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拿起来,然后再说然后再说。”程竹青拖起自己的行李已经朝售票处门口走去,流念只得暂时作罢,也拖着行李跟在后面,外面阳光倒好,天也蓝,云也白,风好像也不一样了似的。他觉得一切都变得可爱起来,他紧紧跟住了程竹青,眼睛却只敢放在程竹青拖着的那只皮箱子上。
流念尝试过将目光放到程竹青的后背或者腰身上,她的腰真细,不知道她今年几岁了,刚才实在是太过匆忙,她将身份证递到自己手上,他心就跳得乱成一团,什么都忘记了的样子。
拿了票子,进了候车大厅,还要再上一层楼,人不少,乱糟糟的,从前他十分讨厌这种场合,现在他恨不能这里更乱一点儿,甚至有个什么打架斗殴的更好,他好趁乱......
然而,他又能趁乱干什么呢?他现在是连趁乱明目张胆的将目光放在她腰身上都做不到,自己脸就不打自招的红得够呛。
找了他们候车的区域,位置还没满,他的眼睛迅速扫荡,终于发现两个连在一起的座位,流念平常是多不惯与人争的人,此时却全然不顾,三步两步抢到那两个空了的座位前,然后占了两个位置,有一个很肥很胖的妇人显然也看好了这里,但是她慢了一步。流念心里又开始矛盾起来,一方面觉得自己一个男的跟一个女人抢座位实在是有点儿上不得台面,另外一方面又真想要在程竹青面前显示自己会办事儿,刚才票子的事儿已经让人家占了先机了。
程竹青施施然拖着行李出现在他面前,两人将行李箱立在自己身前,坐定,流念这才发现这么坐着还真是如坐针毡,刚才边走还可以一边卖卖耽儿,现在可好,隔得这么近,几乎能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如果外面不是那样吵的话。
但她身上的味道若有若无飘过来,流念想站起来,离开,然而屁股不听他的话,坐得结实着呢,他没争过自己的屁股,只好听任自己的屁股越坐越实。
“对了,钱。”他几乎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好一个好的、不太着痕迹的开头儿。流念俯下身去,拉开皮箱,开始在里面翻找钞票,而程竹青则以为如果他不找到钱还给她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于是出没拦着,可是他在里面摸了半天仍旧没有摸到钞票,这真让他沮丧不小。
钱呢?难道婆娘真的没给自己带钱?不会的呀。
他有些窘,觉得自己在外人面前出了丑,脸也红了,额上也有汗了,尤其程竹青一直在旁边说,不急不急。
“不不不,我能找到。”他说。“能找到,能找到。”他嘟囔着。直到摸到了他那个黑色的老旧皮夹子。
原来在这里。
他长长出了一口气。那个黑色皮夹子是他跟老婆的订情信物,于此时出现十分有趣,他也没料到老婆会把皮夹子给他带出来,他以为她只会往里塞点钱了事。
原来不是。
好像每次都不是,每一次都是带这个皮夹子,其实这皮夹子多少有些旧了,但他一直没换,开始是新,那时跟老婆关系也好,还有人开他们两口子的玩笑,说他们像是连体婴。如今他们这对连体婴已经被生活做好了剥离手术,在家里,他现在更爱独处一室,有时自己一个人在书房忙得晚了就不回卧室,在书房睡。
开始妻子也提出过抗议,后来时间一长,也就习惯了。老婆有时还会主动过来帮他铺床,他还会在那儿自得其乐一句,来句唱词儿,说什么若与你同鸾帐,怎舍得你叠被铺床?
流念掏出那个黑色皮夹,然后从里面往外掏钱。
“多少钱来的?”他问,又想起票面上有价钱的好吧,于是又去掏车票。
不过程竹青已经告诉他是多少钱,有零有整,他抽出钱来,还多一些。
“不要了,零的不要了。”他说。
“那怎么行?”程竹青回,说着也俯下身去,不过她好快,很快就找到自己钞票的下落,然后迅速有零有整的把钱拿起流念。
“你真有章法。”流念接过钱,他知道在这样的时候不能跟他来回推,人家可不是差这几个小钱的女人,也不会贪这几个小钱,他如果非不要是对人家的不尊重。“我的摸了好久,摸了好久才摸得到,我什么东西都没章法。”
他偏过头来,看见程竹青十分好看的笑了,她笑起来真好看,然后他的眼睛看见女人的嘴唇一开一合,她说话了,她的声音也好听。
“我是自己收拾的,所以晓得放在了哪里。流老师,您的一定不是自己收拾的,您一定有位好夫人,一切都是她打理吧,嫂夫人一定是位贤内助。”
流念不知自己怎样把话题岔到这个上头来的,他觉得自己有点儿蠢,这个话题又让他开始觉得如坐针毡。最紧要他想不到更合适的话题来。
他真笨。
他已经记不清楚这是今天他第几次责备自己。
他真笨。
他对自己的笨没有办法。
一时局促,再没话题。好在没一会儿就开始检票了,人挨着人,流念顶不喜欢中国人这种模样排队,人几乎挨到前一个的身上,他平常至讨厌这种情况,现在他前面就是程竹青。不过,尽管如此,他不敢挨得女人更近,他在努力克制,直到后面的人开始催促。
“往前走啊。”
他便答上一句。
“都有座位,都有座位,挤不好。没什么好挤的。不着急,慢慢来。”
那人嫌他有些聒噪,于是不理他,他便继续缓缓流动,检了票,下楼,车已经停在那里,人们陆续上车,他跟程竹青对照了自己的车厢,上了车,两人的铺位离得并不十分近,他先帮程竹青安顿好,然后去找自己的铺位,有心开口跟别人换一下,却见每一个人都在认真整理自己的行囊,他恐怕问了也是白问。
于是省下那问,等车开了,这才想起来自己并没有要程竹青的联络方式,想跟她说个话也不成,于是又爬下铺位来,穿了鞋子,他的下铺是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后生,正躺在铺上打游戏,厮杀得酣畅淋漓,流念走出去,然后找到程竹青。
见程竹青没有上铺位上躺着,而是坐在过道里,手托香腮,凝神注视外面,此情此景,他不想过去,他想自己现在有个画板,他愣在当场,直到程竹青回过头来看到他,笑了。
“流老师。”她站起来,裙子像花一样自她腰以下开出一大朵花来,然后在她脚踝以上,膝盖以下跳起舞来,稍顷才开始安静。但仍旧随列车运行的节奏,轻轻晃啊晃,像风摆杨柳。
他低下头,走了过去,手里拿着电话,他坐在她对面。
“程老师在看什么?”他问。列车晃啊晃,两人的身体也跟着晃啊晃,他希望可以跟她一起这样一直晃下去,晃到地老天荒。上一次他跟一个女人在一起产生这样的念头时还是十几年前,是流年的妈妈,他们也刚认识不久,他当时产生一个念头。想跟对方一辈子,于是求了婚,她很爽快的答应,然后两个人结了婚。
外面有许多的风、许多的云、许多的树、许多的天高与云淡、许多的大片大片的田野,这些都是熟悉的风景,没什么稀奇的,他总能看见这些风景,没什么了不起的,他从来没觉得这风景好看过,只今天他觉得这风景奇特。
不一样,真的跟从前不一样。
他为自己有这样的念头而感觉到可耻。
他不是自由人,他有家有室,他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然而想想并不犯罪,他是人,有血有肉有感情,而且,他觉得自己可以把握住分寸。那些分寸在他心里,他能把握住。哪怕真的产生了什么,那也一定是发乎情、止乎礼。
只要止乎礼,他就没犯错,就不算犯错。
“程老师,您是不找我有事?”她突然间发声问。
流念这才想起来此行的真正目的。
“噢。”他拿出自己的电话来,“你的联络方式。”他说,“怕下车的时候跟你走散了,也好联络。”他进一步解释。
女人也像才想来一样,然后回身,裙子在她身上又一次开了花,她身上有股莫名其妙的味道,不是香,不是化妆品,程竹青不施粉黛,说不好是什么味儿,他提起鼻子来贪婪的嗅了几口,直到她又回来,拿着电话。
“我的电话。”她说,接着双从那嘴唇里吐出一组数字来,流念忙不迭的记起来,然后存好,又把自己的号码报给对方,对方也存好。当他们做完这一切,大段沉默笼罩两人-----又没什么好说的了。
“程老师,还有好长一段时间,您躺会儿,晚上还不知招待方会方排什么活动,不知要闹到几点。”
他见程竹青一皱眉,便猜到她跟自己一样,肯定也不喜欢那些所谓的应酬。
流念站起身来告辞。(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