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里, 胤禔见着揆叙也是亲亲热热的“二表哥”“揆叙表哥”或者“掌院学士”之类的调笑, 今儿突然似笑非笑的喊他的字, 揆叙心中不由得咯噔一声。
他这位郡王表弟, 莫不是因为自己夸了八阿哥就醋了?不能够罢。
“凯功绝少开口夸人, 看来我这八弟很入你的眼。”胤禔笑着给揆叙倒了一杯茶“来,继续喝茶啊。”
揆叙动动嘴,还真是醋了?他喝了这杯茶, 才道“八阿哥的确让人春风拂面,再加上那个何焯整日宣扬他为人质朴,他又狠得下心做小伏低,名声怎么也不会太坏。”
一个人办事确有真本事,在普遍傲气的环境里又能笑着听奉承、说漂亮话,这么个人怎么也不会臭名远扬。胤禔微微颔首, 算是承认揆叙说的有道理。
“汗阿玛也觉得他办差得力,但仅此而已, 难道二表哥觉得他大有前途?”
“今时不同往日, 将来做个实权亲王总不难罢。”揆叙意外的看着胤禔“郡王你不也从来没有因为八阿哥母家微贱瞧不起他么!”
“啊?”胤禔这才反应过来, 是自己想多了。揆叙如今对胤禩也就是略微欣赏, 仅此而已。他赶紧掩饰道“老八母家还好罢,前些日子才听说他舅舅还在盛京小升一级, 也算升官了。”
“这我也是听说的。”
揆叙就道“你知道起居注官自来从翰林中选出, 我为掌院学士, 多少都能听到些消息。有人说皇上有次念叨, 说良嫔恭顺谨慎, 八贝勒能干,但良嫔娘家不好。也不知道是哪里惹得皇上不高兴,才有此语。”
八成是他老人家那个“成见”又发作了呗,还能是什么事儿,胤禔心道,这老爷子从来就各种看不上管领下辛者库人,这几年略有好转也有限,简直了!
他这样简直让胤禔不由得猜想,这老爷子是不是小时候因为辛者库受过什么心理创伤,这么念念不忘的记恨了许多年。
康熙的确没有让皇子们管部务,但令他们作为小旗主来辅佐太子操办旗务,这本身就会和方方面面打交道。有能耐有本事的,自然就在这个时候挑出门下能干的人,也会趁机扩大人脉。
对于“皇子”这种生物来说,只要给他们一点点接触政务的机会,他们就会尽力扩大的自己的影响力和权力,只是范围大小就要看各自的本领了—这是一种身份环境带来的本能反应。
这种情况,胤礽自然也意识到了,但他也没有办法是皇上命几个皇子贝勒辅佐他,也是皇上令皇子们处理各自的旗务,更是皇上语重心长的告诉他这个皇储“要有储君风度”。
早先只有一个胤禔需要警惕,现在可好了,胤礽都不敢想象,汗阿玛春秋正盛,听说后宫的庶妃王氏又有了身孕。如此这般过个十几二十年,皇子们会成一个什么景象……胤礽心中烦躁,将手上的奏折扔下,正巧外头太监来传话“太子妃请太子爷过去,事关太子爷千秋。”
“我的千秋照例就是了,不就是那些事。”尽管心里烦透了,但面对强打精神的妻子,胤礽还是挤出些笑意“你别操心太过,好生保养才是正经。”
太子妃形容消减,但精神头比四阿哥刚刚夭折那段时间好多了,她温柔的笑道“不是操心殿下千秋,是今年地方督抚给殿下的节礼送来的比往年早,还更丰厚了。特别是这个,”她示意太子看桌上的东西,“这是甘肃巡抚送来的。”
那是一块精雕细琢的玉璧,用料是和田玉,油润光泽。上面的图样是祥云绕龙,当然,龙的纹样没有僭越,只是这图样甚为吉祥,
胤礽也带出些笑意“收着罢……底下人不过是知道了汗阿玛命我参与朝政,赶上来拍马罢了。”作为本朝有史以来的唯一皇储,胤礽见过的好东西多了,这样的玉璧也一样,但是,底下主动送这种东西,这还是头一回。
过去下面督抚给皇太子送东西,送的都是各地特产,或是名贵字画佛像,总之多少年都差不离,胤礽闭着眼睛都能猜到他们送什么。今年看上去就是用了心,送的都是别有意趣的玩意。
饶是做了快三十年太子,此刻的东宫殿下依然忍不住暗自感慨权力可真是个好东西。
正所谓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皇太子既然总领稽核旗丁、兼顾旗务之事,哪怕是诸皇子也在悄悄扩大影响,可说到底,胤礽才是东宫。
康熙四十年的毓庆宫千秋格外热闹,加上康熙带着皇太后等都在畅春园,东宫也不是整寿,只是照例下旨赏赐而已。但诸王宗室大臣等要去道贺,胤禔也不例外。
六月初六这天,简直是除了皇帝万寿、太后寿辰之外,在京宗室集体大联欢的日子。尽管太子本人横竖是高兴不起来的,谁让他过生日,就难免想到母亲仁孝皇后。
“大哥最近闲着?”胤祉凑过来“瞧他们忙的,也就小弟我,还有大哥您闲着呢。”
“行了吧,你我兄弟这么多年还跟我来这套。”胤禔哂笑“我说老三啊,汗阿玛令各旗主核查各自旗丁,最后交由八旗统领上奏。你难道没操心操心?我可听说,你前几天还跑了一趟毓庆宫。”
说到这个,胤祉满心苦涩,他是为了这个月避开毓庆宫才上个月过来的。天地良心,陈梦雷说自己和太子六月犯冲啊!
但这话没法说,胤祉只好呵呵赔笑,直到富尔祜伦和胤祺,雅尔江阿和班第一起过来。五贝勒也是一脸郁闷,他家九弟胤禟,最近迷上了做买卖。
“大哥你说,他一个皇子,年纪又小,正该毓德春华,居然做买卖!”
老五不高兴也正常,以传统道德而言,达官显贵手里是不能沾上铜臭味的这样不体面。、
胤禔虽然没少安置铺子,可在外头也不会满口金银俗物,入乡随俗嘛。但就从直郡王本心来说,说不定这位满口“赚银子”的九阿哥,才是真正爱新觉罗的血脉,是高皇帝的子孙。
“那个,”眼看着老五越说越气,胤禔就道“老五啊,你也别生气了。老九都开张了,你还能按头逼着他不干了?再说你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嘛。翊坤宫娘娘没说什么?这事要么娘娘出面,要么……总不好让汗阿玛知道。”
“大哥说得对!”胤祺悚然一惊,他想管教弟弟不假,但也不想让这事捅到皇上跟前去。“对对,我糊涂了。”胤祺这才发现,今天的场合根本不适合讨论这个问题。
老九还是和老八混在一块,给太子朝贺完毕,大家三三两两的往外走,班第就对胤禔道“上个月公主生日,八贝勒送了厚礼。”
“他这是表示歉意,给你们就收着呗。”胤禔无所谓的笑道“抬头不见低头见,这点事若是撕破脸,反倒叫人说你这个大姐夫没有肚量。”
是啊,班第额驸也得承认,时过境迁他也没那么生气了。他低声道“八贝勒说当时他头次办那样的大差事,一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差点坑了我,再三作揖致歉……说实在,我都没想到他做到了这个地步,连公主都说,日常还是同八贝勒府处着。这份本事,我说安达,你成么?”
班第是不见外的调侃,经过与揆叙说话,胤禔心态倒是平稳了不少,他道“这份细致耐心我学不来,可我大开大阖他也不成,一个人一个性格,也未见得人人都得一样。”
“听五哥这么一说,弟弟还得谢谢大哥,只是不知道人家是不是瞧得上我!”
胤禩和十阿哥让开,让老九和五贝勒说话,胤禟就低声道“五哥,你别和大哥走的太近,你不晓得么,我也是才听八哥说的,昨儿折子送到说黑龙江将军萨布素没了,这事汗阿玛原本想让大哥出面代朝廷抚慰,但太子也畅春园,他说,纯王是萨布素孙女婿,让他去最好,汗阿玛已经答应了。”
“……这也没错啊,富尔祜伦是萨布素孙女婿,于情于理,让他去也没有问题。”胤祺皱眉“倒是你,平素在额娘那里我也懒得说,老九,你听哥哥一句话,老八那心眼也太能琢磨了。”
“那是八哥能干!”胤禟满不在乎“你瞧八哥才多大,都管着内务府了,五哥你……”
这话给胤祺气的说不出话来,最后也是不欢而散,老五也想明白了,弟弟长大了,也不会什么都听他的。何况他这个弟弟,从来都不是那种乖巧听话的,罢了。五贝勒一声长叹,自己还是安生些,哪怕将来胤禟捅了篓子,总还有自己能照顾额娘呢。
萨布素去世的消息,胤禔比畅春园知道的还早,萨布素的遗折自然要送到皇帝驾前,可常德一早就给女儿纯王福晋富察氏写信了,让女儿女婿有个心理准备。而且常德在信中特别提到,感谢直郡王之前施以援手,又在皇上跟前帮萨布素开脱。
是以富尔祜伦入畅春园领旨之时,直郡王就猜到了大约是为了什么,他对太子说了什么毫不关心。因为这事就算交给他,他也会力辞,横竖他这两年都要低调一点避开太子,由着他折腾罢。
胤禔是真没工夫出远门,舅母觉罗氏夫人身体欠佳,她老人家别的尤可,唯独膝下孙女的婚事不办好她不安心。这会老太太立逼着成德给她找好孙女婿,不要让她九泉下不安生。
此刻成德也终于着急起来,满京城寻摸好女婿,胤禔也跟着凑热闹。
“你说你早干嘛来着!”胤禔也急了“早告诉你差不多就行了,有咱们看顾,姑娘上头还有哥哥,下头有弟弟,还能委屈了她?就在京城寻个婆家讲理,女婿老实的人家就成。”这是打算姑娘作威作福也要撑腰到底的思路。
“我那不是……你等着苏日格要选女婿的时候,我看你什么样!”成德火烧眉毛似的从自己看好的年轻人里挑来选去,最后还是选中了年羹尧。
“我倒是不太熟悉这个年二,不过他哥哥希尧为人稳重平和,倒是很不错的样子。”胤禔心里不太情愿表侄女嫁给这位“年大将军”,但整体来看,家私、人口,门第,本人才华,这么一比较下来,居然还是年二最合适。
正赶上年遐龄入京述职,成德请来亲家阿拉木做大媒,年巡抚自然高高兴兴的应下了这门亲事。大姑娘的嫁妆是预备好多少年了的,明府这么多年了又有姑娘出嫁,理所当然各路亲眷也送了丰厚的礼物给姑娘陪嫁。
一言以蔽之,虽然只有八十几抬的嫁妆,但里头实惠的不比宗室娶福晋差!
“你们和年羹尧都见过,富尔敦、阿瞭你们俩还是他的同科,他到底怎么样?”胤禔略有些好奇“性子同希尧像吗?”
“他一直跟着年巡抚读书,这小半年相处下来,虽然因为年少高才多少有些傲气,但为人还好。”富尔敦如此说道“加上他要在京做几年翰林,大妹妹嫁给他倒也是好事。”
胤禔心中松了口气,那天成德说“以后苏日格择婿”的话说到了他心里,这个年羹尧和他表侄女的婚事,胤禔难免就更上心。
这场婚事之后,觉罗氏夫人的身体变一天不如一天,明珠和三个儿子尽量都守在身边,儿媳们也紧着忙活。纳兰家预备好了一应的东西,甚至连给各家亲眷的报丧帖子都写好了。
等到大姑娘回门之后没过半个月,觉罗氏夫人去世了,胤禔在春明园听到信,连夜回到了城里吊唁。宫中惠妃听说了消息,还在延禧宫哭了一场,姑嫂当年那么亲近,结果长嫂去世,她连炷香都只能托儿子儿媳烧了。
出乎意料的是,闻听明珠夫人去世,已经赋闲在家的索额图居然亲自过来探望问候。一辈子闹不和的两个老头,在“老妻不在”这件事上,居然有了点共通的感情。
“索额图还不死心。”觉罗氏夫人出殡之后,明珠在自家书房里,热毛巾敷着眼睛,对成德和揆叙说道“我一见他就看出来了,他还不死心,如今且在蓄力。”
成德、揆叙兄弟俩眼圈通红,额娘去世给他们的打击太大了,他们的弟弟揆方这段时间在灵前哭的死去活来,如今已经躺倒养病了。
“阿玛您是说,索额图还想再出来?”成德不说话,揆叙强打精神道“可皇上已经让他致仕了,他还能怎么样?难道他还想指望太子?”
“怎么,”明珠淡淡的反问“瞧太子如今的声势,你觉得他指望不上么。他还有两个儿子,赫舍里家子弟甚多。别忘了,他日太子登基,长泰和纶布,总还是亲舅舅。便如今日的佟国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