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中清明如初,些许皮肉之伤在他而言已无妨碍。
他忽然勒住马缰,回头笑道:“妹子,怎么又是你,你准备阴魂不散地缠我到几时?”
史青偷偷跃上马背,原来要唬他一下,不想被人识破,不禁有些失望,怪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段子羽笑道:“我一闻到这般香味儿,便知是你,哪用去看。”
史青撇嘴道:“吹牛不用本钱,我从小就不施脂粉,哪来的香味?”
段子羽故作惊讶,道:“真的么?待我仔细嗅上一嗅,别是真的弄错了。”
说着伸头到史青脖颈旁,作出一副要大嗅而特嗅的姿态。
史青脸上涨红,心中慌乱,不自主地伸手撑拒,一掌正推在段子羽的胸口伤处。
段子羽“啊哟”一声,仰身翻落马下,重重摔在地上,铿然有声,史青也是惊叫一声,花容惨变,这一掌危急中不假思索,竟用上了史红石授她的降龙十八掌中的“亢龙有悔”。
一见段子羽直飞落马,直挺挺不动,自己手上却血迹斑斑,显是把他未愈的伤口打破了,忙也跃下马来,俯身段子羽脸旁。
一探他鼻息,登时心中一凉,哇地一声哭了起来,非但他鼻息无有出入,连所触的肌肉都冷硬起来,又侧耳贴在他胸前,心脏也寂然不动,她顿感手足俱软,俯在段子羽身上痛哭连声。
哭了一阵子,忽听段子羽出声道:“没错,没错。妹子,我嗅了这么半天,再不会有错,一定是这股香味。”
史青一听他的声音,激灵打了个冷颤,叫道:“鬼,羽哥,我不是故意的,你别做鬼吓我。”
段子羽直坐而起,笑道:“朗朗乾坤,哪来的鬼,妹子,你刚才叫我什么?再叫几声。”
史青一见他狡黠的眼神,便知是人不是鬼了,不由得绯红满面。
心中由悲变喜,眼泪仍是簌簌而落。
这一掌打得着实不轻,若是打在旁处也还好些,偏偏既是“膻中”要穴所在,又被七手童子打伤过。
段子羽躺在地上,以真经中的“龟息大法”调运内息,疏通经脉,疗治外伤,倒也并非纯系要吓唬史青,待见她慌恐无着,来探他鼻息,便索性闭住鼻息,装死吓她。
但见她哭得甚是哀切,这才起身。
免得她又寻死觅活的。
段子羽搂住他道:“好妹子,我又没死,你怎么还哭啊。”
史青双肩被他揽住,很想挣脱开来,却又怕用力过大。再来个亢龙什么悔的,真要后悔莫及了。
是以动也不敢动,娇嗔道:“你死了才好呢,省得来不来就轻薄人家。你是小皇爷,我是叫化子,是小贼。怪我不该枉自一片好心,来看你伤势如何,倒被你轻薄作践。”
说着说着,眼泪又一发而不可收拾。
段子羽慌道:“好妹子,我哪里敢轻薄你?你说出来,我以后好改。”
史青道:“你……你……你。”连说三个“你”字,却也说不出段子羽哪里轻薄来。
她自小及大,在丐帮中被公主般捧着,寻常帮众见了她自然恭而敬之,趋避下风,几位常见面的长老都是年岁一大把的人,自不用和他们避什么嫌疑,于这男女之事上所知甚少。
只是她年过及笄,情窦初开,朦朦胧胧地觉得段子羽要嗅她颈上的香气甚为不妥,有些近乎人们所说的“轻薄”。
但若确凿地指出来,却又不知该怎么说。
而且自己现今被他搂在怀里,似乎更是不该,偏偏心里又喜欢的很。
段子羽却比她更为混沌,他朝夕只与欧阳九相处,欧阳九尽自己所知,无不倾囊相告,却独独与这事上片言不提。
是以段子羽的心中只有好人、坏人、亲人、仇人之分,对于男女之防全然不知。
段子羽见她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心中大为得意。
他一见到史青便特别的亲近,是以调笑无忌。
此时见她红晕青颊,梨涡微现,晚霞映照之下,艳丽不可方物,不觉动情,柔声道:“好妹子,告诉我,你怎么自己找我来了。你娘他们哪?”
史青只觉他手上两股热力透将过来,登时全身燥热,心头如揣了对小兔子般怦怦乱跳。
忙轻轻挣开他的手臂,侧过脸去,让晚风吹拂自己发烧的面颊,半晌幽幽道:
“谁叫你在酒楼上‘妹子’,‘妹子’喊得那么亲热,弄得人家心硬不起来又怕你带伤走了。
“路上被那些挨千刀的劫路小贼捡到便宜,这才偷偷跑来想帮着你,若是帮不上你便和你一道死好了。”
段子羽听得这话,心头狂喜。
他这番出道,世上除了仇人外,都是休戚无关的陌路人,每想到自己将如浮萍一般,浪迹四海,便不免自伤身世,酸楚泪落,每见到亮着灯火,有笑语传出的茅屋农舍,便叹羡不已。
现今见史青对自己情深如斯,平空中多出位可以相依相赖的红颜知己,喜悲交加,泪水潸然而下。
史青听他没有回音,转过头来,见到这副尊容,既好生不解又爱怜横生,伸袖拭去他的泪水,关切地问道:“羽哥,怎么了,是不是我弄痛了你的伤口。”
段子羽摇头道:“不是。是我自己感伤身世,虽然这世上一个亲人都没有了,难得妹子对我这么好,是以泪落。”
史青听他说的凄凉,不禁冲口道:“我会一辈子对你这么好。”
话甫出口使觉失言,段子羽却是大喜,道:“真的?”
史青见他渴盼的面容,毅然道:“一定。”
史青此时倒平静下来,伸出手掌与他对三掌。
想到自己半日内居然私订终身之约,虽说得郎如此,可以无憾,但心中空空落落的,说不上是喜是悲。
段子羽大喜过望,却全然不知这简单的言语和仪式中所蕴含的最庄重的真谛,握住她的双手道:“妹子,谢谢你对我这么好,我也会一辈子对你这么好的。”
史青心中一酸,笑道:“羽哥,你本对我就好。我要偷你的东西,你不但不怪我,还请我喝酒,还送我金子。”
说着,从袖中摸出那锭金子,此刻才感觉到,这锭金子竟如是之重。
段子羽道:“这算什么,妹子喜欢,我这里有更好的。”
打开包裹,取出一串珍珠项链,为她挂在脖子上,一枚凤头钗插在她的发髻上,一只虾须镯,套在她腕上。
史青不忍抹他美意,任他施为。
心中又想,这或许便是人们所说的文定纳聘之币吧。
段子羽为地装饰停当,退后两步,细细观赏。只觉这珠宝益增光彩。
口中啧啧称叹。史青被他瞧得不好意思。
又见晚霞满天,时辰不早,这一带却甚是荒凉,连个住宿的地方都没有。
起身道:“羽哥,咱们还是快上路吧。前面三十里处有个小镇,赶到那里投宿吧。”
段子羽登时想起还有大事要办,忙忙牵过马来,又见西风肃杀,甚是劲厉,史青翠袖单衣,恐她不胜风寒,取出一件貂领黑绒大氅给她围上。二人并肩疾行,乌雅马脚程极快,日头刚落时分,已到了小镇。
小镇上住户不多,客栈也仅有一家,这一带往来客商不多,生意也清淡得很,掌柜的见到一对鲜衣怒马的玉人光降,真感荣宠无比,上下伙计人等忙前跑后,不大会工夫,整治一桌还算齐整的酒菜。
段子羽和她对饮对斟,两情欢洽,饮到半酣,史青在桌下拉过段子羽的手来。
一笔一画地写着,外人看来,还以为这对小夫妻酒动春情,捏手捏脚地调情呢,段子羽却是浑身一震,史青写的是“酒中有毒,慎勿莽动,想法逼毒。”
段子羽暗暗行气查看,果真着了人家的道,却想不出下毒者是何等人,只得暗暗提气,将毒聚在一团,逼在胃部,心中凛然。
厨房里转出一人,娇声道:“小皇爷驾到,臣妾等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则个。臣妾这里给您见礼了。”
说罢,敛衽福了三福,神态妖媚之中不无恭谨。
段子羽一见大怒,喝道:“武青婴,好个贼妇,居然还有胆子来见我?”
作势欲起,史青忙拉住他的手,重重捏了一把,段子羽想起她的“慎勿莽动”的劝戒,又坐了下去。
武青婴虽已年逾不惑,但自重姿色,于养颜之术颇有所精,是以看上去不过三十许人。
而妖冶婀娜,较之一般少女更具魅力,与她“雪岭寒姝”的绰号颇不相符。
武青婴笑道:“小皇爷,臣妾等是有疏礼之处,您大人大量,又何必动怒,别气坏了您的龙体。
“臣妾忙于接驾备酒,一不留神把一瓶药粉撒在酒菜中了,毁掉重作又怕小皇爷等的焦急,反正这东西吃下去也无妨碍,不过是暂时不能和人动手罢了。
“臣妾想小皇爷乃万乘之尊,纵有天大的事也是臣妾等代为料理,焉有劳您亲自动手的道理,小皇爷索性休息几日,这药劲有个三五天也便过去了。”
旁边一人大声道:“师妹,和这小子啰嗦什么,倒像他真是什么皇帝老子似的,没的损了自己的身份。”
段子羽循声望去,却是卫璧扮成小伙计站在武青婴身旁,易容颇是高明,若不出声,实难认出他便是风流倜傥,卓尔不群的卫庄主。
武青婴郑容道:“师哥,你这话可是大不敬之语。想我四大家臣世代尊段氏为帝,小皇爷虽失国蒙难在外,那是我们作臣子的耻辱。
“这么多年来,我们四大家臣哪一代不是以兴复大理故国为己任。只可惜势单力薄,时机未至,徒呼负负。
“我等虽不肖,亦当秉承祖宗遗志,岂敢忘了故主。小皇爷神武天纵,我等更应追随麾下,甘效死命而已。”
段子羽心下暗暗称奇,当面撒下瞒天大谎脸不红,心不跳,固属难能,但像这般讲得慷慨激烈,满腔忠义,却非辩口宏才不足以做到。
他原本以为落入这二人之手,心先受番折辱方能就死,是以始终不敢运功将毒逼出体外,掌上蓄满功力,一俟二人走近,便猝然发难,图个同归于尽。
不料武青婴满口忠义,若非欧阳九无数次讲过当年便是这二人勾结一群蒙面人上府夺取一阳指谱,段子羽当真要以为这艳妇真乃忠烈之士了。
史青在背后伸指于他背上写道:“此毒邪门,解药不灵。”他此刻方彻底绝望。
史青的师父七手童子是使毒的大行家,凡使毒者必雅擅解毒,是以各种解毒丹丸史青的囊中无不具备,她乘几人说话之机,偷偷连服了十几种解药,可哪一种下去都如泥牛入海,一点反应也没有。
她心下大慌,这才在段子羽背上写明。她年齿虽稚,却也是老江湖了,江湖阅历较段子羽丰富得多,武青婴和卫璧的为人她虽不悉知,但一遇到这阵仗,便知是生死大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