不是顾且行用铜镜使诈,贺拔胤之必是赢了的。
而这次,顾且行仍旧把使诈这一手用到了关键时刻,这一骰子掷得差点把骰子掷丢了,当那骰子从天上掉下落在盅里的时候,生生碎成了两半,一半为一点,一半为六点,加起来正好是七点。
规则上倒是也没说这样不行,便算是赢了。
秦子洛没好意思同顾且行争辩什么,笑容仍是淡淡的,他心里也明白,顾且行这是摆明了不让他赢,没打算放人,就算秦子洛赢了,又能怎样?俗话说君无戏言,可俗话还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此刻我基本属于神游太虚的状态,只差给我个枕头,我马上能席地而睡。
秦子洛拱手道:“顾兄好手段,秦某拜服。”
顾且行不屑地冷哼:“既然如此,若往后秦兄再与舍妹有瓜葛,莫怪在下不留情面!”
“自然。”秦子洛勾唇,忽而转头对我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拂袖而去。
他看也没看玥娇一眼,可玥娇的目光一直死死地盯着他,直到那身影消失在灯火阑珊处,这才失望了死心了,垂首敛目幽幽苦笑。
俗话说,酒品好即人品好,本公主喝多了只会睡觉,人品是大大地好!
我只是蹬了被子,又觉得睡得发凉,便将自己紧紧地蜷起来。身后刚好覆盖着一个厚重的东西,才让我抱着胳膊睡得踏实了许多。
而当我半夜渴醒,发现抱着的是顾且行的手臂的时候,吓得身体都僵了。我就这么僵着,不好把顾且行的胳膊送还回去,又不好继续这么抱着,偷偷地咽了咽口水。
房中的蜡烛已经灭了,昏暗中顾且行很自然地抱着我,嗓子有些干哑:“醒了?”
我不好意思回话,只清了清嗓子。
顾且行帮我拉好被子,起身去倒水。我轻手轻脚地起身倚坐在床上,捧着他递上来的茶水,轻轻抿了一口。
他坐在床边平视着我,我只得打破宁静道:“你是不是该去早朝了?”
他浅浅一笑:“还有半个时辰。”
“哦。”我继续低头抿茶,心里想着,这是要完蛋呀,皇上夜宿公主寝宫,传出去大家都不要见人了呀。
顾且行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一般,垂了垂目,冷冷道:“你醉时口中唤的尽是容祈的名字,不会有人多想。”
我小心地看他一眼,敏感地从顾且行眉心的皱痕中发现了些许醋意,只得又“哦”了一声。顾且行说我唤的是容祈,这种事情上他倒不会骗我,但我不记得我做了怎样的梦,为什么要唤容祈,只是心微微颤动,我还是没有彻底忘掉他吗?
我仍不说话,顾且行站起来踱开两步,忽而站定,道:“你还说,三妹妹有身孕了。”顿了顿,他补充,“秦子洛的。”
我想这么大的事情,我早晚是会告诉顾且行的,但我一直没想好怎么说。依昨晚顾且行的态度,他还是非常抗拒,无论他们已经发展到何种地步,他都一定要阻止的。我不敢说,怕三妹妹会遭殃。
顾且行转身问我:“真的吗?”
我低下头:“是。”
“不用担心,”顾且行安慰我,“三妹妹和秦子洛,并无血缘。”
我蓦地抬眼看他,顾且行在床边坐下,看上去是有正事要说,我也就没着急撵他。顾且行道:“此事要从你之前那丫头描红说起。我遣人去查过描红的来历,乃江南风雅世家叶氏的子孙。叶氏全家十几年前死于一桩朝廷大案,是父皇亲自下旨灭了全族。刚好,你母妃,也姓叶。”
顾且行终于肯告诉我关于母妃的事情了,我就猜他调查早有进展。
顾且行说:“当年我无意听得父皇同母后因你母妃争吵,不久后便是叶家被灭族,应是要替你母妃,或者是替你掩盖什么。后来我查到,你母妃曾在郁王府待过一段时间。郁王在世时,除却率兵打仗,也是个附庸风雅之人,曾造访江南,被叶氏奉为上宾,之后郁王领兵出征,因粮草迟迟未能送达,几乎全军覆没。当时正逢父皇与母后大婚,不久后,你母妃以琴姬身份入宫,受到父皇宠幸,然后有了你。”
我看着顾且行,我早猜到,母妃和郁王有些关系。
“不错,我是猜你的出身可能与郁王有关,我担心,你我终究……”顾且行看了我一眼,说,“我便试图去查郁王的出身,这是甘霖皇叔告诉我的。景皇当权时,夜枭的势力深入各处机构,因而知晓郁王并非顾家的血脉,乃先四王在痛失爱子时,从别处抱养而来,这件事情连郁王自己都不知道。百年前山河动荡,太祖皇帝打下江山,为的是以战止战,要守一方安宁,必定有所妥协,便是拱手让了这山河,也要守住定安的姓氏。定国百年来,手足相残之事屡见不鲜,既是自家兄弟,斗出你死我活也是手段高低所致。但这山河,却绝不允许外姓者染指半分,任何威胁到顾氏皇权的人,只能死。”
“那你为什么不杀秦子洛?”
“杀秦子洛反而中了他人的奸计。郁王身死时,秦子洛不过三岁,关于他的身世,是谁告诉他的?”
“养父秦迪?”我不确定地回答。
顾且行点点头,对我解释道:“杀秦子洛不如直接杀秦迪,自我登基这一年来,不止一次派人暗杀秦迪,皆是失败,可见此人防范之深。秦迪与郁王爷可算生死之交,年轻时为先四王爷的旧部,极受器重。可惜此人一生无子,便将所有心血都放在了秦子洛和容祈身上,我看他,才是想为这江山改名换姓的人。”
“杀秦迪还不容易,给他治个罪就是了。”我傻乎乎地建议。
顾且行淡笑:“自然不行,现在朝中将才紧缺,治了秦迪的罪,便会落个功高震主遭君王疑忌的口实,往后谁还敢尽心尽力地打仗。”
“嗯,有道理!”我点头,“可是,若是如此,那我同秦子洛同如意……该是什么关系?”
我可不想从顾且行的亲妹妹,一下又变成秦子洛的亲妹妹!
“你到底为何人所出尚不能确定,能确定的是,便是做了最坏的打算,你我之间,亦并无亲缘。”
顾且行认真地看着我,似在向我传递什么信息,可这个信息我并不想接收到。我已经习惯了做他的妹妹,习惯了当这个公主,让我接受这些,我在这里睡着混着,我会不踏实的。
我说:“那三妹妹怎么办?”
顾且行摇摇头:“容我再想想。”
我说:“那孩子是无辜的。”
“无辜?你可知因为有了你,为了留住你母妃,为了保住你的身份,多少无辜之人牵扯其中?郁王府、叶氏,还有容祈的父亲……我无意责怪你,只是要你知道,你所谓的无辜可能连累的是他人的无辜。大约是为了偿还,父皇才将对那些人的歉疚倾注在你一人身上。没有什么无辜,只有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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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深深地低下了头,说了这么久已经到了上朝的时间,顾且行拂了拂被我吐得不像样子的袍子,笑着说:“倒是不知你母妃是怎样的绝代佳人,叫父皇痴恋成这般。不过看看你的样子,真是叫人失望。”
哼,我很丑吗?
我又睡了一觉,一醒来就有人端来醒酒的药粥。我是什么都不敢吃的,便叫人倒了,顺口交代一句:“防着点小玮,它最近总爱跟野狗抢吃食。”
第二日,娇华殿里便死了一对猫狗,我这殿本就大,本公主又是个爱宠人士,宫里进来些猫猫狗狗向来不管,只当是小玮的玩伴。
这对猫狗死得让紫兰姑姑心惊肉跳,我捻着棋子安慰她:“人吃的药材总有些小毒,猫儿狗儿受不得,人吃了倒不见得会怎么样。还是尽快收拾了,别叫其他人知道了,说这娇华殿里不干净。”
不过很快,我派出去的吟风就给我带回了消息,娇华殿里有个叫沫儿的宫女,也被这对死猫死狗吓得不轻,跑出去和敬慈堂的良姑姑接了回头。
太皇太后有太多的理由看我不顺眼,昨晚顾且行又在我这儿待了一夜,惹得她再下杀手,也说得过去。
吟风前脚刚出去,顾且行后脚就踏进了我的殿门。
其实我这地方一点也不欢迎他,在这皇宫里,顾且行对我的关照就是倒不完的脏水,外面的风言风语就快将我压死了。我不情不愿地走到他面前行礼,懒懒道:“难得皇兄得空,妹妹昨日同皇嫂和三妹妹约了打马吊,正好三缺一。皇兄打算坐下一起玩玩?”
“好啊。”顾且行轻飘飘地回答。
我皱着眉头,和颜悦色地抱怨:“皇兄莫要同我说笑了,没什么正经事还是少过来,便是您老人家要见我,差人来通传一声,妹妹还敢不赏脸吗?”
“皇后和三妹妹今日都不会过来了。”顾且行说。
我斜视着他,顾且行告诉我,甄选秀女的事情已经开始了,远的不说,在皇城里的几位适龄的达官贵人家的小姐今日要进宫,皇后要去接见。
“那真是要恭喜皇兄了。”我撇嘴道,心里没什么特别的情绪。顾且行广纳后宫是迟早的事情,本就无须我这当妹妹的过问。而且,这本也该合了我的心意。
顾且行仍旧浅浅地笑着,负手看着我的目光有些得意的光彩,他说:“朕也不是非要在你这棵树上吊死,空闲时间本就不多,待册了三妃六嫔,你许是想见也见不到了,只是你别告诉我,你舍不得我。”
“神经病。”我白他一眼,随手翻开一册小本儿,一个字也看不下去。
顾且行这招叫作欲擒故纵,约莫是想探探我的心意,本公主饱读风月小本儿,自然不吃这一套。管他是要册妃子还是要生孩子,我吃饱了撑着才会管他,以我二人的身份,想再走近一步都是痴心妄想,他心里真没数。
顾且行把我手中的小本压下去,道:“我今日来,是要知会你一件正事。”
“什么?”
“今日早朝上已经下了旨,将玥娇许给秦子洛,择日成婚。”
我可不相信顾且行有月老这份心肠,棒打鸳鸯他倒是乐意得很。我怀疑地看着他,顾且行道:“朕还给秦子洛加官晋爵,予他施展宏图大志的机会。”
我抖抖眼皮:“你是不是……疯了?”
“到底秦子洛也是个人才,他想造反,一来是承郁王的遗愿,二来不过是我现在给他的机会不够。他天生就是个来造反的,交些要事给他,也让他看看自己究竟有没有治理天下的本事。”
我摇摇头:“我不相信你会这么想。”
“那你认为我该怎么想?”
我便想了想,说了些拙见:“自古谋逆篡权者,都须师出有名,才能换来百姓一个‘服’字。同姓手足相争,自景皇时便已有先例,秦子洛想谋权结交党羽,便只能利用自己的出身。景皇已过世多年,此时要推翻郁王的顾氏身份,已经不具说服力。而倘若秦子洛娶了三公主玥娇,再搬出他的顾氏身份来,就必须顶一个逆乱纲常伦理的难听罪名,他若不搬这身份,就是少了一件十分顺手的兵器。你这么做,是为了断他这一条后路。”
顾且行点点头:“父皇说得不错,你是不想,你若是肯多动动脑子,也是一位巾帼英雄。”
他就不用抬举我了,我现在想的是:“秦子洛会听话娶三妹妹吗?”
顾且行道:“如果他识趣。”
“如果他不识趣呢?”
“那就等着他狗急跳墙。”
秦子洛这个人虽然是个帅才,但是在谋权一事上却不够谨慎,比如他接近三妹妹这个事。而接近三妹妹,是在容祈重伤不能为他出谋划策时做出的举动,可见容祈对秦子洛来说,才是最重要的羽翼。
顾且行拘禁容祈,便是为了去除秦子洛的羽翼,如今没有容祈从旁商议,秦子洛到底会如何打算?
我是希望秦子洛识趣的,最好能识趣地对待三妹妹,因为我去看三妹妹的时候,看到她很开心。
顾且行的这个择日,快得不得了,宫中马上就着手在为三妹妹准备嫁妆,比起当年本公主出嫁时的派头也不小。我看着三妹妹眉梢头的喜悦,抚了抚她的头发。
其实我是羡慕她的,其实我也是很想嫁人的,只是没人可嫁而已。
郁如意慌慌张张地找到我,关上殿门之后,“砰”的一声跪在我面前。
“你这是做什么?”
“请公主救救王爷!”
我茫然地看着她:“你要我救容祈?他,怎么了?”
郁如意满眼哀切:“昨日官兵进到靖王府,搜出一些各地传来的账册,证实靖王府扰乱粮米物价,致民不聊生,此罪同谋反,请公主救救王爷!”
哦,原是顾且行故技重施了。
我问:“皇上可下旨要杀他了吗?”
郁如意看着我没说话,那就是还没下旨。
我道:“那不就是道听途说吗?”
郁如意有些激动:“公主与我相识多年,当知如意不是胡说之人!”
郁如意确实不是喜欢胡说八道的人,但是她对容祈关心则乱。既然顾且行还没下旨,我去求顾且行,顾且行也会觉得我关心则乱,帮不了忙的。
我说:“可朝廷也不会胡说。如意,你了解容祈多少?他自幼从商,与各地商户乃至西域漠北这些外邦来往甚密,曾独揽盐事,为靖王府崛起囤积了不少招兵买马的本钱,这都不是假的。如今容祈失踪了,粮米价钱便不对劲了,怎么又不能说,这是容祈为了逼皇上放了他有意为之呢?其他人我不知晓,但我所认识的人中,除了容祈便无人有这样大的影响力,这样的人,如果不能全心全意为朝廷所用,皇上能留他几时?”
“那他是为何人所用?”郁如意含着不解的目光问我,乃至有些质问的意思。
我轻轻摇头:“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所以你说的那些,也都是猜测对吗?”
我便说不出什么来了,朝政上的事情,可不就是猜来猜去,若有真凭实据,谁会愿意浪费口舌。
郁如意也摇了摇头,面上泛起苦涩:“今日你所言,皆是站在公主的位置上,是如意自作多情,往日的阿栩已经不再了,或者,不过是你慰藉自己的一场戏罢了。”
郁如意说的倒也不错,荆栩这个人确实是从不曾存在过的,那只是本公主年少时,为回避宫廷政治纠葛所做的一个影子。如今我已避无可避,那影子便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我感到一丝伤感,撑起的那口气便泄了几分,垂下眼睛看着地面。
郁如意道:“既是如此,如意仅求公主一件事情,请公主准许如意出宫。”
郁如意说着,还给我磕了个头。按身份地位来说,这个头我也不是受不起,只是经她那么一阵铺垫,这礼受起来心中有些不太宽裕。
我便点了点头,答应了。
郁如意出宫的事情,我算是先斩后奏,直到确定如意出了宫门,我才去向顾且行请示。而顾且行对这件事情似乎不以为意。
到底以一名女子做要挟的做法,也算不得多么光彩。顾且行只关心了一下我这么做的原因,我便不痛不痒地照实说了。
顾且行对郁如意评价道:“到底是用情之人,不较原委也要蹚这趟浑水。”
我不知道郁如意出宫是为了什么,据我所知她在靖王府也就是个吃闲饭的,要说她懂得容祈经营的那套东西,可以在容祈不在的时候从中主事,我是不太相信的;但她在宫中虽然算是被拘禁,却起码保得住一分安宁,靖王府出了什么事情也不至于牵连到她身上,这个道理郁如意一定是懂的。
所以她执意出宫,便真如顾且行所说,是因一个“情”字。
我听顾且行言语间确实没有打算放过容祈的意思,便问道:“粮米物价的事情,皇兄打算如何解决?”
“已经派人请了甘霖皇叔前来谋划。”顾且行道。
“甘霖皇叔……那甄心现下可是安全了?”
顾且行似思虑了些什么,回道:“皇叔并未透露,既算是皇叔家事,也不好过问。”
我倒觉得甄妈妈被劫一事定不是家事或者江湖恩怨那么简单,但也习惯了顾且行在一些事情上欺瞒,到底我是个十分无能的人,同我讲了也不会有什么益处,倒不如省下这些口舌。
我笑笑道:“既然有甘霖皇叔辅佐,应是很快就能处理妥当了。”
顾且行轻轻皱了皱眉:“不尽然。皇叔乃中正长善之人,知悉朝堂之事是受父皇嘱托,但他久居江湖快意恩仇惯了,且身份特殊,若亲自插手管制,在官府那边没有恰当的身份,商利一道恐怕也非他所长。”
“没有其他合适的人选了吗?”
顾且行收住目光,似乎在一瞬间想了些什么。我猜他在想容祈,之前他试图构陷容祈官商勾结搅乱盐市一事就被容祈轻轻松松地解决掉了。如今朝中官员,老的使唤不动,新的没有经验,要说有能力处理这件事情的,就属容祈了。
可是这事情无论如何肯定和容祈有些关联,容祈被顾且行关起来这样久,若说是容祈自己使的绊子,久拘之下,手段未免太高明了些,放出来恐怕再生祸乱;若不是他本人所为,也很可能是一方势力,为迫使顾且行放人故意为之。
最好的可能性,是因为商利之事需有人时常拨动维持平衡,就好像一杆秤需要秤砣,容祈便是这秤砣,秤砣没了,秤就不平了。
但只为了这一种可能性,而忽略前两种更加危险的可能性,就贸然放出容祈,非万不得已,顾且行是不会这么干的。
“总会平定的,”顾且行道,“不过拖延了这样长时日,影响颇深,事后总要拿出个有名堂的人物出来为受苦的百姓做些交代才是。”
“原来皇兄打的是这样的算盘。”
顾且行轻轻一笑:“怪那容祈过往伪装得太好,涉朝政才这些时日,已然贤名在外,给他添些民愤,才不至于好得这般虚幻。”
我点点头,理解了顾且行的用心,便已丝毫没有了要为容祈求情的打算,反正求也求不动。我起身告退,顾且行道:“玥娇婚事近了,你也闲,多去她那里走动走动,出了宫就不那么好见了。”
哼,他哪有那么体贴让我去关照玥娇,分明是想让我从玥娇那里了解些秦子洛的动向。口口声声说是不让我涉足朝政,该用着我的时候一次也没省着,我算看透他了。
我便听话地多去玥娇那里走动,其实打听不来秦子洛什么事,他表面看上去十分乖巧,并没有要抗旨不婚之类的意向。玥娇一天天也欢喜得厉害,憧憬着未来宫外的新生活。
“子洛哥哥已经置办了新宅子,这会儿也该收拾出来了,皇姐,你若得空帮我过去看看,我想着给母妃留间好屋子,他日若是有机会,能将母妃接出去多住几日。”玥娇笑着向我请求。
我却泼了冷水:“先皇遗孀终生留养宫中,除非是回娘家探望亲眷可待些时日,从没有住在女婿府上的。”
玥娇噘嘴怪我刻薄,娇滴滴道:“有间屋子放着,我心里踏实些。总归子洛哥哥是想不到这一层的。”
“好好好,我去。”
其实秦子洛的
家宅,我是真心不想去的,以前的事情不说,自从撞到了宫墙脚花园里那档子事以后,我便觉得秦子洛这个人阴险得有些不堪,他身居之所,收拾得再体面,也觉得脏兮兮的。
毕竟是亲近的两家人,秦宅距离靖王府很近,往秦子洛那儿去的时候,我便先在靖王府大门外转了一遭。门外排着条长龙,有衣衫褴褛的,也不乏整洁齐整的,这是郁如意在府门外施粥施米。
说是施给那些从外地过来吃不起饭的流民,也不晓得其中有多少混吃的骗子。
郁如意出宫后,我还是安排了人在她旁边看着的,便招呼过来问了问,那人说郁如意出宫第二日就开始施粥,也往流民巷里送过些补给,本想带些回来到府上做差事,因靖王府正牵涉在案件之中,被入册的差府给拦下了。
看来嫁人之后,这姑娘的心是真的善了许多,再瞧瞧她如今的装扮,早已没了当初醉生阁里一曲倾阑的风采。
可叹,可叹。
我闭帘端坐,让马车接着往秦宅行去。秦家这选址虽然不错,但正门开得实在偏僻了些,其中要经两条巷道,既不宽敞更不热闹。可见这阴险之人居住习性也同老鼠一般,藏头缩尾。也不知道大婚那日,宫里的轿队走不走得通畅。
府里仍在做些修缮工作,我在门外略略摆了些排场,才懒洋洋地踱了进去,点了间敞亮的屋子,玥娇交代我的事情也就办完了。
秦子洛此时也就出现了。
我二人坐于正厅里,秦子洛道:“公主一路劳顿,这刚摘的冻顶石芽却只饮了一口,是不喜欢吗?”
我瞟了一眼碧绿澄清的茶水,冷笑着说:“靖王再三交代,我这身子不宜服食苦寒,雪水沁的茶怕是饮不得。”
秦子洛便要差人来换茶,我摆摆手,看着他道:“你不想问问容祈眼下的境况吗?靖王府里都要乱成粥了。”
秦子洛回道:“粮米一事惹人忧心,可惜我常在军中,对商贾之事不甚通晓,这时候也帮不上什么忙,倒还不如如意……”
“行啦,”我打断他,“出了这么大乱子,容祈为什么一点动静咱们都打听不到,原因你还不清楚吗,皇上是想折你的羽翼,借这么个机会往容祈头上泼脏水罢了。天下终究还是顾家的天下,靖王府里那些陈年账册子里能查出些什么还不是皇上说了算。皇兄可同我说了,此事若解决得快还好,若是迟迟不能解决,影响渐大,再拿人出来做交代的时候,就是株连的大罪了。”
秦子洛眼神动了动,我道:“不过你也不用太着急,这才刚开春,便是斩头也是秋后的事情,你还有的是时间……把人救出来……”
秦子洛却有些不明白了,眯眯眼问:“听你的意思,倒是希望小玮没事?”
我白他一眼:“我说我一心只想着他死,你信吗?”
秦子洛便会意地笑了。
然而这些话,其实是昨日我请示来秦宅时,顾且行让我说的。意在表明,对于救容祈这件事情,我已经尽过力,并且没有办法。
两桩正事都已经办完,便该处理我的私事了。
我对秦子洛道:“今日来,是要向你讨还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
“信。”
“信?”
我没好气地解释道:“你让描红从我这儿偷走的一封信。”
秦子洛抬了抬眼:“是有这么一封信。”
我伸手:“拿来。”
“却不在我手中。”秦子洛微笑着说,“在哪里,你应该想得到。”
显然秦子洛的意思是信在容祈那里,可我不怎么相信,万一这是秦子洛诓我去救容祈的另一个理由呢。
总归我现在是见不到容祈的,秦子洛说没有,我也不可能从他府里翻出来,我便想走。
秦子洛拦住我:“我倒是看过信中的内容,你想听吗?”
“不想。”
我只是不想听秦子洛说,他说什么我都不信。秦子洛晓得我对他的敌意,从袖子里摸出一把小刀来:“我是军中之人,习惯了大刀长枪,这东西着实无用,交给你吧。”
这小刀我是认得的,是一把不足巴掌长短的匕首,大约也伤不了人,匕鞘做得十分精致,柄上有孔,可当配饰把玩。而我母妃那里,曾有一柄一模一样的,随母妃一起入葬了。
我自不会认为这是秦子洛跑去我母妃坟头里刨出来的。
“此物从何而来?”
秦子洛便浅而悲伤地笑了笑:“郁王遗物。”
娇华殿,夜里又起风了,紫兰姑姑开门时,小风旋进来,将烛火吹得晃了我的眼。
紫兰姑姑拿来一件厚褂子给我披上,将灯烛摆得远了些,低头往我手中瞧了一眼,不禁惊呼:“公主怎么拿着如此不洁之物!”
我看看手中的小匕首:“姑姑认得此物?”
她当然是认得的,毕竟是在母妃身边伺候过的。紫兰姑姑道:“此物不是随着……葬了吗……”
我将匕首拿起来,凑到眼前给她看:“不是同一柄。你看这勾角处,是弯向另一边的,应是针对男女佩戴饰物方位不同,特意设计的。与葬的那只许是一对。”
这么精致巧细的东西,批量生产不大可能。
“是先皇的遗物?”
我摇头:“从宫外得来的。”
紫兰姑姑小心看我一眼,急忙转身去紧了紧窗户:“起风了,公主早些歇下吧,奴才告退。”
说完她就急着跑了,连个规矩点的礼都没见。紫兰姑姑是怕我找她问东问西了,我才不问呢,除非我拿刀架在她脖子上,否则在她这儿是什么都问不出来的。
宫里真不好,连个说实话的都没有。
转眼玥娇的婚期便真的到了,一切操办得这么顺利,秦子洛也没出一点绊子,连顾且行看起来都如此正常,正常得让人感觉不正常。
我在大殿里目送穿着大红嫁衣的玥娇离开,按照规矩,我这未出阁的姐姐不该跟着去,但之前玥娇求过我,说是感觉皇兄和秦子洛关系不好,怕宴上他二人拌嘴,我还能打个圆场。
我怕是随了顾且行的毛病,也有些护妹,便应下了。
玥娇走了,我被顾且行的宫女拉到偏殿里去更衣,除了身着既玄又黄的袍子,里头还专门裹了件软鳞甲。这东西我是认得的,当年外邦贡上来的时候,我还试图去同顾且行争过一回。
顾且行跟过来,同我耳语一番后,秘密将我安排上了一辆车,正是身为大舅子的他该坐的那辆车。在新娘的轿子前头,顾且行说以我这护国长公主的身份,就是大大方方地从这车里走出来,也不算辱了玥娇的派头。
外头喜乐连天,爆竹阵阵,架势自是半分不输当年本公主险些出嫁时。穿着这护甲,我这一路在车里心中更是惴惴,却是穿越了巷道,平安到达了秦子洛的宅子。
这边迎接皇帝陛下和新娘子的祝词念完,秦子洛也该过来引我下车了,我拧着眉头苦思受了这皇帝才受得起的三叩九拜之后,该以什么样的表情钻出去。外头一声铠甲触地之声,一侍卫高声道:“巷道中长公主等鸾驾受袭,道路阻截!”
大约是秦子洛走近了两步:“皇上明示,是否……”
我按照顾且行吩咐的敲了三下车窗,随侍便道:“皇上命列下所有禁军护卫前去护驾,务必保长公主周全!”
这边能打的就都跑了,那巷道什么样子我又不是没有见过,真打起来精不精彩看不出,这么些穿着铠甲的侍卫过去,人挤人倒是能挤死两三个。
我便沉着气在车里坐着,约莫半刻钟的时间,这院子里才真的打起来了。而护卫们都已经去巷道上增援,院子里只剩下一堆妇人慌忙叫嚷四下奔逃之声。
但我听得出来,还是在打的,总有些高手是绝对守在皇上的车驾边,只保护这车里一人的。
我将手掌紧紧覆在突兀支起的扶椅上,终于等到一柄钢剑从帘前插入,车帘被卷起大片,我看到秦子洛那张不争气的脸。
而他在看到我时,面上也是实打实地一慌,直指着我心口的剑却走了偏锋,只在我肩上划过一条口子,实在有手下留情的意思。
可惜我已经按下了扶椅上的机关,一支短弩随即射出。秦子洛刺偏那一剑之后,很快就退了出去,大约是因为看到车里坐着的人是我,察觉出计划有变,火速带人撤离。
本公主惜命,不管那一箭是否射中,也不出去看,仍在车中警惕地坐了许久,直到刀戟之声逐渐消散。
我被人护着移至内室,三妹妹等一众妇人早已躲了进来,一路上血迹斑斑,但无一副残身碎肢,想是一场高手之间的群架。
也不知顾且行那边现在可还平安。
三妹妹已经自觉掀了盖头,追上来问我发生了什么,更追问秦子洛的去处。我念她有孕在身,不舍得刺激到她,安慰道:“秦少将带人去追刺客了,今夜这一闹,兹事甚大,秦少将需做些配合,喜事暂时办不成了,平定后,你先随我回宫。”
“皇兄如何?皇兄不是同喜辇一同到达的吗,怎么不见皇兄?”
我又不好告诉玥娇,我和顾且行故意换了位置,趁着肩上有些伤口,便刻意抬手捂了捂,装出些虚弱的模样,玥娇担心我,便也不追问了。
偌大的秦宅内竟也没养个大夫,我这伤还是玥娇随行的医女粗粗处理的,流了些血,困顿难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在娇华殿,我感觉精神良好,伤口位置并不关键,不触时也不会疼。顾且行过了午时过来探我,瞧着我绑成猪肘子一般的肩膀,却没怎么皱眉。
“还是大意许多,太医说那剑上淬了剧毒。”顾且行说。
我有些惋惜地回道:“此次行刺的决心可见一斑。”
“你竟不关心自己的伤势吗?”
我这才想起来:“哦,是什么样的剧毒?我没觉得哪里不适。”
顾且行嫌我愚钝,解释道:“好在你曾服过月灵芝之……”
顾且行的话忽然一顿,刻意没有再说下去。我也并未十分注意,庆幸着说:“是啊,月灵芝都没能毒死我。”
顾且行摇了摇头:“我不该让你冒这么大的险。”
我道:“可我确实是最合适坐在车内之人。若秦子洛昨夜未曾行刺,我从车中走出,比除了皇兄之外的任何人都说得过去,不致让人起疑。而他行刺了,若车内坐的是其他人,以秦子洛的身手剑速,加上这剧毒,车内人见血封喉,也不会有机会射出那一箭了。倒是看见我,才能让秦子洛彻底乱了阵脚,看,这一剑偏得不止一分半分。”
“你为何确定秦子洛不会杀你?”
因为那日秦子洛不肯把信还给我,我便感觉是因为我于他还有利用的价值,所以他不愿提前交出筹码。再或者,是因为我极有可能也是秦子洛的亲妹妹,一个被屠满门为父报仇的孤儿,很难舍得对自己仅存的亲人痛下杀手,或许再三思量下,他可以忍心,但情急时多是下意识的反应。
说到底,也只是感觉罢了。
我回顾且行道:“我自知在宫中的处境,什么叫危险的事,若皇兄有差池,以后再无人可以护我,于我才是最危险的吧。”
顾且行听我这样说,便欣慰地笑了笑。
若不是顾且行先看了一步,秦子洛这桩刺杀倒是很有可能会成功的。秦子洛已经想到,如果我在途中遇险,顾且行一定会将大部分兵力都调去保护我,他的调虎离山计便成功了。
然而在看过秦宅位置,以及玥娇极力央我随着去吃喜宴的时候,我和顾且行便已经推测出了秦子洛的这番计划,故而未雨绸缪地做了些安排。
秦子洛在看到车内是我时,到底还是刺偏了这一剑,若这车里坐着的是顾且行,以那钢剑之力,以秦子洛这刺杀皇帝的鲁莽和决心,便是有软甲护身,总该是要吃上半寸刀口的。
“人抓到了吗?”我问。
顾且行点头:“你那一箭时机很好,他受了伤,没跑多远。暂时还未对外表明事情是他所为。”顿了顿,“三妹妹那边,到底是和秦子洛极为紧密之人,你近来少些走动,安心养伤。”
有时我也会纠结,若我和秦子洛有血缘之亲,秦子洛不忍杀我,我为何可以忍心杀他。或许是因为,我刚刚窥到这身世的一角,并且尚未确认,那骨肉亲情之感还没来得及培养起来,又或者是因为,我以为保全顾且行才是真正地保全我自己,我将这立场摆放得极为端正。
养伤的日子很无聊,这点伤对我来说也实在算不得什么,拿着秦子洛给我的小刀看了又看,我寻了个十分能说会道、在宫内关系活络的宫人,让他去找个老太监打听些事情。
很快宫人便给我带回了消息。
那个一直不被宫中提起的,当年的郁王顾南丰,也曾战功赫赫贤名在外,死于孙角关外的一处峡谷。那时父皇刚刚与皇后大婚,举国欢庆时,只有将士们仍在饱受边关苦寒,郁王不甘这样的落差,违命带兵离城造反,半路上被平定了。
郁王死得那么远,与身在帝京的我的母妃,能有什么关系呢?
“公主。”紫兰姑姑端了热水走进来,宽了我的衣裳帮我擦拭伤处,这条浅口恢复得很好,脱痂之后应该不会留下痕迹。
“描红那边去问了吗?”我问。
“问过了,有皇上吩咐,照看得很好,也无人去为难她。她十分惦记公主的身子,交代了好多,奴才伺候公主这些年,倒还不如这丫头心细呢。”
正如秦子洛一般,我虽然还没打算认郁王家这门亲,但我母妃出身叶家是板上钉钉的,描红既为叶家的人,也是我的亲人,只因她曾帮秦子洛做事背叛过我,就让我眼睁睁看她去死,我实在于心不忍。
就让她暂且在里头好好待着吧,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有那几层牢门守卫,比在外头蹚浑水安全得多。
紫兰姑姑接着说:“三公主那边奴才也去探过了,受了惊,说是胎气不稳,孕症又厉害,唉……”
我低低地说:“我也不能去看她,只怕她非要问些什么。”
夜半时,我睡得不安,听得有人敲打殿门,问了几声是谁,也无人作答。我心里有些慌张,怯怯地起身趴了趴门洞,看见是吟风站在外面。
是吟风就说得过去了,她又不会讲话。我开门让吟风进来,吟风交给我一个信封。
这信封上无名无字,纸张老旧,我一眼便看出是我当初丢失的那封信。关了殿门,我急忙将信封打开,拿出的却是一张崭新的字条,上面的字体娟秀却显无力,是玥娇的落款。
这些日子我差吟风没事儿就去玥娇宫里转转,有什么事情好能及时通传过来,毕竟在大事上,顾且行是很爱先瞒一瞒我的。
玥娇便请吟风捎来了这封信,字条上说,我丢失的那封信,正文在她手里,约我此刻前去小园一见,她感到自己的处境危险,需与我商议。
我朝乾和殿的方向望了望,顾且行三令五申,让我避免同玥娇往来,可玥娇到底还是我的妹子,秦子洛消失这样长时间,她必起疑,需要我的开解。想想紫兰姑姑描述的,三妹妹那凄楚辛苦的样子,我便十分不忍心。
我在殿中换了遮风的斗篷,吟风又跑去乾和殿看了一眼,说是顾且行这会儿不在殿内,也就没能先知会上一声。
带了几个身手好的,一行人挑灯前去小园,路上也没碰到什么障碍。吟风先进去看了,说小园内只有玥娇一人,因那信里的事情不便让旁人听到,我便也让人在外候着,只带着吟风走了进去。
这小园便是当初我和顾且行撞破玥娇与秦子洛行不轨之事的小园,地方偏僻但没什么退路,旁边只有条小河,这会儿河面上的冰已经开化了。
玥娇坐在石凳上,神色不安。我走过去将她拉起来:“凳上凉。”我便脱了披风折起来,给她铺在凳上。
玥娇咬了咬嘴唇,脸色苍白得很,眼泡肿得很高,看得出这些日子没少哭。
玥娇只将信递给了我,缓缓地坐了下去没有说话。
我急忙将折起的信纸打开,这字迹我并不认识,但笔锋矫若游龙,必是男子所书。
“吾妻子珺,钱塘一别,已二月余,吾奉皇命速抵角关平乱,本想待此功成,便迎你入京请平妻位,然战事激烈,粮草迟迟未至,今困于弃谷数日,食皮饮血,长此以计,恐万千将士与吾将饥葬于此。可叹皇帝大婚,普天同庆,送信之人亦未归还,皇上疑我叛逆,功高震主,今不得已,卸甲藏于谷壑,轻装上阵率兵突围。今将兵符与藏兵图纸附于囊中,交托与子,此役若不能归了,望能代吾向皇上澄清,南丰生死随然,只怜我众将含冤受难。切记切记。”
这……是郁王战死前写给母妃的诀别信。
难道说,多年来大家说的都是假的,郁王无心谋反,只是因为功高震主,引了父皇的杀心?
而我的母妃珺娘,是郁王未过门的妻子……
我的手有些抖,仍将这信攥得死死的,反应了良久,抖了声音问玥娇:“信上所书的内容,你看过了?”
玥娇噙着眼泪,轻轻点了点头。
“那你……”我仍抖着,倒不是郁王当真是我生父这个真相让我震惊,我只是忽然有些理解,秦子洛那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的决心,生长在军中之人,大约最恨的便是这样的冤屈了吧。而我的父皇也确实向我坦明过,他对于年轻时的一些作为,有极深的悔意。
“这信你从何得来?秦子洛让你给我的吗?”我问。
玥娇摇了摇头,站了起来:“是靖王,容祈。”
“他?”我更吃惊了。
玥娇道:“靖王此次被皇兄派去修建皇陵前,曾寻到我,将这信交托与我,说万不得已时,便将它给你。若此间无事发生,待他归来便归还与他。皇姐!”玥娇唤着我,便沉沉地跪了下来,泪珠子成串地往下落着,“皇姐,请你救救子洛哥哥吧。”
我急忙把信收起,伸手去扶她,佯装着自然:“你快起来,现在是什么万不得已的时候,秦子洛怎么�
��?”
“皇姐,你莫要再瞒着我了,这么久以来,你和皇兄百般阻挠,你们当我傻吗!”
“玥娇……”
玥娇抹了把眼泪,脸色苍白得更是厉害,夜风一吹,像是就要这么把她跪着吹飘起来。玥娇道:“若非万不得已,若如今只是子洛哥哥失了音信,或也不是万不得已,皇姐,事情才出几日,便是积思结虑,我腹中孩儿又何至于这样快就稳不住,我只是吃了些粥食……”
“是……皇上……”我不禁小声地说出口,生怕任何人听到。
是顾且行,他要收拾秦子洛,也必会斩草除根,玥娇腹中这个孩儿是万万不能留的。原来顾且行不准我去看玥娇,还有这么一层用意!
我再拉一拉三妹妹:“你先起来,同我好好说。”
玥娇便起来了,她身子弱,大概日夜防着,也不怎么敢吃东西,一跪一站便已站不稳,踉踉跄跄地朝河边走了两步。我从旁扶着她,听玥娇边走边说:“妹妹虽不知道子洛哥哥到底在筹谋些什么,我腹中骨血是保不住了,只盼能保住子洛哥哥一条性命。靖王既对今日境况早有预料,必是心思极慧之人,为今之计,或许只有靖王才能打开这番局面了。皇姐,你与靖王关系非同一般,难道连你也不愿出手相助吗?”
可惜顾且行此番终于抓住了秦子洛的把柄,如今放容祈出来,便是放虎归山,顾且行不会这样做的。但要保秦子洛的性命,我或许还能一试,我手中有父皇的免死金鉴,却还得看顾且行愿不愿意给这金鉴面子。
我只能安慰玥娇,事情没有她想的那样严重。
玥娇便又掉起了泪珠子:“我既已经看过信中内容,加之这些时日宫中谣言四起,皇姐与皇兄之间有怎样的关联,已经不言而喻了。若是连皇姐都不愿相助的话,玥娇也只能出此下策……”
“什么下策?”
“皇姐,”玥娇看着水面,幽幽地问,“你会凫水吗?”
我尚未作答,玥娇便用了极大的力气,将我推进了面前的小河之中,岸上吟风欲下水救人,被玥娇用尽了力气拦着,虽然她也拦不住,但夜色深深,水中更是浑不见底,吟风在水里也一时寻不到我的身体。
玥娇在岸上直呼救人,我带来的侍卫们也纷纷入水寻人,水中一片沸腾之势。而我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却叫嚷不出半句声音来,原来水下早已经安排好了人手接应,趁着水中正乱,一步步带我游离出来。
枉我在宫中厮混半生,却不知道这条河便能直通宫门外,上岸后我在隐蔽处被人装入一辆马车,掐着脖子灌了一盅姜汤,又裹上了厚毯防止体弱多病的我再惹上风寒,想来还是没打算伤害我的。
本公主有丰富的被劫持的经验,在车上也一直很乖。此处再想往城中去,还需过最后一道宫禁之门,我只能将希望放于此处,却不想这马车在宫门处经过简单查问后,轻松过关了。
玥娇一个人是做不出这样周密的安排的,看来内宫之中,还有其他人在协助秦子洛。
被作为人质关起来这两日,我并没有吃到任何苦头,吃喝由我。两日后我被灌了一碗蒙汗药,再醒来时便又躺在娇华殿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