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〇九·月莹

镇魂调 时久 6718 2024-11-16 00:20

  广平王攻下西京后,仅在长安驻守镇抚三日,以虢王李巨为西京留守,广平王则继续率大军东进,十月初自长安出,乘胜进攻东都洛阳。

  洛阳与长安之间仅潼关险峻,而潼关又是座西向东,难以坚守。逃出西京的叛将张通儒等在潼关收罗散兵,退守陕郡。安庆绪又派严庄调集洛阳的全部兵力,与张通儒合兵共步骑十万余,号十五万,于陕郡阻挡官军。

  十月十五,两军相遇于新店。叛军先到,抢先占据了有利地势,依山布阵,郭子仪初战不利,被赶到山下,此时本是沿南山搜索叛军伏兵的回纥兵突起袭击。经西京一役,叛军对回纥无不闻之丧胆,当即阵脚大乱。官军与回纥左右夹击,再一次将叛军打得大败,攻克陕郡,安庆绪的主要兵力也在此一战中消耗殆尽。

  严庄率先弃陕郡而逃至洛阳,告知安庆绪败状。安庆绪乘夜帅其部众逃往河北,临行前竟将先前俘虏的哥舒翰、程千里等三十多名唐将全都处死。

  “想哥舒翰也算一代名将,立功无数,可惜晚节不保,最后落得如此下场,还不如当初一死殉难的好,还能留个忠烈之名。”

  李泌重新封好东京送来的捷报,亲自送到宫门,让内侍立即呈给皇帝。回来时元帅府内众人仍在议论纷纷,就菡玉一个人默默地坐在角落里,手里拿的捷报复本歪在腿上,不知在想什么。他走过去唤她:“菡玉。”

  菡玉回神,把复本拿好,站起来应道:“大哥。”

  李泌把她拉到一旁,小声道:“玉儿,哥舒翰死了,你心里好受些么?”

  菡玉吃惊地抬头看他:“大哥!我怎么……”

  她想说,我怎么会这样想,但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她也知道,哥舒翰、陈玄礼、李辅国,于公于理,他们是忠君为国,是捍卫皇室正统,他们没错。如果换作十年前,她也会毫不犹豫地站在他们一边。然而于情于私,她又如何能不怨。

  李泌又道:“自从长安回来你就一直闷闷不乐,是不是……”

  菡玉扯出笑容道:“哪里,我只不过见长安人生凋敝,与战前升平繁盛之状迥异,有所感怀罢了。对了,这回广平王入东京,有没有如回纥之约?”

  李泌道:“这个你不用担心,我早与广平王商量好,但以安氏父子搜罗的金银珠玉赂回纥,可保洛阳百姓免遭掳掠。”

  菡玉疑道:“安氏父子所得财物尽输范阳,少留东京,回纥焉能满足?”

  李泌道:“另有洛阳父老自出罗锦万匹以献,目前回纥军已撤出东京,城内安然。”

  菡玉点点头:“那就好,至少暂时无忧了。”

  李泌手扶她肩道:“这些事你就不用再操心了,等我过几日回长安探过宗亲,咱们就一道回衡山去吧。”

  菡玉讶道:“这么快就走?不是说等天下平定之后再回去的么?”

  李泌道:“如今两京平复,安禄山已死,安庆绪败走,叛军主力全灭,天下虽未大定,但也翻不起什么大浪,以后就是两边慢慢地磨罢了。你也知道我闲散惯了,不会做官,只是见陛下有难前来相助。现在劫难已过,陛下又有广平王、郭大夫等辅助,我自然可以回去过我的逍遥日子了。”

  菡玉道:“可是还有半壁江山陷于战乱,安庆绪尚未伏诛,史思明野心勃勃,回纥吐蕃不服天朝威严,以后更有……”说了一半停住。她所知的事已经做不了准,安禄山都死了,也许……真的不会有事了罢。

  李泌道:“照你这样担心这个担心那个,天下永远不会有真正太平的一日。我且问你,我走了之后,你一个人还能尽心尽力辅佐陛下么?又能尽多少力呢?”

  杨昭始终是横在她和皇帝心间的一根刺,她对合谋杀死杨昭的人难以释怀,皇帝也不愿重用杨昭亲党。同为奉宝册传位的宰相,房琯受到皇帝重用,韦见素就因攀附杨昭,到顺化后不久便被罢相,迁左仆射,后又迁太子少师。

  菡玉讪讪笑道:“也是,小弟能力低微,非经天纬地之才,做做大哥的帮手还行,一个人确难独当一面。”

  李泌知道她是故意顾左右而言他,只是叹气。

  菡玉又道:“不过,如果日后又有异动,希望大哥还能重出山林。”

  李泌道:“这自不必说,以陛下对我的恩情,于国于私,我都会来助力。”

  正说着,门外突然传来鼎沸人声,竟是皇帝听闻攻下洛阳,喜不自胜,亲自赶到元帅府来。一进门,不等众臣行礼,皇帝便急冲冲握住李泌的手,连声问:“先生,广平真的克复东京、尽歼逆党十万大军?可有斩获安庆绪级?”

  李泌回道:“安庆绪逃窜至河北,部属仅有千百,如令广平王乘机追伐,相信不日便可斩其献于阙下。”

  皇帝道:“穷寇莫追,如今他也是丧家之犬了,何足为惧!洛阳易攻难守,还是让广平率大军镇守,以免再生枝节。”拉着李泌坐下,遣退众人,笑道:“吾家得归,皆卿之力也。我已上表请求上皇回京,我当归还帝位,回东宫重修臣子之职。”

  李泌站起身:“表书可还来得及追回?”

  皇帝道:“刚刚派人送出的,应未远。怎么?”

  李泌道:“请陛下立即下旨追回此表,不然,上皇将不会回来了。”

  皇帝问:“表书有何不妥?我若不说让位,上皇怎么能回来?”

  李泌道:“正是因为陛下要让位,上皇才不肯回来。”

  皇帝想了一想,即令内侍遣人快马追回表书,又问:“那以先生之见,该怎么办好呢?”

  李泌道:“陛下可以重新写一封群臣贺表,就说自从马嵬请留、灵武即位,到今日克复两京,陛下时刻思念上皇,请上皇返京城,使陛下尽孝养之心即可。”

  皇帝思忖片刻,叹道:“初时我的确是想还政于上皇,今闻先生之言,始悟其失。那便按先生说的,改上群臣表吧。”当即命李泌草拟群臣表。李泌口述,菡玉执笔,片刻挥就。皇帝看后,又略作修改,重新誊写一份,立即命随驾在旁的中使李辅国奉表书入蜀。

  李辅国接过表书,瞄一眼李泌道:“陛下,臣掌管宫禁符契和宫门钥匙,此去西蜀少说也要十天半月,符钥岂可无人掌管。除长史之外,不管交予何人臣都难以放心。”

  皇帝道:“那就先由先生摄管几日吧。”

  李泌上前谢道:“宫禁符钥关系陛下安危,一向由大官管理,仓促交付他人,恐生疏漏。况且臣已准备和师弟一起回归乡里,难以尽责了。”

  皇帝吃了一惊:“怎么先生你要走?!还有吉卿?”

  菡玉也上前对皇帝一拜:“臣与兄长志同。师兄已助陛下收回两京,报德足矣,愿复为山水闲人。”

  皇帝拉住李泌急道:“我与先生经年共患难,现在终于到了可以同享太平之时,先生怎么反而要离我而去?”

  李泌跪下拜道:“臣有五不可留,请陛下容臣归隐,免臣一死!”

  皇帝连忙扶他起来:“先生何出此言?何为五不可留?”

  李泌回道:“臣幼年即与陛下相识,是遇陛下太早;陛下全心以待,不分君臣,是宠臣太深;臣以布衣入朝,陛下委以军国,是任臣太重;臣无旧勋、无族党而遽挽狂澜,是功太高;山人隐士得居中流,是迹太奇。此臣所以不可留也。”

  皇帝听后少顷沉默,转而对李辅国道:“卿身负宫禁重任,不可遽离吾左右。蜀道艰难,另遣青壮者前去吧。此事就交由你安排。”

  李辅国拜道:“多谢陛下爱护。”奉表而去。

  皇帝这才问李泌:“先生是因为我没有听从你北伐范阳之计,所以才要走的吗?”

  李泌也直言道:“不瞒陛下,臣是贪生怕死,只求急流勇退,明哲保身而已。”

  皇帝道:“先生这么说,是把我当那越王勾践,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么?”

  李泌道:“臣知陛下待臣以诚,方敢求归。杀臣者非陛下,乃‘五不可’也。危难之际陛下如此对臣,臣犹有不敢言者,何况太平时日。”

  皇帝道:“先生有何不敢对我直言的?”

  李泌道:“陛下答应臣离朝归山之后,臣自当直言;否则,臣仍以保命为先。”

  皇帝思虑良久,方道:“也罢,先前我就和先生约定好了,平乱之后,任凭先生自行高志。我答应你就是,但请先生明言,我有何过失?”

  李泌道:“是建宁王。”

  皇帝转过身去叹道:“建宁是不可多得之才,艰难时有功,我也都知道。但他图谋加害兄长,欲乱宗嗣,我为社稷大计,不得已而除之。此事我的确有不是之处,但既往不咎,希望先生不要因此对我生隙。”

  李泌道:“臣并非纠缠于陛下以前的过失,而是希望陛下将来慎行昔日则天皇后鸩杀太子弘,雍王贤作《黄瓜台辞》曰: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犹为可,四摘抱蔓归。现在陛下已经一摘了,希望不会再摘。”

  皇帝望着窗外半晌不语,回身正色道:“广平身为嫡长,仁礼悌孝,又立下战功,军民心之所向。先生放心,将来他一定会继承大统。”

  李泌复拜道:“如此臣便可心安了。”

  皇帝既答应让李泌归隐衡山,旋即敕令衡阳太守在山中为李泌建造屋舍,并给三品官的俸料,使李泌能一心向道,不必为衣食所累,也可说是体察入微、关怀备至了。

  二十三日,皇帝乘舆回到西京。此时距离当日上皇离京出走已有一年零四个月,西京百姓更是历经劫难,闻讯出城迎接,人群绵延二十里不绝,一路拜舞山呼万岁,喜极而泣,入城后更是人山人海。皇帝车驾被百姓簇拥,从金光门到朱雀门的数里路足足走了三个时辰,一直到午后才得以进入宫城。

  李泌回京后,皇帝便不再累以政事,菡玉自然也卸了官职,与明珠收拾准备行装,只待李泌探视完京畿的亲友,便可一同回衡山了。

  “少卿,你真的要跟那位山人一起回山里去修行,再不过问世事了?你还能习惯么?”

  菡玉正埋头箱,闻言也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上灰尘,对明珠笑道:“我本来就是山野之人,有什么不习惯的。倒是你,自小长于闹市,如果过不惯山里清苦的日子……”

  明珠忙道:“明珠又不是娇生惯养的闺秀,再清苦也不会比这一年来的日子更苦罢?少卿到哪里,我就到哪里。我只是担心少卿你……真能放下这里的一切吗?”

  菡玉别过脸道:“我为官十余载,毫无积累,所得不过一个虚名罢了,有什么放不下的?对了,等陛下准了我的辞表,你就不能叫我少卿了,要改口啦。”

  明珠低头不语,转身进了自己房间,不多时捧出一个匣子来。菡玉往里一看,只见里面摆着一黑一白两盒棋子、几支秃毛笔、笔洗、镇纸等物,都是再眼熟不过。她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不知该接还是不接。

  明珠道:“这些是我从瓦堆里翻出来的,全是……全是他以前用过的,好多东西都找不着了,棋子也不全……不过好歹也算是个纪念。那天在宣阳坊时怕你太过伤心,所以没敢立即拿出来。”

  菡玉忍泪道:“谢谢你,明珠……”手指抚过那一粒粒犹圆润晶亮的棋子,神思便飘得远去了。

  明珠瞅了瞅她,低声问:“少卿,你这一走,也许再也不会回长安来了,要不要……再去看一眼、祭拜一下?”

  菡玉抬手拭了拭眼泪,说:“明珠,你倒提醒我了。正好现在天色将晚,家里先劳烦你收拾,我去去就来。”转身欲往外走。

  明珠追上她拉住她的袖子:“我陪你去。”

  菡玉道:“我一个人就可以……”

  “有个人在旁边,许就不会那么难过了。而且那里我也比较熟。”

  菡玉看了看明珠,浅浅一笑道:“明珠,总是你最会替人着想。”

  两人便相偕同出了崇化坊向西而去。途中路经西市,明珠又去寿材铺买了些香烛祭品,菡玉则到酒肆沽了一壶水酒带到宣阳坊。

  相府废墟明珠是熟门熟路,哪里路上有块石头都清清楚楚。天色有些昏暗了,她点起灯笼,把灯给菡玉照着脚下,自己在前头引路,一边指给她识得各处。

  “少卿,这段回廊你一定还记得罢?尽头就是相爷的书房,再过去是你以前住的院子。那边还有两段围墙,正好折角可以挡风,生了火也不容易被人看到,咱们就去哪里好不好?”

  许久不闻菡玉答应,明珠回头一看,她就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双目直直盯着前方,浑似没有听到明珠的问话。明珠以为她又想到了以前的事,便没有言语,只见菡玉面色恍惚地往前跨出一步,手里灯笼滑落下去,灯内蜡烛引着了灯罩。明珠连忙去捡,一边喊:“少卿,小心烛火!”还没说完,菡玉就扔了灯笼,急匆匆地往前疾步而去。

  明珠连踩几脚将火扑灭,急忙赶过去追她,早不见了菡玉踪影。幸亏明珠熟悉地形,几乎到处转了个遍,终于在花园里看到菡玉正站在干涸的池塘中央,茫然四处观望。明珠跑得气喘吁吁,追上去拉住她问:“少卿,你在找什么?”

  菡玉显得有些心神不宁:“我刚刚听到草丛里有响声,还以为有人藏在附近,追了一圈才知道是几只野猫。”

  “这里哪还会有别人。”明珠翻了翻手里的篮子,香烛都折断了,只有那壶酒口封得严没有洒,不由皱起眉头,“这下可好,两市肯定也都打烊了。”

  菡玉全没了拜祭的心思,说:“时候不早了,再不回去坊门该关了。”一个人径直闷着头往大门口走去。明珠心下疑惑,也不好多问,快步跟上她。

  半路上就听到敲起宵禁鼓声,回到崇化坊门前时坊正已锁了栅栏,二人被关在门外。明珠上前一看,正好坊内有一人向外而来,白衣素影,不知给坊正看了个什么令符,坊正破例开了门,放她俩进去了。

  明珠对他行了一礼:“多谢山人。”抬起头来,现李泌已经越过她去,抓着菡玉的手问:“玉儿,你去哪里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菡玉支吾其词,明珠代她答道:“少卿刚刚去西市沽酒,西市店铺都已打烊,只好去了东市,因此晚了。”拿出那壶酒给他看。

  李泌又问:“你怎么要到要喝酒?”

  这回菡玉答道:“明日大哥就要离京了,正好为大哥饯行。”

  李泌笑道:“你我一同走,还饯什么行。”

  菡玉满腹心事,低头不语。三人回到寓所,菡玉方说:“大哥,我恐怕不能和你一起回去了。”

  明珠正要下厨,听到这话也停住脚步。李泌问:“你又改变主意了?”

  菡玉道:“那倒不是。我还有一桩心愿未了,想办完了再回去。”

  李泌蹙眉看着她。菡玉道:“听说陛下遣韦少师入蜀奉迎上皇还京,也是明日出。我想去请示陛下,可否容我同往迎接。等上皇安然回宫,我就回衡山。”

  今上在马嵬动兵变杀宰相贵妃,又未得上皇传位便自行登基,之前战事紧急,上皇远在巴蜀,还可相安无事。等上皇回了京城,这一对天家父子的关系就很微妙了。菡玉对皇帝素有成见,担心他会对上皇不利,李泌也都心知肚明。

  菡玉又道:“大哥如果不放心,就在京城再留些时日,等我回来了一起走。”

  李泌道:“只要你自己拿定了主意就好,我还是先行回山罢。”

  一旁明珠接口道:“少卿,我跟你一起去。”

  菡玉道:“明珠,蜀道难行,你一个姑娘家不必多受这颠沛之苦。再说奉迎上皇又不是出去游玩,携带女眷多有不便。一来一回少则月余,多则两月,很快我就去找你们了。”

  明珠看了看李泌,似有些不乐意,但也没再说什么,转身下厨去了。

  菡玉对李泌道:“大哥,这一两个月间明珠就全赖你照顾了。”

  李泌点了点头:“放心罢。韦少师明日一早就要动身,你现在起意,可还来得及?”

  菡玉道:“说来惭愧,这事还要拜托大哥。”

  李泌道:“我正要应陛下之召入宫夜谈,顺道过来看看你的。你且在家等着我的消息。”说罢站起身来。

  菡玉送他到门口,二人默然相对片刻,李泌道:“玉儿,我不在你身边,你万事自己小心,迎回上皇就立刻回衡山来,我等着你。”

  菡玉笑道:“大哥你也保重。”

  她站在门边目送他出了坊门,坊正重又上了锁,才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光了似的,不得不倚着门框才能站住。握紧的手心里早就出了汗,滑腻腻的几乎握不住那光润的玉佩。她摊开手掌,朽烂的线头都被她捏碎,与汗水混和成一片污黑。但那穿孔里还穿了一根完好的黑线,像是从布匹中拽出来的丝缕,末端胡乱打了个结,就靠它将那块玉挂在九曲回廊檐下,挂在她必经的路旁,让她一抬头就能看见,让她无论如何也不要再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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