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马嘶蹄鸣,一身僧衣佛具。
已是黄昏时刻,夕阳西下,夯土路上两匹骏马正小跑着前行着,这两匹马都是品相不错的良驹,只是急匆匆的奔赴千里之远,便是再好的马也耐不住。比起刚刚上路的样子,这两匹马或多或少有了掉膘的迹象,精气神都缺了一大截。
见不远处一处客亭旁摆着个落脚吃茶的铺子,不大的地方紧凑得摆着十几张大大小小的长条旧桌子,斟水的茶壶倒是擦得锃明光亮,坐在马上的一人戴着斗笠面纱,看身形似乎是个女子。
另一个光头僧衣,拿一杆烫金锡杖指着那茶摊铺子,朝着身旁说道:“此处距离梁都城不远,正好借着这铺子吃完茶汤解渴,也不知梁王冢那边怎么样了。”
女子只是点点头,看着那茶摊还算是敞亮,行走江湖又哪里顾得上那些讲究。
茶摊铺子不算大,里头那些东西也多半是淘来的旧货,但是拾掇的极为干净,铺子里待客的娃子见到有客人便匆匆迎上来,其实也就是再抹一遍桌子的事,这种地方也决计是找不到像样的马厩。
“两位客官且在这歇歇脚,”正忙着给另一桌客人斟茶的老丈放下那茶壶:“咱这小铺子找不着啥子讲究,锅里还剩下些汤饼,还算是热乎的,约莫能凑出三两碗的样儿。茶汤这稀罕玩意,咱这就是边边角角的糙洱,虽然苦了些却是能解渴的。”
这样的五里亭遍布中原各地,而这些茶摊铺子往往也是周边村里那些失去青壮年劳力的孤寡人家来看着,乡下人家往往都会抱团,没有劳力的人家才能谋得这样一份活计。
这赶路的两人自然是从清溪郡城日夜兼程赶来的释鸿生和秦清芷,在胤流年里修养了两日,释鸿生还是按耐不住向巧嘴刘辞行了,这些天虽然赶路时急迫了些,但所幸巧嘴刘精通医理,带着他配制的药丸调养身子,倒是真有几分奇效。
梁都城却是不远了。
整个梁地划分三道,清溪郡只是他长河道治下一座郡城,不过距离梁都城倒也不算太远。两人日夜兼程,兜兜转转赶了六七天,这一路上见了无数饥民流离失所的惨烈景象,更是坚定了释鸿生关闭梁王冢的决心。
梁都城其实是建在一座湖心岛上,而且这座湖还是在群山环绕之间,能够进入梁都城地界便只有从东坐船进入的青岗渡和南面的百丈石桥。但是自从梁王冢出世,青岗渡便被封停,现如今比较靠谱的也就是离这边不远的百丈桥。
“老人家,倒是不便于吃上碗汤饼,且舀上一壶糙洱解解渴罢。”
释鸿生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引人注意的地方,但不知为何能让人产生一种如沐春风的舒适感,卖茶老丈在这办铺子也好些年了,知道江湖人不待见自己家囫囵炖煮的杂面汤饼,便只是从柜案上一只陶罐子里薅出一小撮黑不溜秋的茶叶沫子,拿滚烫的热水冲开来灌进茶壶里头。
“两位客官歇歇脚,这茶水还烫嘴着。”
老人家是个和善性子,将那满当当的茶壶端起来,晃晃悠悠过来斟茶。小地方自然见不着多少精巧玩意儿,这里摆着的都是清一色的杂瓷海碗,两海碗斟个七分满,那壶似乎便空了小半。
“这几年茶叶一日赛一日的精贵,唯独这糙洱不值几个钱,”老丈慢慢将茶壶放到桌上,张开那枯槁焦黄的手掌:“咱这地方离城近些,一壶糙洱六个大子儿。”
价格还算公道,茶香味也是来得正。
释鸿生同样张开手,六个圆悠悠的厚实铜板子稳稳当当搁在手掌心里,上面似乎被仔仔细细抹上些油性东西,每一枚都锃明光亮的见不着半点铜锈。
“老丈,打听个消息,”释鸿生又摸出两枚铜板,轻轻按在桌子上:“青岗渡口已经封停数日,咱们这边这石桥可还通畅?”
这不算多么独家的消息,真正有价值的消息也不会出自这么个只能勉强填饱自己肚子的老人家。不过能卖出两个大子儿倒是有些出人意料,老人家也很乐意赚这么一笔小钱,毕竟这几年的粮食越卖越贵了。
“客官想来是要寻那梁王冢吧,那可是了不得的地方。”
卖茶的老丈摆出一副心知肚明的模样,这段时间见得最多的就是这些赶过来刨人祖坟的江湖人,有时候老人家自己也琢磨着这不对头的糊涂事,听说这王爷人家都死干净了,天底下这些人却是赶忙着来挖坟堆子。
阴损!折寿的买卖哟!
只是平头百姓有着平头百姓的活法,这种事心里头琢磨琢磨便好了,说开了那真就是嫌弃自己这脖子粗喽。
老丈悄悄把那两个铜板子摸到手心里,把自己那嗓音压得低些:“现在梁都城下了城禁令,唯有少数官家人能进出这石桥,现如今城外的东西不大好往里送了,听说城里果蔬也涨了价。”
这情报没有超出释鸿生的预料,但是朝廷的决心还是令释鸿生和秦清芷两人面面相觑,这个选择不是那么容易做出的,禁城令之中竟然连蔬果粮食都难以进入。
难不成?朝廷不怕城中百姓骚乱么?
那老丈似乎看出了释鸿生的疑惑,又或者这些天打听这消息的太多了些,笑着回应说:“咱们这也不是封城了,只是设置了专门的收粮吏来操办这事儿,低价纳粮收菜,每天再送过石桥。”
说到这里,两枚铜子儿也就值了价钱,老头子晃晃悠悠回了柜案边上,他还得再烧出一壶沸水留着用,半点功夫也耽误不得。
释鸿生尝一口茶汤,虽然凉了些却说不上好喝,茶色也淡了些,那点糙洱沫子有些俐嗓子,但喝着确实是润口。
“你有什么打算么,”秦清芷轻声问说:“朝廷似乎有意消减进入梁王冢的人数,现如今青岗渡口已经一条船也找不到了,石桥这边似乎也被封住了,不是那么好闯进去的。”
海碗不小,但是糙了些,秦清芷只是轻轻拨开那浮起来的茶叶沫,轻轻抿一口解解渴便足够了。其实更多是润润嘴唇,她没有摘下面纱,喝起来也是浅尝辄止,这种大口海碗里也喝不出什么好茶来,糙洱的味道有点苦,秦清芷微微皱眉。
释鸿生吃完一碗,再拿茶壶往碗里斟,这次几乎就是摆明了跟朝廷对着干了,虽然说自己心里早已有了决断,可这真到了关键时刻反而有些畏首畏尾的。
一个和尚的命不值钱,但是如何能害了人家一个姑娘家。
陈景王朝屹立中原八百年,天下五方皆要臣服,东土、南疆、西域和北荒虽然各自为政,但也依然用着陈景的年号,都要承认是陈景朝廷的附属。
释鸿生这小和尚青灯枯佛的日子过得久了,在武林倒算是个不大不小的人物了,但是终究身在局中看不得这世间正理,甚至看不出这陈景王朝早已日暮西山,国力衰微得再不复往日恢宏。
说到底,陈景朝廷积威犹在。
想要直面朝廷,说的是容易可真要做起来就难了。
秦清芷默默看着他,她何尝不知这件事到底意味着什么,只是自己始终没有能力改变这梁州格局,唯一能做得便只有默默跟随着他,期望能够有那么一次机会帮助他。
两个人就对面坐着吃茶,其实吃茶的只有一个年轻和尚。
一个喝着,另一个便提着茶壶斟着。
四碗茶,不多一两一钱,说实在的真不是个好兆头。
喝完了,便没了留在这的理由。释鸿生不太想说话,因为他不知道怎么把这位跟着自己跑遍了小半个梁地的姑娘劝回去,他知道秦清芷的思量,其实胤流年的那位刘前辈也偷偷提过人姑娘家的想法。但自己终究是个和尚,而和尚担不起这位佳人的这份情义。
“小师傅,”老丈晃晃悠悠过来,笑眯眯得往他手心里塞了个小东西:“老头子腿脚也不利索了,但心里头敞亮,那死人坟堆子里头说不得什么阴损玩意儿都有,尝个甜滋味儿,权当讨个喜气护持身子。”
和尚张开手,却是一枚晒得干巴巴的红枣子,心中浮现几分暖意,那份守护玄龙龙脉的念头更是坚定几分。释鸿生朝着老丈合十作礼,看着这位老者慢慢悠悠走回柜案边上,才到一旁几个木墩子上解下束马的麻绳。
进城的石桥已经不远了。
释鸿生纵身上了马,正欲往前,心头却是骤然收紧,一股极为骇人的气息引得他头皮发麻。
杀气?煞气?
佛经古卷多讲究悟性,修炼佛门武艺更是要精心体悟才能达成,时至今日,释鸿生早就练就了对于这些独特气机的过人感应,这煞气给他非常独特的感觉,并不是说煞气不强,而是显得极为嘈杂,但在总体上又能融洽的合为一体。
似乎,不是一个人?
释鸿生往后瞥了一眼,这气息虽然算不上多么恐怖,但也绝非一朝一夕的功夫。除非是一生杀伐戎马,再修炼那些极为独特的心法秘籍,否则想要养出这般煞气也绝不是杀上百十个人能做到的。
那是谁?
却见那道路之上聚拢一队身着黑衣的武士,他们穿着极为得体的短衫,包括手脚都穿戴得极为严实,甚至手腕脚踝上还绑着玄丝束带,脸上带着一张张一模一样的玄色面甲,整个人就像是笼罩在这样一片黑色之中。
他们毫不掩饰自己身上那骇人的煞气,甚至还主动互相勾连气息,那煞气的嘈杂感觉其实就是他们的煞气本身也是参差不齐,勾连为一体之后便显得有些不稳。
但是要说他们最引人注目的却是他们腰间别扣着的刀,那是一种修长的横刀,刀刃设计为直刃的样式,狭直修长的刀身、小镡、长柄无不精巧细致。
很美的刀,美得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