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芭蕉不展丁香结
“皇兄用秦子洛换了我?”
“是。”
“值得吗?”
顾且行只轻松地笑了笑。我说:“当年父皇用郁王府和叶氏满门换母妃留在身边时,大约也觉得是值得的吧。”
顾且行便紧张起来了:“怎么忽然说这个?”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怎么会在顾且行面前说这些,我只是很纠结,纠结一些无关自己的对错。当年郁王没什么错,秦子洛为父报仇没什么错,顾且行清理意图祸乱朝纲之人也没什么错。
难道把错全算在父皇头上吗,那个已悔已亡的爱我宠我的父皇身上吗?
我又一次找不到立场了。
我说:“被秦子洛的党羽抓起来这两日,我或许是有机会逃走的,可我什么都没做,或许连我的私心都是希望能放秦子洛一条生路。对不起,皇兄。”
顾且行长长叹了一口气,想是已经被我和玥娇这两个妹妹气得没脾气了。起身踱了两步,顾且行站定身子,背对着我说:“秦子洛已然黔驴技穷,难逃一死,不过是时间的问题。这次你已经帮过他一回,于情于义也当尽于此,这些事情,你往后不要再参与了。”
“是。”
顾且行便又叹了一口气,缓缓地说:“你总会知道的,朕迎你回宫那日,宫人监管不力,三公主在殿中悬梁自尽了。”
“什么……”
我身子一歪,险些歪倒下去,顾且行已无心过来扶我:“三日后为公主出殡,你好生休养,送她一程吧。”
我泪水已决堤,在顾且行身后无声地哭着。我早该想到的,在三妹妹决定用我换出秦子洛的时候,她已经无颜留在宫中,面对顾且行面对我,面对整个帝家皇室对她的谴责。但她可以不用面对的,她可以跟秦子洛走,哪怕是天涯奔逃,日夜艰辛。
我哭着,哽咽着问顾且行:“你为什么不让三妹妹跟秦子洛走……”并不是质问,只是一丝奢望,如果放出秦子洛的时候,三妹妹可以跟着一起走掉,也就不会这样了。
我哭得很伤心,自父皇走后,我虽哭过很多次,气的恼的恨的怨的,但没一次是这样彻底地伤到心里去的。我更是后悔,后悔当初不该糊涂,把三妹妹卷到这里面来。
顾且行自然没我这样伤心,声音高高远远仿如钟鸣:“因为她是顾家的女儿。”
因为她是天家女儿,自出生起就注定一生为皇权龙座为天家威严而活,放她与贼人私奔,天家丢不起这个脸。这尊崇的身份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可无能为力的我们,没有第二条出路。
我想,在玥娇决定换出秦子洛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一切。她知道秦子洛这一走就不会回来,或许是她终于看懂了一切,了解了其中的阴谋,这打击她受不住。而就算知道了所有,她还是决定救他,她用自己的生命在我心中打了个厚重的死结,秦子洛的命是她给的,如果秦子洛死,便是辜负了她……她这是在用死,求我们一个成全,成全秦子洛的苟活。
她死时,才十六岁。
如天边浮云,轻飘飘地走了,没有给任何人留下麻烦。
玥娇下葬那日,郁如意为她披了孝衣,从关系上来说,玥娇是她的嫂嫂,她心里定是敬佩怜惜这女子的。
那天我没有哭,就像是冷眼旁观,我甚至觉得,死亡或许是种解脱,就像是我最伤心绝望的时候,我也曾选择过轻生,只不过我运气好,容祈不想让我死,起码我吞兵符的时候,他会打我打到吐。
我去安慰荣太妃,我说:“节哀。”
她用绢子抹着眼泪,就算心里清楚最源头的错是在我,也还是忍住没跳起脚来骂我,只低低地叹了一句:“你和皇上,你们要风得风,如何连条活路都不肯留给她……”
荣太妃这一生,年轻时因同我母妃有三分相似而一朝受宠,运气好生了对龙凤胎,皇后担心那小皇子威胁到顾且行的太子地位,小皇子夭折,荣太妃无辜受了丧子之痛。好不容易熬到了太妃,熬到女儿长大出嫁,不过短短几日,却又没了女儿。
从此,便是孤苦的人生,在那幽冷的深宫中。若是青灯古佛、郁郁寡欢,那也还好,倘若一朝梦回,想起过往的快乐与辛酸,梦醒时心中当是何等悲凉。
这公主坟修得不算气派,早春,原野仍是一派萧索荒凉,当送葬的队伍散去,除了冷风旋起纸宝,只剩那流干了血、凉透了心的女子孤零零躺在那里。
我迟迟没有走,望着这片荒凉发呆。就像父皇刚离世时一般,我可以接受现实,亦需要时间来消化悲伤,但这一次,陪在我身后的不再是容祈。
冷风把身体吹凉,天空下起细密缠绵的春雨,顾且行披着玄色的披风,撑伞站在我身后。
我们坐在一辆马车里,回那生死浮云的深宫。顾且行将我拉到怀里,令我埋上他的肩窝,他轻轻拍打我的肩背,让我想起曾经给过我依靠和祈愿的男子,眼泪簌簌而下。
秦子洛逃了,一去不回,那场阴谋交杂的婚礼,是滴血的昙花。
我在娇华殿郁郁寡欢两日,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来,日子过得越是平稳,越是觉得和死去的人比起来,我凭什么享受这样安稳的人生。
半个月过去,那场行刺的风声渐渐消散,粮米的事情仍迟迟未能解决。看来甘霖皇叔也不是事事皆通,这笔糊涂账,他也没办法帮顾且行算明白。
新帝登基,根基不稳。朝中的老臣们,早就知道新皇帝的心胸没那么宽厚,熬到今时今日,眼看着就能退休养闲,没什么人愿意出来再揽差事,只怕多做多错,一不小心葬了余生。新官无为,看似政通人和,实际便是一潭死水,缺的是那个搅得动的人。
顾且行日日发愁,便也不常来探我。
日子久了,该松懈的也就松懈了。我派出去跟着郁如意的人回来告诉我,帝京内流民巷发生暴乱,郁如意被困在其中了。
我带着几个人往流民巷去,路上问了些情况。此刻暴乱已经平下来了,破烂的亭庙下,横七竖八躺着些人,有些醒着有些昏着,有些身上还流着血。郁如意带着靖王府的人在照顾虚弱的病孺,缕缕遭到驱赶拒绝。
这些流民巷里的人从四面八方涌来,消息之灵通不比朝廷里差,那个受人敬戴的靖王是此次民生祸乱的主因的谣传已传得家喻户晓,靖王府的账他们当然不买,甚至咬牙切齿。
但郁如意没有放弃,仍挨个地询问病情。
跟在我身旁的宫卫低声交谈:“这些人有手有脚,何苦屈在这巷子里等待接济,反倒不去寻谋生计。”
我以眼神制止他们,道:“他们自外地迁徙而来,便是来帝京寻谋生计的,可惜帝京只有这么大,该安插人手的地方已经塞得满满当当,沿途又有瘟疫,没有地方敢收留他们。帝京属天子脚下,自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们成片成片地死去,一些活不下去的,前来接受接济实属自然,终究是好端端的日子被搅乱了,不是他们的错。”
有人拦着我:“长公主殿下,这些人里有人感染了瘟疫,公主千金之躯,还是不要靠得太近。”
我点点头,吩咐人把带来的金银粮米分发下去。
听得内院里一阵嘈乱,几人上去把郁如意和一名稚子拉开,原是稚子咬伤了郁如意的手臂。
怕瘟疫感染,靖王府的人急忙将郁如意带了出来,择了一处处理包扎。郁如意席地坐着,脸上是宽慰的表情,大约是习惯了。
我站在远处等了一会儿,看他们收拾得差不多了,才走了过去。
郁如意站起来,捂着伤口,仍是有些恼我:“公主千金之躯,如意有伤在身……”
我把郁如意的手拉了过来,垂着眼睛问:“你何苦为难自己呢?”
“为难?”郁如意泛起一丝苦笑,“让我在王府里待着,等着皇上决心发落王爷的那一天吗?”
“皇上没有说要发落容祈。”我好声好气地解释。
郁如意是真的恼了:“那为何还不准容祈回京,难道要等这局面越闹越大,死伤越来越多,才去悔悟吗?不,天家是不会悔悟的,当年屠尽郁王府是如此,如今为制约其他势力发展也是如此,你们眼中看的只是大势,几条性命又算得了什么?”
我不得不承认,顾且行这个人心胸的确不够宽广,也不够把黎民百姓的生死放在心上,他可以做皇帝,但不见得能做一个心泽万民的好皇帝。
因而我无言以对。
“呵,”郁如意将目光从流民那边收回来,看着我说,“你一贯以为你了解容祈,却不一定比我和王爷在王府中朝夕相处了解来得多。他的心胸,他的长善,纵使立场存有沟壑,他总是将人命放在心头的。你并不了解他,他曾和哥哥因为你,因为一些手段问题吵过多少回。过去那些谋利谋权之事,桩桩件件,虽是利用了你,可哪一件,你看到其中牵扯过多余的人命?如果不是利用你,走了这样的捷径,你可想过要达到那些目的的代价?我身在靖王府,势单力弱,自知所能做的不及王爷的万分之一,可我做得了这些,你呢,皇上呢,你们又做得了什么?”
郁如意抬着水汪汪的眼睛问我,问得我有些羞愧,这些日子我们还是干了些大事的,抓了又放了秦子洛,逼死了三妹妹……
郁如意抓住我的袖子,声紧情切:“栩妹,我求你,此事不为王爷,不为我,只为这些可怜的百姓,你去告诉皇上,请他同意王爷回京主事,王爷若早回来一日,便能多挽回一条无辜性命啊!”
耳边天天有人在议论皇上要杀容祈,但开春不是个杀人的好时候,所以顾且行让人把容祈带了回来,说要拉去皇城里游街,以解民愤。
在我看来,顾且行如此做,不过又是在给秦子洛救人的机会,好逮秦子洛一个现行罢了。
我带着免死金鉴去了乾和殿,宫人在外头候着,我将顾且行身边的人也打发出去了,关起门来同他谈正事。
大约顾且行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坐在榻里装模作样地翻一本小册,眼都不抬一下。
我将免死金鉴扔在他面前表明来意,垂着眼道:“对不住,这次又跟你对着干了。”
顾且行随手将那金鉴拨到一边,装作没看见,继续翻手里的小书。
我有些着急了,劈手夺过那小册子,不知道天高地厚地对他道:“你倒是看我一眼啊!”
顾且行当真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过头去,将那金鉴持在手中把玩:“你想清楚了,父皇给你这东西,只有一次机会,千万别浪费了。”
“嗯。”我回应。
顾且行将金鉴往案上重重一搁,不悦道:“哼,你还是放不下他。”
“我没有!”我下意识地出口反驳。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我救他是为了如意,他是如意的夫君,如意已经守了活寡,我不能让她再守死寡,也是为了那些日子过不下去的流民,再说大一点,可就是为了顾氏江山了。
我救他,不代表还打算同他再有往来。
“是吗,我怎么看不出来?”顾且行说。
我之所以犹豫这么久,没想好怎么跟顾且行说这事,就是怕添乱。在我们这个三角立场上,顾且行的立场十分端正,我如果说救容祈,他便会认为我是留有余情,这个人他非但不会放,还会杀得更着急一些。
如此,我只能做些牺牲,把态度表得更清晰些,断了他的猜疑。
深深呼了口气,我抬手扯开襟上的花结,闭着眼睛褪下半截衣衫,淡淡而认真地道:“信了吗?”
他看着我,不说话,眼底更加不悦。
“父皇的金鉴,加上我,够吗?”
在我决定脱衣服的瞬间,我忽然就想通了,容祈把我伤成这样,我们两个是完全没有可能了。而我不可能就这样孤独终老一辈子,我迟早会爱上一个人,顾且行是我眼前唯一可能占据那个位置的人,照我们俩这样发展下去,我爱上他是迟早的事情。
我们俩之间,唯一的障碍是这尴尬的身份,但若是我不奢求名分,我愿意偷偷摸摸的,这也就不是个障碍了。当然我可能也有些昏了头,因为这一年多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我想我很难照着寻常人规规矩矩的人生轨迹走下去了,这破罐子只能摔到哪里是哪里了。
是我太过自信,我虽然研究了那么多情爱小本儿,但我依然不了解男人,更不要说眼前这个以君心难测闻名千古的帝王。我这样做,他居然生气了。
人说旁观者清,在我和容祈的恩怨纠葛中,顾且行多少也算个旁观者,他有自己的看法,他将我的行为视作为救容祈而做的牺牲。他吃醋,他气恼,他把案上的茶杯摔到地上,他冲我吼:“你把我当什么!把你自己当什么!”
凉透了的茶水溅在裙摆上,我傻眼了,忽然觉得自己挺可耻的。我慢条斯理地将衣衫拉起来,默默地转过身想走。顾且行生气了,我怎么没想到这个时候他应该生气呢?
我觉得自己好像做了错事,觉得特别丢脸,一刻都不想在顾且行眼前待着,他却冷冷道:“回来。”
我不敢转头看他,脑子一抽筋,说了句更气人的话,我说:“金鉴我已经送过来了,既是父皇的旨意,你看着办吧。”
“滚!”顾且行怒吼。
我便当真滚了,还没走到门口,便听得一声通传:“太后驾到!”
哎呀,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深更半夜的我出现在乾和殿,太后莫不是赶过来抓奸的?我急忙将襟上的花结系好,待门开以后,低头福身向太后请安。
她老人家倒是很善于演戏的,身边跟着名年轻女子,看衣饰不是个宫婢,大约是新选的秀女,已经过了太后和皇后的法眼,是要封嫔的。
“正巧长公主也在,这是御使家进宫的吴淑女,皇帝已经见过了的。”太后说完,那女子便走出来向顾且行福身,而后转向我,带着温婉的笑意与我见礼。
我对她颔首而笑。原来这就是传闻中眉眼同我有几分相似的姑娘,年岁当比我要小一些,长得却也讨喜,不像个多事的人。
收到太后的眼神,吴淑女从宫婢手中接过食盒,小心翼翼地挪着莲花步子走到案旁,看到地上打翻的茶盏微微一愣,亦很聪慧地绕了过去,将食盒放在案上,取出里头的茶点,对顾且行道:“太后娘娘说皇上近日操劳,民女亲自煮了些消夜,请皇上品尝。”
顾且行扫了她一眼:“放下吧。”
“何事生了这样大的火气,阿良,还不快差人收拾了。”太后道。
那位曾指使沫儿给我下毒的良姑姑,急忙带着侍女收拾了地上顾且行打翻的茶盏,那吴淑女杵在原地不知道该做点什么。
我琢磨着人家一家几口子在,也就没有我站脚的地方了,便向太后请安告辞。
太后笑吟吟道:“天色不早了,哀家也当回去了,你正巧陪哀家走走。”
“是。”我低着头应下,心里十分惴惴。
“儿臣送母后。”顾且行道。
“不必,”太后看了眼那吴淑女,又道,“吴淑女进宫不久,对宫里的规矩尚不熟悉,皇儿要体谅着些,今日便由吴淑女服侍皇上歇息吧。”
吴淑女急忙走过来,低头应“是”,亦没忘了再对我行个小礼,眉眼低垂,看着挺好欺负的。我心里却空落落的,不知道在唏嘘什么。顾且行又让他老娘支配了,不过这都是迟早的事情,唉!
我跟在太后身后走出乾和殿,一直没有主动说话,我心里明镜似的,太后要同我单独走走,不是打算弄死我,便是有话要提点。
她道:“皇上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对女人觉得新鲜,即便宠幸了哪个,也是正经的事情,你要多体谅些。”
我琢磨来琢磨去,这太后今日脑筋拧巴了吧,我又不是陈画桥,同我说这些干什么。我急忙道:“儿臣愚钝,不明白母后的意思。”
太后轻笑,又道:“此处只有你我二人,你便不必同哀家绕弯子。如此深更半夜出入乾和殿,想是也不怕是非谣言了。近来你二人走得近,整个后宫都看在眼里,皇上对你,可算仁至义尽。”
我只得跪下,真真切切道:“儿臣乃父皇亲封的护国公主,与皇上实兄妹之谊,绝不敢染指皇上清誉,请太后娘娘放心。”
太后的笑容愈发虚伪浓烈,她伸手将我搀起来,道:“瞧把你吓的,你是个聪明人,哀家同你说这些,不是要干涉你同皇上往来,况且,你这公主的身份,有几分虚实你自当明白。昔年先皇宠溺,使你性子张扬了些,哀家不喜欢你,也属情理之中。不过如今却见你越发温良谨慎,既然皇上是真心待你,不如就摘了你这公主的头衔,名正言顺册个妃嫔,如何?”
嗯,我明白了,太后她老人家这是在试探我。我复而跪下,义正词严道:“儿臣听不懂母后的话。父皇亲厚仁慈,待儿臣如掌上明珠,儿臣没齿难忘,此生无论生死都是他的女儿!亦不敢有所奢望,玷污父皇或者皇兄的圣名。”
“倒是孝顺得很,不久便是先皇忌辰,眼下皇上虽然取消了国丧的婚嫁禁制,咱们皇家作为天下表率,却也该有些行动表示,若是能让百姓看到你这份孝心最好不过。”太后道。
我想了想,太后竟是帮我指了条明路,让我能避开很多事情,我道:“儿臣愿为父皇守孝,即刻前往慈安堂入佛门修行,除六根杂念,此生不嫁。”
太后挂着满意的笑容看看我,抬手打了个呵欠,懒懒道:“时候不早了,哀家要休息,来人,送长公主回去。”
我从地上站起来,看着太后雍容的背影,嘴角弯起轻松的笑意。她没逼着我去死,已经仁至义尽了。
诚然,顾且行这个皇帝还是很给先皇情面的,第二日押解官接到皇上圣旨,说靖王爷蒙受了冤屈,此案需押后再审。而一直到那一刻,秦子洛也当真没有露面。
吴淑女被封了贵人,晋嫔封妃指日可待。我去找顾且行,请旨前往慈安堂皈依佛门时,正赶上吴贵人行完册封礼,前去找顾且行谢恩。
她对我福身行礼,我向她颔首而笑。其实做公主比做皇帝的女人地位要高多了,这皇宫里除了太后、顾且行和陈画桥,旁人见了我都是要行礼的,哪怕顾且行以后再有多少个老婆,我也名正言顺地压着她们一头,若我是个计较名位的人,我应该很满足。
许是新贵得宠,吴贵人见到顾且行的时候,还是很拘谨乃至羞涩的,这倒是同我先前听说的这女子性子活泛有些出入。只一夜便换了宫嫔的人妇打扮,头上盘着复杂的发髻,镶金佩银,浓妆艳抹,眉眼同我也相似不到哪去了。
近日甄选的淑女秀女,我也无意中见过几个,这吴贵人不是模样最出挑性子最聪慧的,同太后也没什么亲戚关系。我觉得有些好笑,不知道百花之中,太后偏偏挑了同我相似的一朵,究竟是个什么意图。
顾且行打发了他的小老婆出去,留我站在殿中,低头批阅奏章,不理我。
我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环顾这空寂的乾和殿,以前是父皇,后来是顾且行,我可能是后宫之中出入乾和殿最频繁的人了。顾且行登基以后,我和他时常闹别扭,也时常他在案后批折子,我坐在榻里翻小本儿看,此时回想起来,只能唏嘘一句,往日岁月如斯静好。
“吴贵人如何?”我发了会儿呆,莫名地问道。
顾且行抬起头来,目光慵懒,他道:“花开半日红。”
嗯,这个形容好生动。我点点头,张了张口打算说正事,顾且行皱着眉头道:“我已经按你的意思饶了容祈,只要他尽快平了粮米的案子,尚可高枕无忧,你还有什么事吗?”
真是个小心眼儿。我撇了撇嘴,表示对那些事情并不关心,而后拂了长裙跪下,对顾且行道:“臣妹来向皇兄辞行。”
“什么?”
“下月便是父皇忌辰,臣妹已经获得太后懿旨,即日前往慈安堂皈依佛门。”我道。
“母后逼你去的?”顾且行眼底藏着点厉色。
我摇头,望着他正色道:“不,是我自愿的,我觉得这样,很好……很适合我。”
顾且行握紧拳头在摞成叠的书册上捶了一下,抿唇怒瞪着我,瞪了许久,忽而问我:“你在同谁怄气?”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厉声道,“朕不准!”
“皇兄请息怒,”我道,“臣妹已经想清楚了,如此也能辞了那旨婚约,这不是皇兄希望的吗?妹妹断不肯嫁与容祈,也不想为难皇兄为我去担违背父皇圣意的罪名,这样再好不过。况且,红尘是非太熬人,不若修个清静,亦能日日祈福,慰父皇在天之灵,佑定安国泰民安,求皇兄康乐无极。”
深深叩首,我道:“请皇兄成全。”
“罢了,罢了!”顾且行懒懒地坐在榻里,抬手揉了揉额头,道,“避一避也好。”
“谢皇兄成全。”
我起身离开,顾且行忽然道:“不准削发。”
我没有回头,背对着他道:“妹妹是诚心皈依。”
“朕说不准!”顾且行一字一字隐忍着厉色,“你敢抗旨,我就敢收回父皇的旨意,马上要容祈的命!”
我咬了咬嘴唇,除了要挟顾且行大约玩不出别的花样了,我没有回答,也许就算是默认了,大步走出乾和殿。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回来了,也不必见到顾且行了,从此他坐拥三千后宫也罢,宠而不专也好,通通跟我没有关系了。原本,就应该和我没关系的。
但顾且行还是做了一件十分体贴且比较合我心意的事情,他把描红给放出来了。顾且行说,到底描红过往也没犯什么太出格的罪责,认错态度极好,而我此次去慈安堂说是修行实则是受苦,紫兰姑姑年纪大了,受点累就
腰酸背疼,说不清是她伺候我还是我伺候她了,倒是带着描红去合适许多。
毕竟我是去修行,佛门之地,她就算还有异心,也不会有什么作为了。
当然,我还是认为,顾且行把描红放出来,很有些放线钓鱼的意思,他利用我,其实也利用得十分顺手。
我在娇华殿里收拾东西,描红打了个简单的包裹,轻声问:“公主,这些……”
“都不要了,咱们是去出家,又不是出嫁,带那么多东西做什么。”我道。
“这些都是先皇的遗物,还有……”
我朝包裹看一眼,其中确实是父皇离世之前所用的东西,当时我将它们收起来,是因为甘霖皇叔要私下检查这些东西有没有问题。查而无果后,我便收了起来,为的是留个念想,只是留到现在,我到底也没拿出来看过。
一旁还有一叠用蓝色绸带仔细装扎的红笺。
这些……是容祈给我写过的情书,小字依稀,情意难辨。勾了勾唇角,我将那叠红笺扔在桌上,对描红吩咐道:“烧了。”
我带着描红和吟风前往慈安堂,临别前深深地看了看这个我住腻歪了的娇华殿,大约这一去就再也不会回来了。不知道以后住在这里的又会是谁,也许是顾且行的哪个女儿,但愿她能发扬本公主上房揭瓦的衣钵,不要让这地方同别处一样,死气沉沉的。
顾且行赐我法名拂念,意在拂去尘埃杂念,我欣然接受。
默默地我走了,挥一挥衣袖,带了两人一狼。我这次真的是去出家,带宠物这个行为似乎有些不可取,可一年多下来,我已经当小玮是个亲人,而且这小东西在宫里只跟我一个人亲,留下它我怕它乱咬人,再被哪个狠心的给宰了吃了。
下榻慈安堂,我们三人一狼被分在一间厢房居住,吟风和描红不敢享此殊荣,我倒是觉得人多便也热闹。唯独是小玮现在个头大了点,站起来有大半个人高,在这尼姑庵里晃悠来晃悠去,没见过世面的小尼姑们都吓得绕路走。
整理东西的时候,描红看到吟风包裹里的盒子,顺手拿了出来:“这是什么东西,好生精致。”
我便在她打开前顺手拿了过来:“是很精致呢,里头定是放了吟风的宝贝,咱们要看也得问问主人家的意见,你去把吟风找来。”
描红出门去寻吟风,我急忙将盒子重新放进吟风的包裹之中,这清君策目标太大了,也不知究竟放在什么地方更合适。
在慈安堂的第一天,没有人为难我。有个年长的尼姑粗粗交代了些事情,给我们分了衣裳,留下几份佛经,以及什么时候该干什么,我们三人要负责打扫哪些地方,几日轮到值夜,几日该去厨房帮忙。
我可能真的不是诚心出家,而是躲清静来的,她差点将我唠叨得睡着了,但我知道这些事情都有描红帮忙记着,也不大放在心上。
第二日,相安无事。我将小玮放出慈安堂,让它自己出去觅食,这地方可没有肉骨头给它啃。我和描红、吟风三人在小尼姑的带领下,简单熟悉了尼姑的日常生活,主持师父仍旧亲切地接见了我。
我本想自己试着洗衣服,才知道自己这么没用,最后还是吟风和描红帮我干了打扫院落、收拾餐具等等事宜,我基本仍处于大爷状态,最多是坐在一旁指个手画个脚,然后忍受其他小尼姑嫉妒的眼神。
我知道很多小尼姑不是真心想当尼姑的,有些是出生就成了弃儿,被送到这里来。然而佛门虽然是清静之地,也不见得每个身处佛门的人都有颗清净的心,嫉妒贪婪依然随处可见。
所以有人嫉妒贫尼命好,贫尼也只能冲她猥琐地笑笑。
一连七八日,都是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也没有人敢找我的麻烦。我这个家出得委实很水,除了换了身灰扑扑的素衣,同做公主时过来小住没多大区别。
而第十日,终是有了些转变,主持师太沉着脸对我下达通知,明日要给我行剃度礼。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仍旧愣了下,因为顾且行三令五申规定贫尼不准削发,我琢磨他心里还是不认可我这个出家的行为,只当是个躲避婚约的权宜之计。而这老尼忽然发话了,必是接到旁的命令了。
我不吱声,笑着答应。好在尼姑庵里没有大镜子,也不需要照镜子,如此我便不必看到自己的秃驴形象。而且在尼姑庵,生活没有以前在宫里矫情方便,这头秀发清洗梳理都是个麻烦,没了也好。
剃度的时辰便要到了,我披头散发地跪在菩萨面前,小尼姑端着放了剪子等各种剃度工具的盏托站在我身边,主持师太庄严地问我:“拂念,你可是诚心皈依我佛,从此斩六根忘红尘守清戒……”
她唠叨了一会儿,终于停下来等我回答。我合目,淡淡道:“是。”
我听说出家剃度是桩很正经很麻烦的事情,其中有诸多礼仪,可今日到我这里,似乎也不是很复杂,不外是说了几句话走了个过场,主持师太就开始动剪子了。
可能是我在佛祖面前说了假话,我其实心不诚,所以当她撩起我一束头发,下了第一剪子,耳边听到第一个“咔嚓”声时,我看着飘落的发丝,心里揪起一块,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描红和吟风亦跪在我身旁,按道理说,我剃她们也得剃,我真连累人。
“慢!”描红忽然道,她转头看着我,眼底是不必掩藏的焦忧,她说,“公主,请您三思……”
师太当时就有些不高兴了,将剪子往盏托里一放,冷眼提醒描红道:“贫尼奉太后懿旨为拂念剃度,不敢有所怠慢,施主若非诚心皈依我佛,可现在离去。”
哼,老贼尼,原来也就是个帮太后办事的,以前被送过来受罚的妃嫔,定没少受她的欺负。而她现在搬出太后来压阵,令描红无话可说,她有些着急地说:“描红亦是诚心皈依,请主持师父先为弟子剃度吧。”
师太扫她一眼,没有搭理她,持了剪子又撩起我一束头发,描红便再求道:“请师太先为弟子剃度!”
师太招架不住,绕到她身边将方才问我的话又问一遍,操了剪子要下刀。
“慢!”又是一声“慢”,这回是个男人的声音。
我回过头看见容祈,仍是那般俊朗的眉目英挺的身姿,墨蓝色衣裳随着他移动的脚步轻拂,一身风尘仆仆。
小尼姑们没大见过男人,更没见过这样漂亮的男人,有几个瞬间就羞红了脸,低着头不敢上去阻拦。容祈大步走上前来,先是用目光在我身上尽情扫了几扫,后又将我护在身后,拱起手来转身对师太道:“师太有所误会,公主千金之躯,亦有先皇所赐婚约在身,此次修行是为先皇守愿祈福,虽是诚意孝举,并不属皈依。”
师太闭了闭目,道:“既是如此,需待贫尼去向太后请示。”
“请示太后又如何?”容祈已将手掌放下,默默地背起一只手掌在身后,“佛门皈依讲究心诚心愿,公主既无皈依之心,便是太后有旨,就能将公主殿下硬塞给佛祖吗?定安信佛问道,是敬佛门慈悲,心存正念,往来随缘,主持师太如此苛迫弟子,难道不怕有违佛门胸怀,污了慈安堂百年清名吗?还是说,师太所信仗的并非庙堂菩萨,而是专心诚意只为太后办事?”
容祈教育起人来一贯是一套一套的,嘴皮子溜得很,语速太快,那慢吞吞的师太愣是没插得上话来。当着众弟子面,师太被说得无言以对,心中怨怒也不好发泄,只得拂了拂手:“罢了,慈安堂乃女修之地,不宜争执,施主请回。”
“哼。”容祈嗤之以鼻,想是也真没把庙堂上的佛祖放在眼里,转了身便抓住我的手腕,拖着我朝堂外走。
我被拖得有些吃惊,想起容祈不该出现在这里管我的闲事,看来方才描红极力阻拦拖延时间,也许就是在等容祈的出现。
唉,描红!
我用力甩容祈的手,尽量心平气和地对他说:“佛门清静之地,请施主放尊重些。”
容祈根本不吃我这套,手掌用力捏住我的手腕,也不回头,似乎有些气恼,我甩也甩不开,心里被他搅得乱糟糟的。他总是这样,忽然出现又忽然离开。
我好像已经太久没有见到他,除了那隐隐的墨香,几乎感觉不到丝毫熟悉。他每次离开的时候,从不回头看我,哪怕我有再多的留恋,他都不曾感觉到,给我一个回头的温柔。而他每次忽然出现,都是以这样强迫的�
�态。
“你放手!”我大喊大叫,甚至故意踩了脚面将自己绊倒。
容祈再一次把我从地上拖起来,风卷残云一般夹在胳肢窝里继续走,行至厢房那侧,一间间边推边问:“你住哪一间,这里,这里,还是这里?”
我终于狠狠地把他推开了,恼怒地问他:“你又想干什么!”
容祈停了下来,面对着我笑了笑,目光温柔而慈悲:“我只是,想有个无人打扰的地方同你好好说说话,我……多日未见,十分记挂着你。”
他说话就说话,笑就笑,脸上还染了抹娇羞,搞得我好像才是那个始乱终弃的陈世美一样。
我将头撇去一边:“不需要你记挂,有皇兄照顾,我过得很好。”
“将你逼到这清清冷冷的地方来,他就是这样照顾的吗?”容祈便皱起了眉头,想了想又觉得冲我皱眉头没什么意义,便放平了脸色,道,“我既已经回来,照顾你的事情便该由我来做。我已经备好请旨,等解决了粮米的案子,或者你不想再待在这里,明日我便携旨上朝。”
“容祈,”我打断他,无可奈何地问,“你还要抗旨吗?”
他怎么这样不争气,我刚将他捞出来,我这个家是顾且行下了圣旨让出的,不管是出一月一天一个时辰,只要顾且行没下旨让我回去,我又何谈婚嫁。
他怎么非要留给顾且行抓他小辫子的机会。
我想转身,容祈还是死死地拉着我,似乎连目光都在哽咽。那一刻我从他的目光中读出的,竟是深深的思念。
他想我了,距上次见面已经过了那样久,他想我了……
我生怕看到他这样动人的目光,毕竟贫尼六根还没清净,抵挡不了美男这出计策。我便将脸撇去一边,被他掰回来,再撇一边,又被掰回来。
历经无数回合,容祈掰得不厌其烦不亦乐乎,仿佛若是无人打扰,他就要跟我这样掰到天荒地老。
掰着掰着我想起桩正经事,打开他的手掌,后退一步说:“我看过母妃留给我的信了。”
容祈的眼神便正经了些:“我知道,我虽将信留与三公主,让她在合适的时机转交给你,但此情实非我所愿。我本想若你看过,愿出手相帮是最好,只要保住子洛性命足矣,待我抽身出来自会想办法救他,没想到……”
可到底三妹妹已经去了,他说的这些,无论真假都没意义了,我便也不想听。
我问:“那信上所说可都是真的,你,没有伪造一份来骗我?”
容祈轻轻摇了摇头:“当年之事,后人已不可知,所留下的不过这只言片语和几样信物,其实你信或不信,也不用太过计较,只看你心里想不想信了。”
这句倒算是句实话,郁王府和老叶家的人都死光了,可以证实母妃和郁王确有那般牵连的人一个都不在了,还能找谁问去。
容祈道:“既然已经弄清楚了这些,你还执意要留在宫中吗?我知道你身受皇命,不得不做这个公主,但你毕竟人单势微,太后几欲加害,一味退避躲让不是办法。”
容祈的意思,是让我早点寻个靠得住的靠山,可顾且行这个靠山还不够吗?我靠皇帝已经靠习惯了。
我说:“靠也靠不到你那里去。”
容祈摇着头,有些心急的模样:“还是不肯原谅我吗,这样久了,难道不曾有人对你提起,我当初为何那般对你?”
提过了,前两日郁如意还提过来着,不就是说容祈为达目的,又不想不择手段,所以利用本公主走了些捷径好达到兵不血刃的效果吗。
我的声音放平静了许多:“那又如何?三妹妹尸骨未寒,你也失去了初一,这些人,这些沟壑,岂能当作真的不曾发生。”
“既然你已经知道,这样,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若你能原谅,我们还能重新来过……”容祈正说着,拐角处传来一个十分高冷而严厉的声音,是顾且行来了。
“放肆!”
顾且行带着随侍走近一些:“佛门清修之地,男女有别,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我便急忙识趣地退开几步,与容祈和顾且行都拉开足够的距离。
周泉站在顾且行身旁和声和气地道:“靖王,皇上满京里寻你寻不着,怎是上这处来了。处地来了几名要员,正要与你商议粮米之事,待您支配呢。”
容祈看了眼顾且行的方向,抿了抿嘴,不忍地看我一眼,道:“皇上,公主体弱,长居慈安堂不妥。”
“慈安堂隶属宫城,公主在慈安堂如何,自有宫中监管,无须你来操劳。”顾且行狠狠瞪了容祈一眼,意味深长地说,“容祈,别忘了你答应朕的事情!”
容祈的唇便抿得更直,想是还有什么辫子在顾且行手里稳稳抓着,只得认了这个。
容祈走后,我问顾且行,容祈答应他什么。顾且行便答:“与秦子洛有关的事情。”
牵扯到秦子洛,我就一句也不想问了,他们两个成王败寇的,可千万别让我做选择。我应了个“哦”。顾且行问:“什么人为难你了?”
我摇头,他挽了缕我披散的头发,冷冷嗤之以鼻。至于回到庵里以后,他怎么训斥恐吓主持师太的,我就没去听了。
那师太既然是听太后话的,虽是照着顾且行的意思让我带发修行,平日里却半点关照都没有。
春日正好,尼姑庵坐落在山间,附近就是皇家的小猎场,景色宜人。小玮常常出去乱跑,然后脏兮兮地滚回来,却是捕不到什么食物,夜里饿得蔫巴巴地瞎叫唤,可怜它是肉食动物,我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郁如意曾经来看过我,有意无意地向我透露,顾且行给了容祈太多的差事,他实在忙得很,才抽不出空闲过来。这话也真,顾且行一定恨不得将容祈活活累死的。
秦子洛再也没有出现,定是在什么地方修炼他的藏头缩尾大法,有容祈这根线攥在手里头,他这条鱼既不敢上钩,也不能蹦跶。坏就坏在,当初那些惨案中,容家只死了容祈老爹,如今容祈拖家带口的,实在不容易逃出顾且行的五指山,若不是如此,或许容祈也早就跟着秦子洛一道溜了。
一晃已是琼花凋谢的时节,母妃在世的时候,每年这个时节都会待在这里。洁白落满小径,我仿佛看到多年前,自由自在奔跑的模样。却也不感伤,拥有过去,尤其是阳光灿烂的美好过去,是莫大的幸福和宽慰。
我已经学会了很多事情,自己洗衣擦地,磕了碰了用清水洗洗,唯独学不来的就是烧火做饭。
这日轮到我和描红在厨房帮忙,她在外头择菜,我固执地要亲自生一把火,生得厨房里头乌烟瘴气,自己呛得又是咳嗽又是流泪。我将吹管丢在一旁,盘腿坐在地上嫌弃自己没用。
一抹玄色衣角在烟雾中出现在我眼前,他躬身对着炉口,将我胡乱填塞的柴火一根根取出来放整齐,转头对我露出亲切的微笑。
我想到顾且行会来看我,可是这许久都没有来过,忽然一来,竟有些心喜。
他的样子一点也没有变,也不显得操劳,依旧剑眉星目、明眸皓齿,这副轮廓让我觉得亲切。
我抽抽嘴角对他露出善意的微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转过头认真地点柴烧火:“她们怎么让你做这些?”
“该做的。”我淡淡回答,悄无声息地平复掉心中细微的颤动。
“嗯。”他闷闷应一声,很快就点燃了炉火,让它平静地燃烧。想顾且行也没干过烧火做饭这种事情,可看着他这轻车熟路的模样,我好奇问道:“你怎么还会做这个?”
“没做过,”他回答,“大约应该是这么做的。”
我轻轻一笑,他亦坐在地上,转头冲我挑挑眉毛:“很多事动动脑子,也就不那么难了。你啊,还是这么笨!”
我挤眉弄眼地瞪他,这么久不出现,一来就知道调教数落我。我本不想理他,可他一个皇帝同我挤在这小厨房里,算是屈尊了,我还是得先将他撵出去。
正打算开口,便听门外传来个尼姑的声音:“拂念,水烧好没有,大家还等着……”
那尼姑说着话便走了进来,看到顾且行时愣在门口,眼神由愤怒转为紧张乃至害怕,约莫她刚开始是想教训我怎么把男人弄进来了,又忽然反应过来这不是个普通的男人。
尼姑急忙合十双手,紧张兮兮的,说不出话来。
顾且行微微扬起下巴,恢复了威严的神色,拂了袍子站起来,淡淡道:“把主持师太叫过来。”
小尼姑慌慌张张地跑了,我也跟着站起来,笑着道:“你可别吓着人家。”
“连个小尼姑都敢对你吆来喝去,你是怎么混的?”
我只能呵呵干笑,我是觉得无所谓的,反正都被吆喝习惯了,这慈安堂背后有太后撑腰,太后不准我过得太舒坦,她们也不过是照着做罢了。
我不想让顾且行帮我找麻烦,他若是今日给我撑了腰,明天话传到了太后耳朵里,这边对我的“照拂”只会变本加厉,反正现在这种程度我是可以接受的。
我低眉顺眼地说:“皇上不该到这里来的。”
“怎么,诵了几日经,连皇兄都不肯唤一声了?”顾且行说着向前走一步,抬手帮我抚去额上的汗水,眼神微微一愣,垂眼看看自己因烧火而黑乌乌的手掌,轻轻笑开。
大约他这一擦汗,将我擦成了个花脸,我急忙抬手又在脸上胡抹一通。顾且行皱起眉心,笑着说:“别蹭了,越蹭越难看。”
我瞪他,起了些报复心理,反正自己的手也是脏的,索性在他脸上抹两把。
看着他干净的小脸儿,被抹得像是煤窑里出来的苦力,嗯,我心理平衡了。看来这佛门清静之地,也根本净化不了我的心,我这小心眼儿的性子是与生俱来的。
顾且行笑得很轻松,看到我并没有郁郁寡欢,还是这副臭德行,忽然抓住我的手,眼睛映着两个小小的我,他说:“你方才的眼神告诉我,你也会想我。”
我忽然便紧张了,挣脱他的手掌,后退一步,低着头道:“此地脏乱,皇上还是先回吧。”
他的耐心总是很浅,嘴唇又抿出不悦的弧度,尚未开口说话,描红端着刚择好的菜进来,见着顾且行的时候也是愣了一下,急忙放下簸箕又走了出去。
我和顾且行还在这儿僵着,描红端了盆清水进来,大大方方地说道:“皇上,先洗把脸吧。”
顾且行挑了挑眉,走到水盆旁,拨了拨盆里的水,微扬下巴对我道:“过来。”
我管不住自己的脚,老实巴交地走过去,他取了打湿的帕子在我脸上柔柔地蹭,而后将我双手按进盆子里清洗。我的手已经不比当初细嫩,还有两道不小心留下的口子,不知道顾且行看到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
他什么也没说,用帕子一根根手指地擦着水。这个动作过于暧昧亲密,我觉得不大自在,将手抽回来,随便在衣服上蹭两把,干笑道:“不用擦,这样凉快。”
他白我一眼,将帕子轻飘飘地扔进水盆,转身走到门外,看着已经赶过来的主持师太。
仍是负手而立的姿态,好像要不是这么个站姿,便没人认得出来他是皇帝一样。他说:“长公主在慈安堂带发修行,朕今日见她气色饱满,想是师太也没舍得亏待她。佛门一视同仁,人无高低贵贱,师太做得很好。”
“贫尼谢皇上赞誉。”主持师太道。
“慈安堂已多年未曾修葺,朕明日便差人过来修缮加盖几间房舍,也算是褒奖。拂念乃公主出身,金枝玉叶身娇体贵,有些粗活做不来,还请师太多多担待,不可操劳了她,毕竟公主总归是公主,待修行期满,还是要回宫的。”
“贫尼谨遵皇上和太后娘娘吩咐。”
“太后?”顾且行轻笑,“太后已然年迈,许多事情顾念不过来。朕知道多年来太后对慈安堂关照有加,定是欣赏师太本分为人尽善尽德,朕虽然劳于国事,无暇过来走动,但这普天之下,时时处处发生的一切,亦能看在眼里。”
他们又开始唠唠叨叨,我本以为离开深宫就能离开那些官腔废话,而这所谓的清静之地亦不能免俗。这种烦躁瞬间将我拉回万丈红尘,我这出身注定做不了个本本分分的出家人。
我送顾且行离开,慈安堂虽然距离皇宫不远,可往来一趟却要绕好长一段路程,这一来一去就是整日的时间,因此他匆匆忙忙来了,总共能见我的时间却并不多。
时间就像个大王八,不停地盯着它看,只会觉得它越爬越慢,但是稍不留神,才会发现它已经爬得很远了。这只王八一爬就爬了小半载,除了头发长以外,我彻头彻尾成了个尼姑。
在院子里晒被子的时候,小玮哼哼唧唧地跑回来,在地上滚了两滚,应是嫌我太久没搭理它了。我看看正午的太阳,通常这个时候它都在外头找吃的,今日这肚子却圆滚滚的,想是撑着了。
我将小玮抱起来,它在我怀中心满意足地哼哼。失去味觉以后,我这鼻子就变得尤为灵敏,我仿佛从它的皮毛上嗅到股熟悉的味道。
之后的几日小玮都很古怪,比平常有精神多了,主要是吃饱了的缘故,而我却并不觉得是它的捕食水平有所长进。小玮生得一身雪白的毛,若是自己捕食杀了吃了,身上怎么就一点污秽血迹都没有,这不合理。
最好的解释是,有人在私下喂它。
我并没有刻意去管它,因为我猜得到会干这种无聊事情的人是谁。
下了场绵绵秋雨,山间便开始起风了。其实我挺喜欢这个季节,不冷不热秋高气爽大地丰收。天黑后,顾且行来看我,他问我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记得小本儿上的桥段,但凡男子问女子这个问题,这天通常是此男或此女的生辰。看来顾且行最近闲暇之余,也受了些小本儿的荼毒,竟能说出这么矫情的话来。
我想了想,点头道:“是我的生辰。”
“还有呢?”顾且行问。
我又想了想,傻乎乎地摇头,我不记得生辰这日,史上发生过什么大事啊。
唉,过了今日,贫尼就年满二十了,而我还没嫁出去,也许就要这样青灯古佛一辈子了。
我兀自伤感,顾且行眉头一皱:“你一个姑娘家过什么生辰,今日是我的生辰才是正经的。”
哦……我倒是差点忘了,我和顾且行同日出生,咱们定安年轻有为的牛气烘烘的少年天子,今日便及冠了。这么重大的日子,他跑这地方来,不大合适吧。
“来。”顾且行很自然地拉起我的手,从小院的拱门绕到慈安堂外,便见一片开阔的园地,生长着大片大片的蒲公英,白绒绒地连成一片,就像是下了场松软的雪,看着很舒心。
顾且行找了片空地与我并肩坐下,仰起头来看着璀璨夜空,唇角勾起不属于他的笑容。他已经高高在上太久,俯视了太久,大约很久没有举头仰望过了。天边挂着残月,月虽是残的,却并不显得萧索,白月晃晃,像是飞上天空的蒲公英。
我也早注意到了这片莫名冒出来的园子,这些本不该长成一片的植株,我摘一朵放在唇边,缓缓吹气,它们便如飘零的雪,轻飘飘地飞了。
我对顾且行说:“我曾在书上看过,每种花都是有自己的意义的,有人将它叫作花语,你知道蒲公英的花语是什么吗?”
顾且行应该从不研究这些浪漫矫情的玩意儿,便笑吟吟地等我将答案揭晓。
我浅浅一笑:“不知道才问你嘛,我以为你什么都知道的。”
传说,蒲公英爱的是风,所以只要风一召唤,它就会心甘情愿地随风飞走,哪怕离开心爱的大地。可是它无法永远陪着风,一旦风停了,它就会从高空中跌落,也许它很痛,却依然深深恋着风,那么深那么深……
小本上说,蒲公英的花语是无法停留的爱。
我曾简单地认为,这片园子是在顾且行修缮慈安堂时留下的,显然他其实并不知情。
远处有棵枝干健壮的大树,月光投下狭长的影,还有那个藏着看了很久的人。
冷风吹过,细绒纷飞,许是被温柔蹭过了鼻尖,我轻轻打了个喷嚏。顾且行很自然地将我搂进怀里,满意于这一次我没有抗拒。
我闭上眼睛靠着他,呈依偎的姿态,心里猛然塌陷了一块,形成一个关乎情爱的空洞。顾且行终是走了进来,在容祈的眼皮子底下。
我有些伤感。
不久之后,甘霖皇叔过来看我,说他已经知晓了甄心的下落。
甄妈妈被抓一事已经过去近一年,生死未卜,如今既还活着,想必也受尽了折磨和苦头。甘霖皇叔说这一年他都在尽力寻找,但这次对方很沉得住气,抓了人却像是没抓一样,一直没有下一步的动作,直到最近才故意放出了风声。
有这近一年的时间做部署,甘霖皇叔想用暴力的手段救出甄心便已经很难了,而对方也放出了直接的条件,以清君策做交换,否则撕票。
“是什么样的势力,敢这样直截了当地说出条件,难道不担心你将此事告知皇上,被皇上连锅端了吗?”
甘霖皇叔无奈地笑了笑:“清君策事关重大,甄心于我非同一般,她因何被抓,你尚能立刻反应过来,难道皇上会不知道,会不追查?又是什么人如此渴望得到它,而皇上却能视而不见,不闻不问?”
“难道是皇兄自己做的?”我自问自答地摇摇头,“我了解皇兄,他性子清高自负,纵然火烧眉睫,也会竭力自挽,除非清君策是落入了奸人手中,否则他是不会太把它看在眼里的。”
甘霖皇叔点点头,答案已不言而喻,其实也非常好猜,能让顾且行看在眼里而不去过问且又不惧顾且行过问的,便属当今皇太后,顾且行的生母了。之前这种事情,她也不是没有做过。
“那么皇叔做何打算?”
甘霖皇叔微微叹息一下,道:“若是一年前他们这样说,我是不会做此考虑的。”
“想来皇叔这一年,也找寻得很辛苦,失而复得,更叫人难以抉择。”我道。
甘霖皇叔说:“父亲将我留在民间,便是看透朝堂艰辛,不欲我被权势纷争所扰。但年轻时,我也曾纵马长鞭沾染是非尘土,想在江湖中有所作为,以证明自己,直到先皇托我代为监看太子品行。这些年甄心随我东奔西走,亦屈伸青楼,立下的功劳尚能算尽,此中情谊却难说清。如今皇上理政渐入佳境,我自当事成身退,弥补多年对她的亏欠,岂料……”
“我明白了,”我笑笑,安慰道,“丢失的东西尚可寻回,但若人死便当真不能复生。总归父皇留此重任与你,实非你所愿,皇叔本是洒脱之人,不该受此牵绊,且先将甄姑娘交换回来,后面的事情方可从长计议。总归那东西是在太后手中,也不会出什么岔子的。”
我鼓励甘霖皇叔先保甄心安全,但这样,我身上的担子更重了。可我到底蒙受了半生皇恩圣宠,承受再大的压力也是应当的。
这些日子小玮的个头猛长,大约是伙食好的缘故。转眼就到了冬天,它变得越来越懒,可就是再懒,每天也有那么两次要出去转悠,然后就拖着个鼓鼓囊囊的肚子回来。
这年冬天发生了几桩事情,传闻宫里顾且行有个宠妃,怀孕了,又不小心小产了,查来查去也没查出来是谁干的。秦子洛仍旧在外逃窜,郁王爷的旧势力在这一年也无甚建树,逐渐销声匿迹。容祈被架空了官职,所要负责的,也都是些芝麻绿豆但是很熬人的小事。甘霖皇叔救回了甄心,回江南找双亲认错去了。
而最要紧的是,贺拔胤之这昔日的软柿子,现在可一点也不软趴趴,当了汗王不足一年,手段比顾且行还要激烈,打了异邦打番邦,漠北铁蹄踏了沙漠踏草原,这孩子简直是为打仗而生的。
然漠北荒凉之地,周围再怎么打,也逃不出一个荒凉,贺拔胤之的目光终于放到了漠北臣服了几十年的堂堂定安国土之上。
断断续续的骚扰,已经惹毛了顾且行。他下旨命贺拔胤之前来皇城交流交流想法,贺拔胤之却是一点反应都没有。从无雁城的驻军来报,无雁城外大漠一带,已经被漠北大军骚扰数次,将士们从来没正儿八经打过仗,正是手痒。
顾且行观察着情形,并未着急发兵。朝堂上的言论一边倒,除了几个年轻的新提拔的官员,列位元老大臣的意见相当一致:犯我天朝者,虽远必诛!
秦迪已老得舞不动枪了,刚出城门就打了败仗,派往大漠的一万先头军,据说中了漠北的埋伏,统统有去无回。
顾且行勃然大怒,要砍秦迪的脑袋,朝堂上的声音又是一边倒,说这个秦老将军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多年戍守还没放得开,况且定安一直紧缺将才,砍了秦迪便更没有打仗的人了。
顾且行只能派了个武状元出身的年轻小官去无雁城做了先锋将军,意在监督秦迪打仗,省得他故意演戏装老装病。然那武状元去了以后,说秦迪表现良好,就是身子不大硬朗,据说是从秦子洛失踪以后,大病了一场。
仗还是要打的,平白损失了一万兵马,人也是要补齐的,顾且行逼着容祈掏钱招兵买马,国库倒是没损失什么。容祈也老实巴交地把钱掏出来了,依我看,这事情既然起了头,就会没完没了,容祈那点家底子迟早要被顾且行掏空。
下了场雪,主持师太让我和描红整理经阁。日前身子不小心受了些凉,大约是以前留下的小病根,描红担忧着我的身子,便让我先回房休息。正午之前,小玮执着地要往外跑,我打了几个响亮哨音指着鼻子威胁也没有用,便只能由它去了。
我披了衣裳跟着小玮出去,跟到那片栽满蒲公英的园子,白雪茫茫,看不见半棵枯枝烂草。
我藏身树后远远看着,容祈穿得十分单薄,将肥嘟嘟圆滚滚的小玮抱起来,一人一狼主仆情深小别胜新欢的,这小白眼儿狼还真有奶便是娘。
抱着小玮蹭了会儿,容祈从纸包里取出肉骨头,小玮便扑上去狂撕乱啃,容祈蹲下来看着它,温和地说:“小东西,你都快把我吃穷了。”
小气鬼,跟一只小白眼儿狼还计较什么,又不是小玮求着他来喂。不过小玮一天的伙食,还真是比寻常人家几口人还要多呢。跟着我吃斋饭,确实委屈它了。
小玮啃得只剩下个光秃秃的骨头,满足地在雪地里打滚。容祈摸着它的肚子,轻轻地问:“她好不好?”
小玮翻了个身,把肚皮亮出来给容祈抚弄,他便又笑了,交代道:“我要离开一段时间,这段时间会有人过来送吃的,你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如果有人敢欺负她,就咬他,嗯?”
听郁如意说,容祈这趟离开,是被顾且行掏金库掏虚了,正要往别处看看,把这年该收的账该结的生意处理了。大约顾且行现在还这么由着他坐个王爷的虚位,兴许也是在贪图他那点钱财。
小玮呜呜地应两声,而后对着另一个方向,龇牙咧嘴做出攻击的姿态。
容祈满意地挠着它雪白的皮毛,眼底全是愉悦的笑意:“回去吧。”
冷风旋过,我捂着鼻子轻轻地打了个喷嚏,默默地在树下待了许久。我有些难过,难过我本可以走出去与他相见,而当我想这样做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这天夜里我发了烧,描红伺候我一晚上,我仍直到第二天也没爬起来。
冬日柴火紧缺,尼姑庵又不流行烧炭,我们便要轮流去劈柴,为了避免力气大的吟风帮我分担,姑姑们还刻意将吟风分去做别的差事。我下不了床,只能描红自己去,她回来的时候,我看了看天色,问道:“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描红勉强地笑笑,她说:“方才过去的时候,这几日的柴已经劈好了。”
我软软地靠在床上,不想说话。描红端了药过来,一边喂我一边道:“皇上本差人送了些炭过来,上头几位师父分一分,到咱们手里也不多了,这个冬天怕是不好挨的。”
虎落平阳被犬欺。
描红也着了凉,病着照顾我,我更病得嗓子冒火,头昏脑涨,尼姑庵的药材有限,加之上头有意克扣,也只轮得到我有药吃,描红便是硬抗着。我心里既感动又悲凉,也拿一切没有办法,或者根本就不愿想办法。
郁如意来看我,像是特地过来送药的,还在附近住的小尼姑处打点张罗了一番,我摇头苦笑道:“给她们再多好处也无用,尼姑哪有花钱的地方……”
“有分用处便算一分吧,我眼见着你受这些苦,帮不上什么,便是能做些无用的,心里也踏实些。”她这话说得很实在,我很受用。
顾且行尽量抽空过来看我,面对我眼下的境况,他是很想帮,我却不赞同。毕竟现在同他作对的是太后,顾且行若执意帮我,事情惹得大了,太后还是会要我的命以绝后患。
他没跟我说打仗的事情,但尼姑庵里并不是没有是非,我早就听说了。想想往年同贺拔胤之也算有些交情,我便说不妨写封书信过去,看看能不能讨个薄面。那漠北虽然地方不大又荒凉,也够那几口子人立脚了,他这南征北战的不知道图的什么。
顾且行什么也没对我解释,只是抱着我,伏在我肩窝里,舒一口长气:“且歌,我很累,我是不是很没用?”
我无法安慰,只能轻轻抱着他。帝王,要享受主宰天下的快感,必也要付出常人所不能体会的艰辛。而世人多看到了快感,才会争着抢着往那孤独的位置上爬,做太子时的顾且行,必然也是向往着皇位的,而现在,他后悔了吗?
这是一条不能后悔的路,几乎从他出生开始,就已经不能回头了。生于这世间,他就是来当皇帝的,所有人也都是这样告诉他的。他唯一的选择,是做一个怎样的帝王,英明或者昏庸,仁慈或者狠辣。
我的皇兄不是一个无能的人,只是时常处于孤军奋战的境地,父皇留给他的烂摊子太大,包括先皇顾景痕留给父皇的,也是一堆烂摊子。初登帝位的时候,每个皇帝都在收拾烂摊子,也许帝王的作用,就是想方设法维持这些烂摊子的平衡,每个皇帝有不同的手段,新老交替时,也正是那些异心者蠢蠢欲动的时候。
顾且行抱着我不舍得放手,他说:“且歌,如何才能让你像从前一样笑呢,如果我袖手了这天下……”
我将手指抵在他唇边,清清淡淡地笑。顾且行不过是今日一时感慨罢了,他怎么可能袖手天下,那是他一辈子的信仰,他已经做了那么多的妥协,断不会为我一个笑颜而舍弃。
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我发着烧,本想陪着他以做安慰,还是不小心睡着了。顾且行低头亲吻我的眼睛,我虽然睡得迷糊倒也感觉得到,心里像是有根羽毛在挠痒痒,我不敢睁眼看他,身体却变得很僵硬。
“醒了?”他察觉到我在装睡,轻声问我。
我像个被当场抓获的小偷,睁开眼睛不好意思地对他笑:“你怎么还不回去?”
“这两日大雪封门,我已下令明日不必早朝。”他回答。
这个意思大约就是说他今晚不打算回去了,我也没有撵他,只道:“描红还在外面冻着,让她进来吧。”
“我给她安排了别的房间,若你害怕,我便留下来陪你。”他说。
“我不怕。”
顾且行惩罚似的瞪我一眼,挑挑眉道:“那你陪陪我。”
“哦……”
我们两个平躺在床上,房中炭火毕剥作响,只有一盏烛光幽幽地照着。他将我的手拉过去把玩,他说:“你记不记得八岁那年的第一位太傅,就是那个羊胡子老道。”
“嗯,”我瞪眼看着顶上的床帏,手在他手心里被把玩得有点不自在,又不好意思收回来,我回道,“我以为只有我觉得他像个道士呢,那个人好古板,每次偷看小本儿他都要拿尺子打我手心,可是他都不敢得罪你的。”
“谁说他没得罪过,他说我画的人像像猴子!后来我差人在他那戒尺上涂了层新漆。”
“还说,那老道每次授课,戒尺抓在手里都不放下的,那日正巧打了我的手心,好多天都没有洗掉。我还以为他是故意用了新花样。”
“所以你就去剪了人家的胡子?”顾且行问。
我偷笑着挑眉:“我就不信你没想过要剪他的胡子。”
“那老道是什么狄氏一族的传人,生平最宝贝的就是胡子,被你剪胡子以后,声称自己无颜再见族中父老,差点上吊。为那事父皇罚我抄了五十遍《君戒》。”
“咦,你居然不说是我干的?”我记得小时候顾且行很喜欢看我出丑或者挨罚的。
“我怎么可能告一个女子的状。”
“这么说那时候我的状都不是你告的?白记恨了你这么多年。”嘴巴这样说着,心里却有种甜甜美美的感觉,我急忙岔了话题道,“那是咱们气走的第几个太傅?还有还有,我记得还有一个……”
我们聊天聊到半夜,大约是我先睡着了,清晨醒来的时候,顾且行青着眼圈唤我起床吃药,我揉揉眼睛:“你一夜没睡啊?”
他无奈地撇撇嘴,招呼描红过来服侍我起身,自己走到桌旁仰头灌了碗汤药。听他说话的声调,大约是这夜他也着凉了。我们两个对着打喷嚏,今天没有人敢过来叫我去干活诵经,但有顾且行陪着,也不会闲得发闷。他没有像以前在娇华殿似的,就算打定了主意要看着我,也要搬一堆公文过去,今日他什么也没做,侍卫扫了门前的雪,我们站在门口看大雪纷飞,心里的尘埃仿佛也跟着被掩埋。
傍晚看着我吃了药,顾且行才带着人回去。慈安堂对我的态度有了两日改善,之后却变本加厉起来,想是太后又给了新的压力,顾且行越是拿我当回事,她便越是容不下我。
之后顾且行常来看我,我却也没舍得对他抱怨,朝堂的事情够他烦的了,他来看我便是在分忧。我知道想念一个人的时候情绪会烦躁,看到了便又会释然,我什么也做不了,帮不到他,只能努力地对他撑开笑容。
转眼冬天只剩下个尾巴,这年月悄悄地过去,又是一年除夕悄无声息地临近。
容祈已经回到皇城�
�东收西诈的钱,转手再被顾且行讨了过去。我蹲在小院子里埋头洗衣裳,小玮扬着白白的大脑袋对着房顶的方向吼叫。近来我时常察觉有双眼睛在偷看我,身边也时常发生明日该砍的柴连夜叫人劈了,该整理的经书到了经阁已经整整齐齐地摆在原处了,洗了半截的衣裳,转头做点旁的,回来便拧干晾好了。
这些我都没放在心上,反正这点活我做了也不会死,我不做也不会舒坦到哪里去。
我的病已经好了,不巧的是来了月信,对着盆衣裳干瞪眼,好不容易鼓足勇气把手伸进去,那水冰凉冰凉的,就像是针扎似的。
描红又被抓去干苦力了,我埋着头和这盆衣裳较劲,小腹有微微的酸痛,一个高大的身影将本就稀薄的阳光挡住,顾且行蹲下来,把我的手从水里抽出来,翻来覆去地暖。
我翻了个白眼,天下间在这寒冬腊月要洗衣裳的女子多了去了,我不比她们娇贵多少。我这就算好的了,无外乎照顾自己就够了,寻常女子到我这岁数已经嫁了出去,一家几口子的衣裳要洗呢。
太后明摆着是在“关照”我,顾且行也曾去找他母后谈过,太后美其名曰磨砺磨砺我的性子,就是不知磨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顾且行一直在努力把我从这地方弄出去,但是现在朝堂和边关动乱,他这个皇帝的位置其实坐得并不稳当,纵观朝堂除了那几个新提拔的气候未成的年轻官员,真正死心塌地在帮顾且行做事的,就是太后娘家那些人。
顾且行暂时不能得罪他们。他想给我名分,必然要先迎合太后,把这位置坐得稳稳当当的,到时他再去泼父皇的脏水,送他一顶绿帽子什么的,谁也不敢站出来说半句不是。
我们不是不能冒险硬来,我们是折腾够了,逐渐有了耐性。
“来,一起。”顾且行说。
我们两个凑在一起,哪里是洗衣裳,不久便打闹起来,浪费了好多宝贵的水资源。我往他身上泼咸咸的皂角水,我们嘻嘻哈哈满院子乱跑。
抬头擦额上水珠的时候,恍惚看到一道影子,迅速消失在房顶。
我想我是忘了容祈的,而他总是不善于藏匿自己,又或者我太善于发现他的存在。但此刻我已经足够平静了,那些微妙的东西陷进心底某个巨大的缺口,顾且行用时间和耐心在缺口外缝缝补补,现在它愈合了。
可惜藏起来的东西,就算看不到也不代表它不存在,有的时候我很害怕,害怕有人再把这条口子撕开,把血淋淋的宝藏挖出来给我看。
第二日便是除夕,尼姑庵没有张灯结彩,只是多烧了几个素菜,这日香客很多,大家赶来祈福。
郁如意来看我,捎了几样我过去喜欢的糕点,我虽然尝不出味道来,还是装模作样地吃了几块。郁如意说的那个道理没错,就算是没用的事情,她做了也好求个心理安慰。从头到尾郁如意都没做错什么,我该配合着她这个安慰。
也许太后对我的关照也没有错,一个人尝过了疾苦,要么变得很为他人着想,要么会变成极度自我的偏执狂。就像一个人若是当真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活,要么变成一个传奇,要么成了一个疯子。
“听说皇上时常来看你,你们相处得很好。”郁如意话里有话地对我提起这个听说。
我在心里品了品,点头道:“自家兄妹,照顾着些罢了。”
郁如意轻笑,随口回了句:“宫里传出来的。你欢喜就好。”
“嗯,我很欢喜。”我回答。我明白郁如意的意思,她对我说这些并非出于恶意,她只是让我知道,尽管我躲进了慈安堂,我和顾且行的风言风语仍旧没有停歇,而我需要知道这些,才能对因此而发生的事情有所应对。
可是我却不明白,从一开始就不大明白,我和顾且行虽然走得很近,近于寻常帝王家的兄妹,但是知道我二人其中那点渊源的,宫中莫过于太后一人,再往远了说,还包括容祈。但我不认为容祈会做这种搬弄是非的妇人之举,而太后也不该故意糟践自己的儿子,那这些话究竟是怎么传开的?
夜里香客散去,小尼姑们各自回房,偌大的慈安堂静悄悄的。我将牛皮做的暖水袋子捂在肚子上,百无聊赖地看着桌子上的碎纸屑,问描红在做什么。
“窗花啊,”描红取了片尚未完成的窗纸,操着剪刀继续修修剪剪,她说,“往年除夕的时候,公主去参加家宴,奴才几个就在殿里剪窗花,”说着,将手里的纸片展开,是个蝴蝶刀的花样,她微笑着递给吟风,“这蝴蝶刀,吟风定会喜欢的。”
吟风急忙拿去手中细细观看,笑出两个酒窝来。
“蝴蝶刀贴在窗子上,是要辟邪用吗?”我笑着说,便也凑了过去,提了把剪刀跟描红学着做。描红做这些细小的事情时,手艺极好,若不是当初叶氏被灭,她也当是名大家闺秀。
一边指点我,描红一边不禁道:“瞧公主这粗手粗脚的,真像符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