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晚间,贾政从衙门回来,给他带来了朝上的消息。
康熙明发圣旨,废太子胤礽与九门提督托合齐勾结,意图不轨,圈禁宗人府,终身不得出。托合齐去官、夺爵、抄家,看在十二阿哥的份上,并未处斩,而是流放宁古塔。
贾环亦不由唏嘘,难怪胤禛要感叹世事无常,不仅胤礽一夜之间,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成为阶下囚,便是托合齐,前一刻还是权倾一时、手握重兵的皇帝信臣,下一刻便招来横祸。
不过托合齐官声并不好,且他的确也是自找的,康熙将这般重要的位置交给他,到了关键时候却蛇鼠两端,康熙焉能不气?留下他一条命已是仁慈了,需知若不是当时他借故躲开,胤礽根本连那场乱子都掀不起来。
这一变故显然让朝臣们有些措手不及:前不久康熙才废了胤礽,令朝臣举荐太子,他们想当然的将废太子胤礽排除在外,谁知最后康熙属意的竟仍然是太子,慌慌张张重又写了举荐折子,康熙也在朝上宣布了太子复位之事,这件事总算是欢欢喜喜落幕。谁知道刚松了口气,眼看太子册封大典在即,一夜之间,胤礽被圈,胤禛被贬,皇上最近极宠爱的十五阿哥也从畅春园里搬了出来,而八阿哥还在府里自省……实在想不通,也就叹一声:皇上的心思,高深莫测啊……
感叹几声后,便聪明的将此事埋在心底,识趣的不再提什么立太子之事。
贾政来找贾环,除了告诉他这些消息,更重要的却是另一件事,他想扶赵姨娘为平妻。
贾政身为四品大员,身上带着二品爵位,家中没有主母实在不像话,他情况特殊,按再娶一个也是可以的,只是王夫人虽还关着,名义上却还是他的原配,并未休弃,再娶一个便最多只能是平妻,但是好人家的女儿,给人做填房都不愿意,更何况是平妻?且由贾政身份而来的诰命在王夫人头上挂着呢,再娶的平妻便身份有些尴尬了,这倒也罢了,关键是贾政却还有个身上带着诰命、身为皇子养母的妾侍在……做他的平妻,岂不是要被个妾压在头上?
想来想去,最后决定还是扶赵姨娘上位,反正她身上原就有诰命,且有贾环在,谁也不敢拿她的身份事儿。
他早便有此想法,却一直未能实施,是因为赵姨娘委实不是能管家的性子,但此刻宝钗进门,她是个精明的,管家的事可以放心交给她,在成亲之前扶了赵姨娘,宝钗进门时,便要奉她一盏儿媳茶,之后她便是宝钗的正经婆婆,宝钗是个懂礼的,也能识时务,自不会慢待赵姨娘,贾环走了也能心安。
这样想也想不到的好事,贾环哪有不欢喜的,原准备在贾府住上一晚便回庄子,此刻也不提这话,难得勤快一次的给赵姨娘张罗起来,因只是扶妾侍为平妻,是以并未请客,只寻了个吉日,阖府聚在一起庆了庆便算礼成。
期间贾环去了畅春园一次,一是向康熙报备了赵姨娘之事,二则是先向康熙吹吹风,提起南方一年三熟的稻子,语气颇为向往,康熙也有些意动。
等到诸事停当,已然过去了二十多天了,宝玉的婚事还在两个月后,二十多天不见胤禛,贾环想的厉害,忙收拾东西搬去了庄子,一面下了帖子约胤禛去庄子吃菱角儿。
收到帖子的胤禛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各个弟弟的府里逛了一圈,委婉的表示了“各位兄弟事务繁忙,如果没空前去,想必环儿也不会在意”的意思,被老九老十好一通嘲笑,咬牙忍了下来,最后去了胤祥府上,却听胤祥奇道:“咦,环儿下了帖子吗?我怎么没有收到?”
这才知道贾环的帖子竟是只送了他一个人,想起老九老十先狠狠嘲笑他一通,又如同施恩般勉强同意的嘴脸,顿时恨的只咬牙,庆幸老八还在禁足中,否则还要多受一重气……至于嘲讽麽,想必以老九老十的性子,是绝不会忘了将此事和老八分享的。
再想想已这些兄弟的性情,知道了贾环去了庄子,便是没有帖子也难保不跑去蹭饭吃,自己这一遭走的也不算冤枉,才算是平衡了些。
等到第二日,当见到贾环笑嘻嘻的脸时,顿时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四哥,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怎么会呢?”
“四哥不是生病了吗?”贾环眨眨眼道:“我还想着,四哥要是不来,我便去四哥府上探病,不准还能赖着住上几天呢。”
胤禛顿时大为意动,笑道:“留着下次再用不迟。”
贾环拉了他向外走:“我们去摘菱角儿,自己摘自己煮的才好吃。”
大半个时辰后,香喷喷热腾腾的菱角儿出锅了。
贾环和胤禛面对面坐在脚凳上,中间隔着一个矮几,几上放一个砧板,旁边的筐里便是拇指大黑色的还冒着热气的菱角儿。
胤禛拿着菜刀,将菱角儿放在中间,一切两半,拨到一边,贾环便捡起来,灵巧的将里面的果肉剥出来,一半儿喂到胤禛嘴里,一半儿自己吃,遇上不好剥的,便用牙咬,忙的不亦乐乎。
“手拿远些。”胤禛一刀下去,差切刀贾环伸过来的手上,手忙脚乱的将菜刀提起来,皱眉斥道:“和你了多少次了,等我拨到旁边再来拿,切到手怎么办?”
贾环心虚的辩道:“你自己弄的太慢……”
那菱角壳极硬,又只有指头大,形状又不规整,放都放不平,要从正中分成两半谈何容易,胤禛切的已经算快了,皱眉道:“你就馋成这个样子!叫丫头来剥好了给你吃你又不愿意。”
贾环道:“那就没意思了……四哥你话归话,手底下别停啊,我还等着吃呢!”
胤禛道:“你哪里是请我来吃菱角儿,你是请我来给你切菱角儿才是。”口里着,手里动作又快了几分。
贾环又不放心起来:“四哥你慢儿,心切到手……”
“知道知道……手别乱伸!”
“哦……”
这般的戏码上演了好几遭之后,贾环忽然问道:“四哥,你还是没有见到阿玛吗?”
胤禛叹道:“老爷子了,我不奉召不许入宫见驾……你让我如何见到老爷子,难道为了请安跑去闯宫不成?回头又气出病来。”
贾环安抚道:“等过几日,阿玛气消一些了,我就给你几句好话,好歹也让你时常见见,也省的你整日的担忧……不过,上次看见阿玛的时候,真的好像老了好多……”
胤禛的手微微一顿,楞了半晌,重又开始切了起来,低叹道:“原是我的不是,二哥是老爷子亲手教养出来的,在老爷子心中是最重的,也是最好的,老爷子也一心想把最好的都给他……最后却变成这样,老爷子心里难免不只在。”
他和贾环处的久了,知道贾环耳朵灵的很。贾环不在康熙跟前的时候,向来爱称康熙为老爷子,这会儿却口口声声称阿玛,让他心生警觉,话也心了起来。
“四哥这话我就不爱听。”贾环打断道:“什么给不给的,好像这天下就是个物件儿似的。我不知听谁过,权力越大,责任就越大,皇帝是天底下权力最大的人,那么就应该是责任最大的人,皇帝给当官的权力,也是为了让他们守护一方平安,而不是拿来鱼肉百姓用的。如果当官的只知权力,不知责任,就是昏官!如果为君的只知权力,不知责任,那就是昏君!”
见他连昏君二字都出来了,胤禛皱眉,打断道:“偏你的歪理最多……不过权力越大,责任越大,这话的倒也在理。”
“原就在理……四哥你还不知道吧,我之前在阿玛面前过太子的坏话,了很多很多次呢!”
胤禛微楞,抬眼看了贾环一眼,又迅速低头,责道:“你嫌命大了是不是?竟敢在老爷子面前胡八道,你知不知道多少在老爷子跟前进谗言的大臣掉了脑袋?不要命了你!”
贾环胤礽的坏话,事后便和他了,此刻忽然这般话,可见他之前的怀疑并没有错,外面果然有人在听壁角,能在这庄子听壁角的,不用想也知道是谁,是以神色间慎重了起来。
贾环吐吐舌头,闷头咬了一个吃掉,又忍不住道:“那个时候我他坏话,既是因为替四哥和十三哥抱不平,另一面却是觉得奇怪,阿玛怎么会找这样一个人做太子……他怎么配做太子?”
胤禛恨不得把他的嘴堵起来,斥道:“莫要胡,那个时候二哥恶迹未显,帮助老爷子处理朝政井井有条……你如何就能看出二哥不配做太子来?”
贾环冷哼一声道:“当时国家到处都要用钱,那些当官的却借了国库、拿着民脂民膏去吃喝玩乐,包戏子,盖园子……连我这不懂政事的都知道,清理户部是利国利民的好事,难道二哥会不知道?可是他却要在最紧要的关头,要停办了户部的差事……他这是为国?为民?还是为孝?都不是,只不过是怕事情做的不合阿玛的心意,丢了他的太子之位罢了!白了,他但凡对这天下有一丁儿的责任心,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儿来!这样的人如何配为一国之君?”
胤禛摇头道:“道理人人会,可是要做到谈何容易?天下间做官的,有几个不是一心揣摩着圣意而行?你这般想法,也未免苛责了些。”
贾环冷哼道:“怎么你和十三哥能做到的事,他做太子的反而做不到?”
胤禛摇头失笑道:“这怎么一样?我和十三又不是太子,最多做回我们的光头阿哥,还是不坐享荣华富贵,自然没有二哥那么多的顾忌……好了,别了,都攒了这么多了,方才不是还嫌我慢的吗?快吃。”
贾环听话的捻起一个,口中却不停,道:“我只是为四哥抱不平罢了,一样是他儿子,没见过做阿玛的偏心偏成这样的,你做了什么?不过就是将二哥做的事,不添不减的告诉他罢了,还要生一辈子气不成?”
胤禛摇头笑道:“你不懂。”
“我什么都懂!我觉得,二哥之所以变成这样,未必没有阿玛的责任……阿玛一直在教他怎么做皇帝,却没有人教他该怎么做人,也没有人教他该怎么做储君。他站的太高,从生下来开始,除了阿玛,周围的人都是他的奴才,日子久了,自然就会将天下百姓视如牛马,将别人的性命和尊严都不放在眼里……唔,四哥!”贾环将嘴里塞的东西几口吞进去,不满道:“四哥你做什么?”
胤禛板着脸训道:“塞住你的嘴!越越过分了,连老爷子都编排起来,等回头传到老爷子的耳朵里去,看不打你板子!”
贾环得意洋洋道:“四哥你放心,我有恩旨呢!阿玛答应过我,不管我在他面前谁的坏话都可以,当着面都能,偷偷几句还不成吗?”
胤禛瞟了他一眼,道:“回头惹恼了老爷子,管你什么恩旨不恩旨的,直接按在地上打一顿,我看你去找谁讲理去?”
贾环吐吐舌头,停了片刻,终又忍不住开口笑道:“四哥,我看不如建议阿玛把大清的律法改上一改……”
“嗯?”
“第一条:皇帝永远都是对的。”
胤禛道:“还有第二条?”
“第二条,如果皇帝错了,请参看第一条。”
胤禛摇头失笑,道:“这么多吃的,还堵不住你的嘴!不许胡八道了,快吃。”
贾环这才乖乖闭嘴,算是结束了这场乱七八糟、不着边际又胆大包天的对话。
站在门外,听着里面传来剁菱角的声音,和零星的几句“四哥你心儿手”之类的话,康熙默然良久,悄悄转身离去。
看见贾环吁了口气的模样,胤禛放低了声音:“走了?”
贾环头:“嗯。”
胤禛放下菜刀去捏他鼻子,低声骂道:“你有多大胆子,怎么就敢这么胡八道!急的我一身冷汗,就怕老爷子推门进来!”
贾环漫不经意的嚼着菱角,含糊道:“反正都听到了,进不进来有什么关系?”
胤禛道:“老爷子听墙角儿,若听的进去,必会悄悄的离开,细细的想想,若是听不进去,便要踹门进来训斥。”
贾环咦了一声,道:“上次我和老爷子听二哥和音儿的墙角怎的就没进去?”
胤禛一噎,想了想道:“怕是老爷子当时连训斥他的力气都没有了吧?”
贾环眨眨眼:“老爷子不会也没力气训斥我,所以不进来了吧?”
胤禛忍不住又在他头上敲了一记:“让你胆子大!”
贾环吐吐舌头,道:“我就是见不得他那副偏心的样子,那么多儿子都不见他上心,二哥有什么好,成日的惦记。”
胤禛如何不知道他是在为自己抱不平,心中生起暖意,口中却责道:“我正怕夜长梦多呢,你还偏偏找事儿。”
贾环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默然片刻,闷闷道:“总不愿四哥留下遗憾。”
胤禛微微怔住,半晌没有话。
胤礽此刻已经被圈禁,这辈子也没有机会出来,贾环自然犯不着再他的坏话,他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胤禛。
胤禛再过一个月便要离开,日后不知道还能不能和康熙再见,现在康熙正恶了他,若不能缓和关系,就此一走了之,心中没有遗憾是不可能的。
此刻康熙恶了他,一方面是胤禛自身的原因,另一方面却是迁怒:就像有人特别宝贝自己的儿子,宝贝儿子在自己心中什么都是最好的,突然有人来对他,他儿子在外面无恶不作,虽然事后证明都是事实,但是在他心里,仿佛自己儿子变坏,便是此人的原因一样,以至于看见他都膈应。
康熙此刻对胤禛便是如此,仿佛胤礽变坏,胤礽做不成太子,都是胤禛的错一般。
所以,贾环要告诉他,你儿子就是这个样子,有没有胤禛的事儿,他都不配做太子!
这话自然是极危险的,稍有不慎便是滔天大祸,但是为了胤禛,他愿意去做这个恶人。
胤禛轻轻抚过他的头,道:“下次别这样了,只要你好好的,什么都好……”
同一时间,书房的椅子上,康熙按着额头缓缓睁开眼睛,低声吩咐道:“李德全,等他们吃完菱角儿,让他们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