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上众王公大臣看得傻了眼,这慕容则疯了不成?更有人偷眼去看他父亲慕容钦,心说你家小子今日,怕要好好给贵府露脸一回。
莫顺这五钧强弓本是为了威慑对方而用,先前改换四钧,还怕自己力有不逮,大大出丑。此时见这少年竟敢拿来戏弄自己,登时目眦欲裂,根根虬髯直要竖立,暴喝道:“不说你能中靶,若能开了这张弓,这一场我便认输!”
颉利发大呼糟糕,王子怕要中激将法,却也来不及提醒,只得暗暗顿足。
慕容则笑道:“王子之言当真么?”
莫顺哼了一声:“你们汉人说过,‘大丈夫一句话,四匹马也追不过’,我自然也一样!”
话音方落,只见刚才还一脸散漫的俊美少年,忽而眼神清湛,微笑点头道:“是么?那你看好!”言毕身形一闪,跨鞍纵马而去。
众人见他在马背上敏捷犀利,风度大变,宛如换了个人,均感愕然,一时看台上百双眼睛,都盯着慕容则一人一骑。
眨眼之间,骏马奔入毬场,慕容则弯弓搭箭,直指靶心,他身形不甚魁梧,毕竟是修习内功之人,平日双臂可抱起一百四十斤重物,单手至多能提六七十斤,可全身瞬间爆发之力却逾二百斤,虽只短短一瞬使将出来,也算大得出奇。
当下长吸一口气,两臂箕张,只听“嘎”一声,那张五钧劲弓一拉至满,弓弦响处,一百八十步外的箭靶上三支白羽齐齐颤动。
慕容则再不朝靶子看上一眼,兜马回转,奔向原处。四座久久无声,停了一瞬,只听啪啪之声响起,却是宁安郡主和咸宜公主两双如玉手掌正自大抚,继而又是郯王、陕王、甄王、光王等陆续叫好,其余众人这才回神,后知后觉地喝起彩来。
慕容则跳下马背,将弓递与莫顺,莫顺惊得怔愣半晌,喃喃道:“你……你使诈!”
慕容则满脸笑意露着三分痞气,摊手道:“众目之下,我如何使诈?况且这弓是你带来,王子看看有何不对么?”
莫顺一把抓过他手中大弓,用劲猛扯,却也勉强只开六分,不敢置信道:“这……这不可能……”
慕容则看了明皇一眼,幽幽道:“王子刚刚说过,‘四匹马也追不过大丈夫一句话’!如今要食言么?”
莫顺额头冒汗,却是甩手将弓抛与他道:“你再来!若能……我便信了。”
慕容则点了点头,身形一转,左手立弓,右手从马鞍上拿过一支大羽箭,嘎吱又将弓弦拉至八分满,中食二指齐松,梆的一声,弓弦震响,好似一个炮仗炸了开来,毬场东北角一串随风飘摇的六盏红灯应声而坠,呼啦落入毬场之中。
那灯柱足在一百五十步之外,又高丈余,杆上悬灯绳索虽粗,风中摇摇摆摆,站在地下也看不清楚,这一箭断索,已
说不出何等精准。一众卫士纷纷叫好喝彩,看台上也是彩声大作,李延青早见识过他在狂风中将梢头马鞭射落,倒半分也不讶异。
诸位公卿目瞪口呆,谁能料到,这纨绔之名满布京城的慕容公子,居然还藏有一手绝活?
明皇也颇为意外,抚掌两下,幽幽一笑,心道:“玲儿倾心这小子,果然大有缘故。”
宁安郡主妍笑艳艳,看着那人这般了得,竟是说不出的喜悦。
慕容则向莫顺笑道:“你输了!”
莫顺面红耳赤,额头汗水簌簌而下,顾不得擦去,结舌含糊道:“你……想不到你竟然……我…我……”
慕容则笑道:“在下这只是雕虫小技,不足挂齿。好教王子知道,真正的汉人勇士,你还不曾见过。”
莫顺哼了一声,抬手向面上抹了一把,才恨恨道:“好……我认输。”转身走到台前,向明皇行礼道:“陛下,莫顺输了!”
明皇看了宁安郡主一眼,含笑道:“愿赌服输,王子好气魄。”
莫顺知道方才险些耍赖不认,明皇都看在眼里,顿时羞得满面通红。
明皇又对慕容则道:“还有一场,泽川,你要如何比法?”
慕容则道:“陛下,如今已到午时,还请移驾用膳。”
一旁高力士暗暗称赞:“好乖觉的小子!老夫正愁如何开口。”赶忙道:“是,冰井台早已摆宴,圣人……”
明皇打断道:“如要拖延,只怕玲儿心中有事,食不甘味。”
慕容则知道明皇也在敲打自己,好教他速速表明对郡主的心迹,不禁暗骂这都叫甚么事啊!
李延青向张拯和源弼低声问道:“你们和泽川自幼相熟,可知他最拿手的是甚么本领?”
张拯和源弼面面相觑,一时都有些无措,张拯低低道:“将军,不知……喝酒算不算?”
源弼也道:“对!泽川在酒场上,那真可说得上是未尝一败。”
李延青喃喃道:“喝酒……”忽然双眼一亮,心中隐约猜着慕容则所想,点头笑道:“自然算本事!”
果然慕容则答道:“回禀圣上,所谓‘我有旨酒,以乐嘉宾⑤’,按古之礼法,臣请莫顺王子投壶,方是待客之仪。不妨就等席间饮酒之时,聊增宴乐。”
明皇闻言又是一阵好笑,心道:“小子果真狡狯,要比投壶,莫顺怕得连姓名都输给了你。”
一旁张拯和源弼几乎将脸乐开了花。一个低声道:“比投壶!突厥王子可要糟!”
另一个道:“对对对!这下有好戏看啦!泽川是投壶的第一等高手,咱们几个从小到大也没见过谁能赢他!”
一个又道:“还记得那年在平康坊,我俩陪他赌了个通宵……”
另一个接道:“那
西域富商连输七场!输的姓甚么都忘了……”
王忠嗣听这俩人一唱一和,不禁好笑道:“七场算甚么,今天只赢一场都可全胜。”李延青却是笑意不明,微微摇头。
当下明皇传令到冰井台宴饮,御辇先行,其次是后妃及诸王、公主,再后是文武及使臣,浩浩荡荡,北行过了永庆殿,即是冰井台。此处虽名为台,实则就是建在冰窖之上的殿宇,其中筑有地井,丝丝冷气从地面透孔而出,凉爽宜人。
宾客入席之后,高力士早已安排辅璆琳去取壶矢各物。明皇笑道:“既是诸公都在,待他二人比试之后,咱们不妨也来投壶,权当宴乐。”群臣纷纷称好。
明皇又向高力士使个眼色,高力士向莫顺和慕容则道:“二位也得依照规矩,投壶不中者罚饮一白。”说着抚掌三声。
一时金光灿灿,耀人眼目,两旁内侍捧出十只团花鎏金银杯,左右各五,分别摆在了慕容则二人身后,每一只金杯都大如海碗,能装下一斤酒液。
又有一众宫装美人端上御酒,先斟了满满十大杯,酒香混杂,满殿熏然。
投壶之戏春秋便已盛行,士大夫常于席间以此取乐,后世沿袭不衰,壶瓶、投矢都有讲究。只见内侍搬上两尊青铜投壶,壶高一尺二寸,颈长七寸,壶腹五寸,口径二寸五分,容斗五升,都按周制打造,投壶两耳做兽口衔环之形,就连柘木投矢都是雕花涂漆,色彩纷呈。
莫顺不明所以道:“这是甚么比法?”
慕容则道:“每人十支木矢,投进壶口内,便是中了,这可是中原士人都会的箭术。”又对内侍道:“请二位把王子的投壶换做大口,在突厥不用这等细颈瓶。”
两个内侍依言取了一只瑞牛方尊来,放在莫顺面前二矢半处,又拿红豆盛在投壶内,以免箭矢弹出。
慕容则道:“王子还是按着以往规矩,投壶不中则罚饮一杯。在下不妨反其道而行,投中则饮,不中也饮。请罢?”
莫顺看那投矢长有十寸,锐首钝尾,再看远处两个壶瓶,一只广腹方颈,壶口只有碗大;另一只却是圆腹细颈,旁带双环,瓶口最多只鸡蛋般粗。一想要投矢于内,不禁怔在那里。
宁安郡主笑道:“莫顺王子若是自知不敌,干脆不用比了,这就认输罢!”
莫顺窘得大汗淋漓,兀自强硬道:“那不是好汉!”
一想方才上了慕容则的当,登时气得将要吐血,将投矢向他一扔,怒道:“这回你先!”
慕容则抬手接住,在指间转了一圈,点头道:“好,在下先投三支,中与不中,自去罚酒。”
①出自《诗经·小雅·鹿鸣》,原句为:“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此处慕容则改为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