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先天二年七月初八,夜半子时。
都城长安六街昏暗,无星无月,城北兴宁坊内,一处宅邸却灯火通明。不过六七日前,这里还门庭若市,车马繁盛,宰相公卿,往来络绎,此刻院墙内外,只有无数禁军卫士手持火把,按刀侍立。
宫漏沉沉,檐角铜铎风动,宅院西首佛堂之内,一个峨髻云鬟,金袖绛裙的雍容美妇,正在佛前阖目而跪,手中掐着一串翠玉念珠,转动有序,微撞有声。
蓦地房门开合之声,一人缓步走进,念珠猛地停住,妇人凤眼张开之际,兀自精光闪烁。
身后青年神色闲正,一身团龙赭黄袍淡蕴微光,负手昂然道:“姑母可好。”
那美妇放下手中珠串,从容站起,幽幽而笑:“三郎,教我好等。”顿了一顿,转过身来,又道:“你来送我,皇兄可知道么?”
黄袍青年眸若深潭,不紧不慢道:“明日,隆基自会告知皇父,劝他老人家节哀。姑母放心。”
太平公主虽已年近半百,丰容靓饰陪衬之下,仍是顾盼生威,不减当年,抬手微拂鬓角,点头轻笑道:“嗯,畏罪自戕。好,很好!”
李隆基道:“姑母身后,我会留崇简一命。”
太平公主无动于衷,信步走到榻前坐下,脊背直挺,端然有方,微讽道:“我祖太宗自玄武门登极,我兄中宗逼宫夺位,幽禁母亲。如今我侄也依样效法。果然我们李家人,皆是至亲可杀!”
李隆基依然无话,显然将她当做将死之人,不放在眼里,太平公主抬眸直视这位年轻新帝道:“三郎,你赢了么?”
李隆基与她直视无忌,冷然相对。太平公主冷笑道:“你没有赢!你今杀我,将来你的儿女一样会骨肉相残;你囚禁父亲,日后也必为亲子所囚!”跟着大袖一拂,俨然道:“教他们进来,还等甚么!”
李隆基无喜无怒,对门外喝令一声,两个内侍捧着托盘入内,对公主行了一礼,将盘中白绫呈上。
太平公主拿在手中,摊了开来,站起一笑:“我在黄泉,等着看你与儿女反目,到时如何自处!”
李隆基转身道:“姑母不必为后人担忧,宽心去罢!”抬脚出门,走到阶下,高力士与李元芳赶忙行礼。
庭中黑暗,屋内明亮,隔窗尚能瞧见梁上挂起的一条白影。
李隆基并未离去,负手站在庭中,看此情形,竟是要亲自等公主咽气,这才罢休。众人听着屋内凳倒,促息残喘之声,无不栗然心惊,两股战战。
回想数日来长安风云变幻,权柄移位,李元芳一瞥屋中悬在梁上,挣扎不已的上皇亲妹,再看眼前默然静待,神情淡然的黄服天子,一时间也忍不住脊背发凉。
过了许久,屋中早没了声响,内侍高声道:“公主殁了!”
李隆基为太子时,太平公主便屡加陷害,去年登基之后,犹数遇险,姑侄俩早已势成水火。而今公主伏诛,李隆基回想她刚才所言,仰头望天,竟无一丝胜利喜悦。
一旁李元芳也自思量,当日太平公主只手遮天,新帝处境艰危,自己这才被迫现身,处处保护,使他免遭暗害。此刻李隆基大权在握,明日新旧天子,势力重分,长安已成是非之地,多留一刻都是徒增变故,也是时候功成身退。
正要告辞,李隆基已快步出走园门,李元芳微一迟疑,跟随在后。
李隆基忽然止步,转头对他正色道:“李将军,去岁十月,骊山狩猎遇险,全赖将军搭救得脱。我欲授官,将军固辞。如今又助我平叛,该与众人同受封赏,还愿将军莫要推却。昔日将军诛杀二张,奈何中宗姑息韦氏乱权,远走避祸,理所当然。我若得将军辅佐,自当感激不尽!”
他以天子之尊如此恳切相告,李元芳大出意料,当即微退跪倒道:“臣不敢!”
暗夜之中,瞧不清李隆基面上神色,只听他叹道:“将军还是不肯追随我?”
李元芳埋头道:“臣受狄公托嘱,相助陛下,本是应尽之责,怎堪封赏!如今危患既平,臣已是无用之身,先前退隐数年,自觉难以再入朝堂,求陛下许臣重归江湖。”
李隆基默然片刻,道:“我自知无狄公之贤,难令将军甘心效力。既是不愿为官,将军何须远走,将妻子接来长安,我有为难之事,也好请将军相助。”
李元芳长跪不起,兀自俯首道:“陛下何出此言,教臣无地自容!”顿了顿,又道:“纵使远隔天涯,陛下如需相助,臣也当赴汤蹈火,解君之忧!倘若李元芳年老力衰,子孙后辈,亦复如是,终不负狄公之托。陛下放心!”
李隆基心知他去意已决,况且凭他武功也无法强留,一旦强留不成,那便是施恩反成怨,得不偿失。心下失落,只得道:“既是如此,我虽为天子,也不当强人所难。将军去罢!”
李元芳喜道:“谢陛下成全!”连连叩首。
李隆基上前扶起他道:“虽说将军无危不至,我也盼能再见将军!望多珍重!”
李元芳抱拳道:“谢陛下天恩,陛下保重!臣就此拜别!”又对高力士举目作礼,向李隆基长施一揖,大退数步,隐入黑暗之中,风声响处,纵身跃上东首檐头,俶乎不见。
左右无人,李隆基忽然轻笑一声,喃喃道:“力士,如今我可知…上皇为何数次让位了。皇父英明,我不能及。”
高力士慌忙宽慰道:“陛下不须如此。如今大局已定,再无掣肘,陛下只需广施善政,恩泽天下。待到国富人丰,四海安乐,何愁没有贤才归附,为君效命?”
李隆基微微一笑,自语道:“也不知我今日所为,后世如何评说。”
李元芳辞别皇帝,出了永兴坊,又过通化门,不加稍停,一路纵马疾驰。他来相助李隆基,自知颇多凶险,为防不测,将妻儿秘密安置别处,并未带来长安。半年不能相见,此刻终于脱身,早已心急如焚,当下日夜兼程赶往洛阳。
如燕在东都听闻长安多事,日夜担忧,若非儿子李延青年幼,如何也不肯让李元芳独自冒险,待见他平安归来,夫妻父子相聚,自是不胜之喜。
先天二年七月,太平公主密谋作乱,新帝李隆基先发制人,清除太平党羽。太平公主逃入山中,三日后赐死于家,太上皇李旦无可奈何,只得恳求儿子为妹妹保留身份。太平因此未废庶人,诸子除薛崇简外,悉数被杀,家产没官。李隆基大力提拔心腹之臣,自此完全掌握朝政,天下终于无事。
于时狄仁杰已逝世数年,过得两日,李元芳携妻儿到邙山扫墓,将长安之事祭告狄公。回城之时,一家三口在洛阳北市一处茶肆歇息,对面饼铺内热气腾腾的羊肉毕罗正自出锅,香飘里许。
如燕虽已年近四十,容色却未稍减,仍是修短合度,风采如旧,向旁瞧了一眼,对李延青道:“可要吃毕罗么?”说着取钱要买。
李延青年已九岁,生的骨貌清淑,深沉慎敏,眉宇间英武之气,与李元芳如出一辙,当下拦住如燕道:“何劳娘亲,我自己去。”从母亲手中接了钱来,起身出门。
饼铺伙计见他年纪虽小,却也分明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赶忙赔笑招呼。
如燕瞧着这小小身影,想起他襁褓之中便少哭闹,懂事之后更加不妄喜怒,平日读书不辍,温和自律,不禁向李元芳笑道:“当真没见过这般大的孩子同他一样。你说他这性子像了谁?”
李元芳轻笑摇头,也道不知。李延青拿着一只毕罗正要出门,忽地定定朝西南瞧了一会儿,身形一动,却又停住,转身多买了几个,捧在手中,竟不回来,往西南走去。
李元芳与如燕都觉好奇,起身跟出,悄悄站在檐下,却见儿子正将毕罗分给一群衣衫褴褛的小乞儿。
原来那毕罗甚热,李延青不急便吃,出门之际,几个乞儿蹲在西南街角,直勾勾盯着他手中毕罗,不住吞咽口水。李延青一怔,细看那群乞儿都是六七岁模样,个个瘦骨嶙峋,蓬头垢面,也不知饿了几天,只蹲在街角,使劲闻着风中毕罗香气。
北市原是贫民聚居之处,乞者甚多,中秋已过,风送微凉,群孩打着赤脚,满沾尘土,脚踝以下都是通红。李延青登时大起怜悯之心,把剩下的银钱全买了羊肉毕罗,拿去分给众花子。
那群花子早已饿得眼冒金星,纷纷接了毕罗一哄而散,各自寻个角落一蹲,如狼似虎地大嚼大咽。李延青曾见过乞者之间以大欺小,因此得了食物都是藏匿独食,对此不以为意。
只有一个花子未曾远去,停在一旁屋角。李延青朝他看了两眼,只见手足皲裂得如枣子一般,身上一件败褐早就烂没了袖口,麻布袴也剩下半截,身边还有一个
沾满尘泥的破碗,一根防身的竹棍。想来花子们沿街行乞,不仅为人轻贱,连狗子也敢仗势欺凌。
那花子本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刚出锅的羊肉毕罗醇香味美,皮酥肉鲜,也顾不得烫口,狼吞虎咽地吃了大半个,噎得直伸脖子,见李延青站在跟前未动,忽然抬头对他道:“谢……谢谢!”
李延青对他一笑,上前将剩下一个纸包的毕罗也递给他道:“你留着下回吃罢。”
那花子忙不迭地将毕罗藏在衣内,又道声谢,继续大口吃着剩下半个。李延青倒退几步,转过街角,忽然被拦腰提在手中,待看清来人,欢声叫道:“爹爹!”
李元芳抱着他问道:“你的毕罗呢?”
李延青朝花子看了一眼道:“给了人啦。”
李元芳道:“你不饿?”
李延青点头道:“我饿。”
李元芳道:“那还全给了他?”
李延青认真道:“一只毕罗,于我只是点心,于他却能救命。”
李元芳微微一笑:“你手中有钱,干么不直接给他?”
李延青摇头道:“我本想给他,又觉不妥。一个花子有许多钱财,旁人会说他偷盗。况且他年纪幼小,若是有人把钱抢去,再打他一顿,谁会过问?行善不当,反是害人。倒不如买了毕罗,总不会有人从花子手里抢食罢?”说着又看向那小乞儿。
李元芳未曾料到他小小年纪,思虑如此周到,大是诧异,深深凝视儿子,忽然笑道:“小子,你将来,定比你老子强。”
李延青正自出神,回头道:“爹爹说甚么?”李元芳笑而不答,抱着他又到饼店中买了几样毕罗胡饼,父子俩回来找如燕。
歇息一阵,离了茶肆,正见市中官兵列队,压着数辆囚车经过,车后跟着男女老幼,牵衣顿足,神情狼狈,官兵叱骂赶打,哭喊连天。
李元芳抱着儿子侧身微闪,对如燕低声道:“是太平公主党羽。”
连月以来,东西两京处置太平亲信,都是这般抄家杀头流放,牵连甚多。如燕叹道:“难怪叔父在时常说,‘为官者,祸福只在旦夕之间’。”
李延青忽然问道:“娘亲,甚么是‘祸福只在旦夕之间’?”
如燕摸摸他小脸道:“你看这些人,数月前还是锦衣玉食,富贵享乐,如今怎样?”
李延青看着那些老弱妇孺,神情肃穆道:“可是……他们并没做错事。”
如燕道:“论罪连坐,只能如此。”
李延青喃喃道:“看来为人短虑,会累及无辜,是取祸之道。”
李元芳和如燕对视一眼,均感诧异。如燕忍俊道:“你这孩子,如此说话,从何处学来?”
李延青道:“孩儿近读《汉书》,偶有此想。”
李元芳将他放在地下,幽幽对妻子道:“我如今知道他像谁了。可惜狄公没见他这般,不然定会十分喜爱。”
如燕笑道:“叔父为官数十年,留下一世英名,他哪里能比?”
李延青不知父母打甚么哑谜,疑惑抬头,忽然拉着父亲衣袖,蹙眉不悦道:“爹爹,孩儿有一事不明,可否告知?”
李元芳低头笑问:“何事?”
李延青正色道:“怎地旁人都有兄弟姊妹,独我没有?”
李元芳万没料到他以此发问,一时无措道:“这……”含糊道:“你一个人不好么?”
李延青小嘴一嘟:“形单影只,有甚么好?”
李元芳无言以对,只得道:“从前为父不期多子,得你一人足矣。既然你如此说,容我考虑……”
李延青略微嫌弃道:“古人说,‘四十不惑’,爹爹还用考虑么?”
李元芳哑口无言,看向妻子。如燕见他刀山火海也无畏惧,此刻却给小儿三言两语,问的满脸窘迫,早已笑得肚痛,赶忙道:“孩子问你,看我作甚么?”
李元芳实在无奈,摸摸李延青头发道:“好罢,咱们回了江南,教你如愿就是。”
如燕闻言变色道:“甚么?你……我可没答应!”
李元芳笑道:“可我答应了。一言既出不能收回,你该不会教我失信于孩子罢?”
如燕哼了一声,转身便走,父子俩赶忙跟上,各自赔礼诱哄,归家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