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义愤的因为某臣子对皇上大不敬而要求杀掉他”的消息流传的很快。
“太子爷, 您是不是太……着急皇上了,”普奇磕磕巴巴的说道“皇上的意思,似乎是不想杀掉陈鹏年。您一力要求处死, 与皇上相悖,这不大合适罢。”
胤礽很烦躁, 但考虑到普奇这话也是为他着想, 他才道“那孤能怎么说?汗阿玛问我,难道孤能替皇上做主,还是我能拿皇上做人情?皇上要做圣人,那孤做个孝子才对嘛!”
“那您……”普奇还要说, 刚出口两个字就被皇太子打断了。
“我还能说什么!听汗阿玛说不想杀就马上改口?”胤礽说话间带着气, “那汗阿玛更会挑剔,三十岁的人了, 难道连个主意都没有?”
太子有太子的难处, 胤禩真心的喟叹, 毓庆宫自幼高傲, 多年来脾性难改。
等普奇走了, 九阿哥胤禟笑道“八哥还真收服普奇了,还是八哥厉害。至于东宫,他从来也和温文尔雅不沾边啊。他要是骤然和气了, 怕是连汗阿玛他老人家都要担心,太子怕不是让什么玩意附身了罢?哈哈哈哈。”
“你啊。”胤禩笑着虚点胤禟“对了, 老十怎么不见了?”
胤禟大大咧咧道“阿灵阿不是随驾了吗?他们舅甥也难得有机会说话, 我让老十多和他舅舅聊聊。阿灵阿在汗阿玛跟前也算得用的大臣, 又是国戚,他能站在八哥这边,对咱们只有好处。”
八贝勒很赞同的点点头,本来嘛,不管怎么样,就像老十说的,钮祜禄氏都是他的舅家,多亲近亲近没坏处。
十阿哥胤俄的确是钮祜禄氏一等公家的外甥,但这不代表他很喜欢自己的舅舅们,只是血缘关系没法割断罢了。老十郁闷的独自带人打算回驻跸之处,他垂着头谁也不想见,不想半路居然听见有人喊他。
“老十!”
胤俄左右看看,道旁避让的官员兵卒,前后围着他的侍卫,没人敢这么喊他呀。结果又有一嗓子“老十!”从上面传过来。十阿哥抬头一看,旁边二层小楼上,他大哥直郡王正朝他看过来。
自老八以下的阿哥们,同上头哥哥们来往都不算多,年龄相差太大了,既没有同过窗,像老十,他读书的时候,直郡王都开始办差上战场了。
胤俄恭敬有礼的下马上楼,道“给大哥请安,大姐夫也在?”他也很好奇,这位长兄怎么突然喊住了自己。
“过来坐。”胤禔本来是和班第坐在楼上看风景随便聊聊天,不想遇见了老十,正好叫他办件事,“十弟手头在忙什么吗?”
“没有。”胤俄老老实实的回答“弟弟没什么差事,大哥可又什么吩咐?”
“我与你五哥,还有大姐夫不是忙着筹备阅兵的事嘛,”胤禔笑道“除了江宁将军,还有水师,我们三个各管一摊子也有些忙不过来,不知道十弟愿不愿意一起来帮忙?若是你过来,我去同汗阿玛禀告。”
胤俄当然愿意!
虽然嘴上说自己“坐吃等死”“什么都少不了他的”,但作为一个本世代超越温饱小康阶段的皇子,老十怎么也会有点更高的追求。他当然也希望自己办差立功,哪怕不封爵,有了自己的功劳、自己的本事,底气也更足些。
譬如他这位大哥,就是头上有个皇太子,他自己又是个好性子,可谁敢小看他?不止是因为他是皇上的长子,更因为人家自己有实实在在的功绩。胤俄不同于胤禟,他心眼没那么多,也只是因为和老九年轻相仿而走得近,对老八只是“一起玩”,并没有实打实的发誓许愿什么的。
“弟弟谢大哥提携!”
胤禔笑着摆手“都是兄弟,正好叫你赶上,什么谢不谢的,就这么说定了。”
直郡王既没有说什么“我帮扶十弟”的意思,也没有暗示“老十可要做我的好弟弟啊!”十阿哥觉得,这样让他很舒服,总比老九劝他“为了八哥,你也和阿灵阿多见见”舒服多了。
康熙对于自己哪个儿子帮忙办了什么差事都是乐见其成,多学学也不是坏事,更重要的是多年来他形成了思维定式胤禔从来都是有什么说什么,没那么多弯弯绕。他下意识地不会去猜疑“他是什么居心”。
因为胤禔从来都是对事不对人,开府多年也没见他到处交游,想起这个,康熙皱眉,老八最近倒是安分不少……许是能了解朕的苦心了?
阅兵的筹备是有前例的,胤禔、班第是办老了差事,胤祺也不是那种不听劝的笨蛋,胤俄虽然是头回,但也是虚心好学,期待圆圆满满给自己的“头回试水”划上一个句号。
因此,等康熙检阅了江宁八旗驻军和水师之后,满意的夸他们差事办得好,尤其夸了胤俄。
“你哥哥们同姐夫都说你能干。”康熙微笑着“知道勤勉上进是好事,朕甚欣慰!”
等人群散去的时候,十阿哥很想和小伙伴老九一起分享喜悦,却发现九阿哥神色复杂的质问他“你怎么能向大哥讨差事呢?”
“我没讨啊。”胤俄下意识的反驳“是大哥和大姐夫正好看见我,说缺人手问我愿不愿意。再说这事大哥马上报给汗阿玛,汗阿玛也允准了。”
“你真没讨?”胤禟不信“八哥都沾不上边,大哥他们为什么要提携你?”
听他这么说,胤俄就不高兴了,这怎么说的他和讨饭的似的!他好歹也是皇子,多少也有抱负、有志气,机会在眼前他怎么就不能抓住了?
“有你这么说话的?哼!”
一向玩得好的哥俩闹了个红脸,等到皇帝进江宁城的时候,胤俄就选择一直跟在直郡王与五哥、姐夫身边,他宁可跑退也不愿意看胤禟那张阴阳怪气的大胖脸!
再说了,五哥也跟着大哥忙活,老九总不至于连他一母同胞的亲哥哥也要挑剔罢?胤俄叹口气,怎么长大成人了,关系也愈发难处了。
康熙进江宁城,头一日还是去了江宁织造府,而后移驾去龙潭行宫。城外是噶礼率领江宁大小官员迎驾,织造府外头,就是曹寅带着杭州织造孙文成、苏州织造李煦迎驾。
“子清,皇上什么时候能到啊?”李煦低声问道“还得两刻钟?”
曹寅看了看时辰“差不多要两刻钟罢。你急什么,对了,这次你不会又打算把哪位表姐表妹的献给皇上吧?”
“什么表姐!”
李煦无奈,曹寅这老小子嘴忒毒了,他们都这把年纪了,表姐都得多大岁数,还献给皇上……他就一个表妹王氏在宫中做庶妃,虽是庶妃却已经有了三位阿哥,想到这个李煦满脸笑容,曹寅说就说罢,随便嘛,反正他还是自己妹夫嘛。
孙、李二人的母亲都做过皇帝的乳母,而曹寅与他们也是互有姻亲,三家在江南牢牢地戳在三地做康熙的耳目,关系自然不同寻常。
但细究起来,曹寅同孙文成关系不差,因为孙文成相对老实。而他对李煦就有几分保留,无他,李煦有的没的太能瞎琢磨。曹寅有时候想,他们陆续过了知天命之年,如今有皇上看顾自然无妨,他日……李煦早晚要惹下祸端。
还有陈鹏年的事儿,曹寅下意识的往织造府里看了一眼,希望他的安排一切顺利。
迎驾、接驾都是耗时辰的差事,折腾大臣,其实也折腾皇帝,尤其折腾随驾的这帮人。胤禔看着几个小孩子一脸的有气无力,骑在马上有些晃悠,他就把得寿叫了过来。
“你带着他们去后头,然后你再回来。”胤禔道“保不齐皇上要叫你,弘晰弘晗他们倒是可以先去织造府里头,后头有苏日格照顾,你也不必担心。”
得寿想了一下才道“侄儿听王伯的。”这是长辈的关心,再说他也担心自己的弟弟和几个堂弟,这迎来送往不知道还得多长时间,他阿玛方才也说了,让他们择机自己离开不必等皇上发话。
果然,康熙只是叮嘱一句“叫皇孙们跟着伺候的先散了”,然后就将噶礼、张鹏翮、桑额,以及张伯行一起叫到了织造府,他要过问陈鹏年的案子。
诸皇子没有差事的告退,有差事的如胤禔安排好了宿卫,也自己跑到后头看孩子去了。
来到江宁的第一天,除了康熙拉着几个地方大员说话之外,其他随驾人员都忙着修整,等到皇上去龙潭行宫,还有一番礼仪要折腾呢!
胤禔也是如此,他看着侄子们被各自的父亲带走,又看好了自家三只崽儿,打发他们收拾收拾休息,“明儿无事,你们就能去外头瞧瞧了!”
然后,就在直郡王像一个老父亲微笑目送孩子们离开,准备宽衣解带的时候,外头来人了。
“这还没到晚上你居然就要洗澡?”成容若震惊的翘着胡子看着表弟,“也不怕皇上叫你。”
“我……行了,我知道了。”胤禔哀叹一声,还是换上了新衣服“皇上叫我?”
“是。”成德捧着茶,在外头等着胤禔换衣服的时候道“皇上让我跟着你,去牢里探望陈鹏年,他不想再来个姜宸英。”
“曹子清就没做什么?”胤禔系着扣子出来,问道“不是说他和陈鹏年关系很好么。”
“他呀,你以为皇上怎么想起来让咱们去牢里的。”容若放下茶碗,“噶礼他们散了之后,皇上让子清把儿女都叫来给他看,子清的幼子叫珍儿,被皇上揽着都不知道怕,皇上就问他知不知道江宁哪个官员最清廉。”
“那孩子说是陈鹏年?”胤禔笑问,看成德点头,他更是连连摇头,笑道“曹子清也真是拼了命,把儿子也利用上了。汗阿玛怎么说?”
“皇上说,连只知道嬉闹的幼子都知道陈鹏年是个好官,可见他官声的确不错。”成德一摊手“皇上打定了主意,陈鹏年怎么也死不了。”
胤禔本来整理衣服的手停下了,外头是全都和王府太监,室内就他们俩人,他也就直言问道“太子当时在吗?”
成德很意外“不在,皇上叫他下去休息了,怎么?”
“他不在,那可就不好说了。”
胤禔整整腰带,带上帽子,冷道“他在途中咬死了要杀陈鹏年,你又不是不知道。天知道他会不会改口,又或者死硬到底。他若是一口咬定陈鹏年大不敬,要杀他,皇上非要保,到最后双双没法下台,天知道会怎么样。”
表兄弟两个奉命去探监陈鹏年,这一去可不要紧,胤禔算是见识了什么叫“官声”。
江宁府大牢外头总有人来,有衣着体面的读书人,也有不太讲究的平民,但来的时候都拿着东西“给沧公牢中所用。”
他们甚至预备了打点狱卒牢头的东西,一口一个“劳烦您多照料些沧公”。胤禔自负见多识广,但这个场面还是把他给惊住了。
“当初陈鹏年开垦荒地,令百姓耕种,又疏浚河流、开发水利,将三藩之乱破坏的民力一点点积聚起来。他为官既能顾及民生,也能力主彻查冤案。”
成德叹道“三十年声名而有今日,让人敬服。”
“陈鹏年不能杀。”胤禔拉着他转身就走“咱们也不必探监了,看这样子就知道,陈鹏年死不了。今日就算陈鹏年真的大不敬,也得找个名头,让他摆脱死罪!”
晚些时候,太子来给康熙请安,江宁织造府大堂灯火辉煌,此时康熙在座,张英、曹寅和二织造都在场,而后赶来的胤禔与成德也到了。
众人齐聚之时,康熙便问道“朕令你们去江宁府,见到陈鹏年了吗?”
胤禔就将所见所闻一一禀告,继而说“儿臣与议政大臣回来的时候,在南市楼还看到读书人坐在陈鹏年宣读汗阿玛教诲,教化百姓的那个地方,他们似乎打算在汗阿玛驾临的时候,为陈鹏年喊冤。”
康熙没说话,他看着堂上这些人,问道“太子,你以为如何?”
“儿臣以为此风断不可长。”皇太子语气冷硬“否则臣子岂不是以为,可以凭借名声要挟朝廷!儿臣以为,陈鹏年当杀。”
“哦,你还是这么看。”康熙点点头“敦复你说呢,陈鹏年该杀吗?”
这就让张大学士很为难,一边是皇上、一边是自己过去的学生,张英也弄不明白皇太子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这摆明皇上不想杀,储君便是要表现自己“为皇父义愤”,也就坡下驴,差不多就行了吧。
“……这,”皇上问话必须回答,张英心中叹气,最后道“臣以为,太子说的也不无道理。敬畏君父乃是人臣之礼,但法理之外尚有人情,以陈鹏年的为人,臣怎么也想不到他会有意轻慢天子。”
康熙没表态,又问“直郡王,你以为呢?”
“回禀汗阿玛,无论如何,御用之物脏污,陈鹏年起码是失察。”
胤禔道“但儿臣记得,当年汗阿玛点评两汉律法,说其时动辄夷三族,实在是律法过苛。还说汉文帝能够从善如流,听张释之劝谏,不愧为明君。所以,儿臣以为陈鹏年有罪,然则罪不至死。”
“朕过去给你们讲史记说的话。”康熙脸上的笑容一闪而过,看向了太子,“胤礽,直郡王是你的兄长,张英是你的老师,他们都觉得陈鹏年罪不至死,现在你以为如何?”
胤礽见过比今天更多的人,比今天更紧张的场面,但他从未像今日一般,感受到了众人目光中有如实体的压力。他咬着牙不肯说话,康熙就这么看着他,室内气氛僵硬,没人敢出声,也没人敢动弹一下。
“皇上!”
曹寅走了出来,跪在厅中,不住的开始磕头“陈鹏年为人古板,但实在是个清官能吏,他今次确实有罪,但求皇上看在他多年为朝廷安抚百姓,勤勉为官的份儿上,留他一条性命!”
三织造都跪下了,李煦看曹寅头上已经磕出了血,担心他御前失仪,拉了一下他的衣服。曹寅扭头瞪了李煦一眼,继续叩头不止。成德与张英也跪在旁边,为陈鹏年讨一条生路。
胤礽还是不说话,康熙轻叹一声“子清这是做什么!朕也没有说要杀陈鹏年,难道还有人能替朕做主不成?”
李煦和孙文成赶紧将曹寅扶起来,康熙也起身道“叫太医过来给他瞧瞧,免得回去吓着孩子,随朕出去的时候也不体面。你们也先散了罢,直郡王留下,朕有话要问。”
胤礽眉毛一挑,看胤禔也是一脸迷惑,胤礽直直的朝胤禔走过去,最后兄弟俩擦肩而过。众人退下,只有父子俩一坐一站,康熙扔给他一本折子,问道“这是他们审问陈鹏年的上奏,你看看,然后告诉朕,你对陈鹏年这案子怎么看,对噶礼怎么看。”
胤禔接过折子,赶紧翻开看了一遍,是噶礼、桑额、张鹏翮三人同审的记录。
他读的很快,看过之后双手将折子放回去,就道“儿臣以为,噶礼其实有些犯众怒。陈鹏年有罪,但儿臣今日也听说,噶礼是不满陈鹏年顶撞他,有意报复。”
“他作为两江总督,能有这种流言,可见二人确有不睦。看这本折子,噶礼在审问的时候对陈鹏年步步紧逼,半点余地都不留,一心要致他于死地,也难怪曹寅、张伯行都一力为陈鹏年说话。”
“你觉得他心胸狭窄?”康熙道“那么,他不堪为两江总督吗?”
胤禔摇头“回汗阿玛话,儿臣并不是这个意思。噶礼并无越轨之举,陈鹏年这件事,也是有理有据,他就任两江总督以来,两江一切如常。总督是封疆大吏,不能因为流言、或是他弹劾某人引发众怒而随意处置,那样做的话,将朝廷制度置于何地。”
“你觉得太子方才说的如何?”康熙抛出的问题一个比一个棘手,胤禔却不能不答。
“儿臣以为,太子所言还是有道理的。”胤禔硬着头皮道“朝廷律法制度不能因为市井之言而妄改,朝令夕改,朝廷还有何权威。”
“那么,朕要留陈鹏年一命,你说该怎么办?”
胤禔心道老爷子这是消遣我呢,他无奈道“汗阿玛,您是天子,法外开恩,自然可以留陈鹏年一命。这是您的恩典,又有谁敢置喙。”
康熙笑的一脸褶子,扶着胤禔的胳膊站起来,笑道“好了,算你答的不错。去罢,瞧瞧皇孙们,好好休息。朕也乏了。”
这一晚在织造府里发生的事情,就像一阵风拂过水面,只留下些许涟漪。
八贝勒胤禩虽然不在场,但世上没有不通风的墙,前晚
那么大的动静,织造曹寅的头上还包着呢。胤禩从太监的嘴里听了个七七八八,他面上不显,心中却懊悔,怎么自己错过了这么好的机会!
汗阿玛,您别总把内务府那种琐碎差事扔给儿子,您瞧瞧,我也是能参与军国大事的。胤禩转着圈,他该怎么办呢?若是在汗阿玛跟前提起这件事,那就太刻意了。
自己还是该多拉拢些人,不只是什么太监,也不是阿灵阿那种,而是汗阿玛的近臣,贴心人。大学士暂且别想了,成容若那是直郡王的表哥,自己也没法沾手。
三织造……胤禩掂量着,三织造是皇上的贴心近臣,但自己不能都拉拢,他还没那么大胃口。哪一个呢?
首选自然是曹寅,可胤禩还是有几分自知之明的,这位是汗阿玛留在江南的干将,他要是敢伸手,汗阿玛听到一点风声,那就糟糕了。
孙文成也不错,但汗阿玛曾经说过他啰嗦,说他只有忠心可取,办事平平。那就只有李煦了,说起来,他还是宫中王庶妃的亲戚,起码能看出,这人的手挺长。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胤禩不想找君子,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君子。他想好了,就是李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