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管不住自己的眼睛,管不住,流念很快发现,哪怕他不去瞅那女人,他眼前仍旧有两截雪白的小腿在晃。
出大问题了,他脸从头红到尾,这趟差他甚至都不想去了。
他甚至想起一首歌来,女人是老虎。可是老虎已经跑到心里来。
他低着头,一双米色半高跟鞋出现在他视线里。他知道自己躲不过了,一点一点抬起头来,直到目光碰见那张白纸,碰到自己的名字,碰到一双巧笑倩兮的眼睛。
他的脸,更红了。
“流念?”对方吐气如兰。他窘迫的环顾四周,匆匆点头,然后分开人群,径直朝头里走。
“您是------”他觉得自己应该装作不知道她是谁。
“我叫程竹青。”对方落落大方,更显得他的局促与小器。
“掉队了。我已经跟领队联络了,领队说你的票子出了差错,让我跟你结个伴儿,到目的地再跟他们聚齐。流老师,您已经买票了吗?几点的?还有票吗?好买吗?”
她一连串的问题让他变得愈加的局促。
“没,还没有。我还没买。”他走得太快,以至于差一点撞到其他人。
“对不起对不起。”流念跟那陌生人一叠声的道歉。那人匆匆从他身边走过,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真是没有礼貌。他想,真是没有礼貌。她的所有行为都让他看起来傻极了,像个毛头小伙子。然而他现在已经不再是毛头小伙子了,他,他已经不小了,他是成年人,有妻子,有孩子,流念觉得喉咙有点儿渴,口干得厉害,干得太厉害了,他认为自己应该喝一杯水,然而水被他放下行李箱,他不想停下来翻箱倒柜的找水,那会让他看起来更加局促。
他不想在程竹青面前表现得局促,然而,怎么会越怕局促越局促呢?
流念现在已经出现在售票处某一一个窗口的队尾。
“十几个小时的车程,要买卧铺。不过卧铺都是提前订,也不知我们能不能买得到卧铺票。如果不能买到,能不能跟领队说一声,我们迟一些再过去。”
女人小声絮絮的说着,流念的耳朵里嗡嗡的,他听得见她在说什么,却总不知道自己该回些什么。
但是他听出来了,他着紧卧铺,十几个小时的车程,硬座他能挺,但是程竹青穿着高跟鞋,肯定诸多不便。一定要买到卧铺,哪怕一个铺位就好,给她,他怎样都可以。
流念其实是个心思细腻的人,他注意那些细肢末节,同时他也不是一个十分大度的人,骨子里他清高,而且没什么从前文人那些悲天悯人的情怀。
换言之,如果换成另外一个人,他是不会把卧铺让给对方的。尤其是像他在这种于机关混得时间久了的人,他深知人性上的弱点,在这样的机构里,你把本来属于自己的东西给别人别人不但不会感激你,相反还会骂你是精神病。
这么多年,流念没成长为别人眼中的精神病。
前面还有多少人,他偏过头去看了一眼,目测了一下,大约十个上下,还有两个人趴在窗户旁边,没有排队,他在心里祈祷排在他前面的那些人可千万别是包子,总有包子,也总会有不守秩序的人,他们会于这种时候暗渡陈仓,见缝插针的先把钱带过去,总之,先买到票子的才是王道。
他一定不会允许。买几点的票子?最近一班,最近一班是几点?他抬起头来看了看大屏幕人,程竹青站在他身后,后面有个什么人好像撞了她一下,她身体不由自主前倾。流念没动,但感觉到她身体的软,究竟是哪里那么软都不敢往深了想。
好在就那么一刹那,但也就因为是那么一刹那。
一刹那,这是个要命的词儿。一刹那可以让人迅速遗忘,一刹那也可以让人记一辈子,一辈子想这一刹那。
人就是那样贱。
就是那样贱。流念不由自主将脚步朝前挪了挪,他直觉得自己一定是挪了好大的一步,可低下头,却发现自己的脚仍旧停留在原地,人可能是越来越多了,队伍在缓慢向前流动,就像河。而他跟她是什么?河里有什么?有鱼,两尾鱼,河里还有其他的螃蟹、河蚌、还有......鸳鸯。
流念脸红了红,真是鸳鸯,也是他使君有妇而她则使妇有君。不,也许她离婚了呢?
流念责任自己平常不大爱跟人攀谈,以至于想貌似不经意的闲聊两句都不知道该怎样起头。
怎样起头呢?队伍仍旧在向前移动,没一刻就会移动到他那块儿,他有些着急,又有一个人过来,长什么样他都没看清。那人小心翼翼的捅了捅他,问他要卧铺票不?他有,到哪儿的都有。
“真的到哪儿的都有?”他重复了一句,却不一定是想表示疑问,就是循例问一下,他在心里已经设定答案。
他知道对方一定会答:“是的。”
这是正常人招徕生意的手段,哪怕不能哪的都弄着,先搭上话再说。流念也懂,他踌躇着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对方,最好是弄到两张卧铺票,最好是连着的,相对的,都是下铺,或者上下铺也可以接受,他在上面也行,她在上面也行。
想到这儿,流念的脸又红了。
后面传来声音,“我们不要。谢谢。”
是她的声音,真好听,而且有礼貌。那人见有人替流念说了话,转而将目标转移。
“太太,远的话,比较紧俏的地方没有票子,票都难买,更不用说卧铺了。而且两口子出门谁不希望买的票能连在一起啊。上下铺,加点儿钱,加的也不多,两张就在对面,都是下铺我都可以搞到。”
黄牛信誓旦旦。
“真的不需要,谢谢。而且,我们不是两口子。我们是同事,票同时出了问题,所以才落了单。”
那人还想继续游说,但流念一下就怒了。
“跟你说了不要就是不要,再不走我喊警察了?”
那人瞅他一眼,给了流念一个轻蔑的眼神儿,转身去寻找其他客户。
“加点钱倒是无所谓,就怕到了咱们手里的票子是假的那就糟糕了。”
流念点点头,刚刚自己没想到这一点,她真细心。
他没想到他妻子在家里也一样事无巨细把一切都面面俱到、周全的想到。
当付出变成对方的习以为常,把命给人家都不会让对方有所触动。
终于排到流念,他说了目的地,伸出两根指头。
“两张,都要下铺。好不了?”他问。“有没有?”很急切,平常他从来不计较这些,他总认为在车上不过就是一程而已,谁能将火车搬自己家里去,就那个几个小时或者十几个小时,怎么都糊弄到地方了。
但是今天不,他想把一切都安排得妥贴,想让这行程看起来完美,无懈可击。
对方查票。
“没有。”一个冰冷的声音,“还有卧铺票,但不挨着,而且都是上铺了。要不要?”
售票员手指停留在电脑键盘上,蓄势待发,仿佛专门等待他说不要了,然后他好进行下一项工作。却不知在这时流念其实无法作决定了,要不要这两张票子了呢?售票员说都是上铺,要她爬上爬下,她还穿着裙子,多不方便。可是没有下铺了,也不知道刚才那黄牛党手里有没有票,如果他真有的话。噢不,也不成,因为程竹青刚才说了,怕他卖给他们的是假票,到时候就不美妙了。这两张卧铺票离得有多远呢?
他想起来应该问一问。
刚要张嘴,身后又传来那个熟悉的声音。
“要了,我们要了。”她言简意赅。“多少钱?”她问,开始低头掏皮包。
怎么能让女人拿钱?
“不要你,不要你,怎么好用你。我这里有。”流念懂乱将手伸进皮箱里摸钞票,却发现钞票在这个时候开始跟他捉起迷藏来。找不到了,这个婆娘,把钱给他放在哪里了呢?他开始在心里怪罪那个在家里帮他操持一整个家的女人。
该不会是她实际上不想让他出门,出知道他大多数时候出门都不需要自己开销,尤其是这种因公出差,所谓的交流或者开会,都有人买单。如果是从前的话他一定不会介意这件小事儿。但是现在他觉得这是令他无法忍受的奇耻大辱。
是的,一定是奇耻大辱。
这么个大男人,她一定看不起我了,以为我是那种小家子器的人,以为我是那种爱占别人小便宜的小男人。
他真想现在就跟她解释清楚,可他只听见身后的声音,程竹青已经把钱拿出来,从窗口递了进去,售票员出了两张票子,程竹青拿到了票,流念还在撅着屁股跟自己的皮箱叫较。
后面继续有人上来,他得给后面排队的人让路,程竹青用手指轻轻拈起他的一个衣角。
“流老师,拿到票子了。喏,这是您的。”
流念满头大汗、满脸通红的站起来。想解释,张了张嘴,仍旧不知从何说起。
何时起嘴巴变得这样笨了呢?
他问自己。(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