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安王府的事情, 可塞楞额这个当事人却什么都不敢说, 太子和索相,康王和简王, 他都惹不起。
塞楞额是庶福晋所出,尽管他是实际上的安王长子,但王府未来的继承人, 显见是安王岳乐第三个继福晋所出的马尔浑。所以对于康王和简王在毓庆宫撒野,塞楞额干脆当自己不存在。
康王杰书和简王雅布倒也不是十分无礼,但就是牙口很硬,咬着“安王是宗室长辈, 太子该去看看”不松口。
他们打量着太子年幼,可这俩人忽略了索额图,这老家伙恶劣起来, 也是什么话都敢说。
索三老爷忍无可忍, 拍案而起:“安王宗室长辈, 可太子是储君, 你们安的什么心!”
话说到这个份上, 康王和简王也只能闭嘴了, 除非两王打算和东宫彻底翻脸。所以二人讪笑着表示只是担心, 敷衍两句话之后,就离开了毓庆宫。
“塞楞额也会去罢,太医院的医案送上来,孤就会上奏给皇上。”胤礽就道:“你也告诉府里,无需担忧。”
“嗻, 太子为我阿玛劳心了。”塞楞额走了,胤礽看向了索额图。
索额图就道:“太子不必担忧宗室,他们不过是做些小动作罢了,也仅止于此。”太子让索额图也离开了毓庆宫,自己一边等着哈哈珠子们过来,一起下盘棋,一边想起了一些旧事。
在没有入关,和先帝在位的时候,没有太子,皇权之下的权力分配并非如今这个样子。
高皇帝在世的时候,将自己的弟弟舒尔哈齐和长子褚英幽禁至死,又因为代善处理不好家务而废黜了他的嗣子地位。直到高皇帝咽气,他下面处理政务的乃是四大贝勒,四人分权。整个组织建构是没有太子这么一说的,完全的大旗主原始部落合议。
太宗皇太极在位的时候,先后打击、架空了四大贝勒中的另外三位,选择扶持多尔衮兄弟这种年幼、空有宠爱威望不足的弟弟们,和饶余郡王阿巴泰这种庶福晋所出、天然继承权不足的异母弟,来作为宗室里的将军和榜样。
等到先帝顺治那会,在清算了睿亲王多尔衮一系,又将郑(简)亲王排出辅政之列以后,安王岳乐这个亲堂哥和一些侄辈的亲王郡王就很得顺治皇帝的青睐。
因为旗主的势力强大,所以皇帝除了自己上三旗的人马,其他旗下大臣是不敢大用的。这也导致了清初的一个奇景,那些有名的、皇帝的亲信大臣不是两黄旗,就是正蓝旗、正白旗出身。
所以皇帝想要八旗归心、大权独揽,就必须扶持宗室小旗主对抗铁帽子大旗主,然后自己抓住上三旗,往下五旗掺沙子。
但这法子有个隐患:如果皇帝长命自然无甚好说,一切在强势皇帝的控制之下。可如果皇帝软弱,或者年幼,就难免为他人作嫁衣裳。
后来顺治皇帝英年早逝,康熙年幼登基,期间虽然二代铁帽子王们也陆续凋零,但如安王这样的,果然趁着皇权的空窗期攫取了相当的威望和权力。
等康熙长大成人,尤其是有了一个太子之后,康熙就不选择宗室藩王,而选择自己的儿子充当这么一个“皇帝之下的权力者”的角色。
也就是说,哪怕诸皇子尚未封爵,只要有太子,太子就可以填补皇帝的一切权力缝隙。他甚至只需要待在毓庆宫,就名正言顺的获得朝廷上汉臣的认同“这是皇帝唯一的继承人”。
康熙可以对宗室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他不用扶持一些宗室去对抗另一些,他可以依靠、使用自己的儿子。只要他想,完全可以撇开宗室,逐步依靠一套已经延绵千余年的体制来统治这个帝国。
而现在心理上并没能完全适应新时代的大旗主们,内心深处依然想要将太子这块大石头搬开。挑拨皇帝父子,然后他们取而代之,想要和从前一样,而不是做一个空有其名的议政王大臣。
对于和宗室在某种意义上很像的索额图,有些话就不能和太子说的那么明白,把话说透了,他又何以自处。而太子是否能想明白,想明白之后又要怎么做,就要看他自己的悟性和手段了。
苏州城里,康熙还不知晓京中发生的情况,他带着胤禔和班第,身边还跟着李光地和朱彝尊,穿着便服,前后跟着同样便装的侍卫护军,低调的在苏州城中溜达。
自前朝万历末年开始,延绵数十年的饥荒兵乱已经平息,江南鱼米之乡、富庶之地,只要有个平和的环境,很快就能恢复生产。
市井之间倒也安静,像康熙这种前后几十号人分散并不显眼,而身边十几个人的配置,也算是富贵人家的标配。一行人溜达着,就听胤禔的肚子叫了一声。
“……”从康熙到班第都看向胤禔,大阿哥丝毫不脸红,表示“我真的饿了。”
恰好旁边有个小吃摊子,胤禔的眼睛看了过去,嘴上道:“阿,阿爹,皇上还不差饿兵呢。”
“吃吧吃吧。”康熙笑着摇头,带着他们坐在了长凳上。
“小爷说的是,咱们康熙皇上还不差饿兵,看小爷的年纪,半大小子吃垮老子,正是能吃的时候!能吃是福。”
这烧豆腐摊子的老板是个挺活泛的人,一见一行十几号人过来,赶紧和伙计动手,都给准备好了吃食。“哎哟,这位老爷,这两位都是您儿子罢。”老板看着胤禔和班第,一边放碗一边笑问。
康熙也笑道:“这是我女婿,这个是我儿子。”
“哎哟,老爷好福气啊!”老板将烧豆腐和面饼端上来,恭维道:“都是多俊的好小伙子哦。”
虽然摆明了是恭维,但康熙还是挺开心的,本来嘛,他也觉得自己儿子女婿都不错。但为了不让年轻人骄傲,康熙是不会承认的,他维持着平淡的表情,微微颌首。
康熙慢慢用勺子舀出豆腐尝尝,却忽然想到了另一个当地特产:“这个时节正该吃鲥鱼罢。”
李光地是福建人,朱彝尊却是江南本地人,他笑道:“东翁,鲥鱼还有再等两个月呢,初夏时分才能等到鲥鱼应季。”
康熙有些遗憾,旁边的小摊老板却对朱彝尊道:“这位爷,听口音您是本地人哦,今年啊,就是留在苏州也未必吃的到鲥鱼的。”
“这话怎么说?”朱彝尊有些意外:“不是初夏渔船入江才能捕到鲥鱼么?”
“今年,咱们金巡抚说请皇上多留些日子。巡抚衙门早早的传下令来,等下月末头茬鲥鱼捕上来,就要给皇上送去喽。”
“……皇上不是说,不准劳民。”朱彝尊看着康熙的脸色,小心问道:“金巡抚这也……我多年未归,他堂堂巡抚在皇上眼睛底下,也敢弄鬼?”
“嗐,这都是衙门在皇上来之前就说了的,再者,如今一茬一茬给皇上送东西,这都是巡抚衙门操办的。哎呀,这也是巡抚的孝心,没什么可说的。”
康熙的脸色彻底阴下来,胤禔三口并两口将豆腐吃下肚,笑道:“老板,是巡抚折腾着给自己贴金罢,毕竟,到时候说出口,这都是他的功劳嘛,教化有方,呵呵。”
“赏他,咱们走。”康熙起身就走,胤禔让侍卫掏出银子打赏,自己径自跟了上去。
康熙刚走出几步就停下,吩咐胤禔道:“你带着朱先生去打听打听,看看巡抚衙门是不是有这个话,也不要冤枉了金鋐。”
“儿子这就去。”
皇帝御驾驻跸的地方,一等公长泰正在写信,遇上事情,他能商量的还是只有叔叔索额图。他在信中写道,皇上行动都带着大阿哥,且安排他负责祭祀典礼、负责皇帝安全、负责安排细务。
皇太子尚且在读书学习,监国都只是坐纛,但皇长子已经接触差事政务,随之而来的就是认识各种各样的人,扩大人脉,这让长泰略有不安。
还有一件事,他在信中对索额图写到,皇上提起大阿哥已经娶妻成人,不知何时才会给太子择妻,这件大事,还要叔叔想些法子,早日促成。
虽然在父亲眼中,孩子总是孩子,但在更多人眼里,只有娶妻生子才意味着一个男人走向成熟。长泰放下笔,吹干墨迹,将书信收好交给了自家的家奴,送回京城。
康熙接下来的日程安排,原本要视察水师,然后去江宁,最后返京。但因为出了金鋐这件事,皇帝又在苏州留了一日,等待胤禔的调查结果。
巡抚金鋐还以为这是康熙对自己的成果很满意,他已经连续三年考评卓异,这次再伺候好了皇上,说不定自己也能入阁拜相,以后人人称呼一声“金中堂”了!
做梦还没醒,金鋐就等来了康熙皇帝对他的“关怀呵护”:巡抚金鋐有罪,按律削职遣戍。他被流放了,而在山东被康熙很是夸奖一番的兖州知府张鹏翮,成为了新任巡抚。
胤禔带兵将金鋐全家,从巡抚衙门“请出来”,然后令差役立刻将金鋐捆起来,带上镣铐,押送至流放地。
大阿哥带着贴身侍卫奇里坐在正堂,其他人都守在门外,金家的管家跪在胤禔跟前,小声道:“我家老爷请将幼女献给大阿哥,在阿哥朝夕侍奉,求大阿哥收留。”
这就是皇帝的权力,他不发现则以,只要发现,就可以立刻处理封疆大吏。胤禔对金家的哭嚎声并无触动,但这个管家所言,却帮助胤禔打开了一扇新大门。
平素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书香门第,何等矜贵,一朝家庭败落,也就成了个物件,可以随意送出来。
少年皇子的脸上带着微笑,最后笑出了声,金管家心里一松,说不定少年人血气方刚,能答应呢!金家和老爷有救了。他也努力挤出笑脸,抬起头却听少年的声音如金石一般。
“贵府当我是什么人?送什么人过来,我就要笑纳?”堂堂皇子,哪有这么不值钱,当他没见过世面……胤禔嗤笑,叫人将此人拖下去,得了,金家又多了个罪名:当面行贿。
胤礽的书信是康熙来到江宁之后才收到的,上面写了皇太子的读书心得和书单,以及安王病重之事。
康熙先是检查了儿子的功课,还高兴的赋诗一首,而安王府的消息,被康熙扔在一旁,既然胤礽已经派了太医,索额图击退了两王,维护了太子的体面,那皇帝就没必要大惊小怪的下旨。
“给汗阿玛请安。”胤禔回来缴旨,将金家所为一五一十的说出来。
康熙厌恶的皱眉:“金家也算读书人家,金鋐平素朕看学问也还可以,不想一朝出事,家中行事如此下作。没有被此等小人所惑,你做的不错。”
“这都是汗阿玛教导之功,”胤禔直截了当,“汗阿玛不是对儿子说过,有话尽管对您直接说,不要小里小气的隐瞒,做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儿子要真有别的心思,直接对您说就是了,怎么能听这种人家的摆布。”
“好,好!”康熙非常高兴,他一高兴,就要给儿子找点事干,多给机会历练嘛。
他就道:“朕要去观星台,白晋和李光地、朱彝尊,还有成德都要随驾。这件事你安排警戒,朕的安全,可都交给你了。”
“是!”
“还有,月末就要返京,回京路上的一应警卫住宿,日程安排,也由你来负责。”康熙严肃的看着儿子:“可要好生办妥当,不能让外臣看笑话。”
“儿子明白!不会辜负汗阿玛栽培。”
康熙看着儿子退出去,马上又叫成德过来:“容若,胤禔头回独当一面,朕怕他年轻有所疏漏,你在旁边帮他把把关,让他体体面面把差事办下来。”
这种细务不比问话跑腿,胤禔头次做这个,开个好头,圆圆满满才好。皇帝打定了主意,让成德帮忙把关,自己也要宽容,就算胤禔略有疏漏,自己也要鼓励他,教他总结经验,万不可苛责。
等康熙来到观星台的时候,刻意关注了一下左右警戒,观星台外围有弓箭手,各个主要方位和大门都有侍卫把守警戒。
在外头看的时候,并不显得非常紧张,但一走进来,仔细观察就能发现,要紧之处都被守的严严实实。康熙心中赞许,就算是成德帮他,头回能安排成这样,就很难得了。
等到康熙在江宁检阅水师和旗兵的时候,格外给大阿哥出场的机会,也就不奇怪了。在场有人与有荣焉,比如年纪可以做胤禔父亲的容若表哥,也有人心怀善意,比如朱彝尊先生。
李光地和长泰都想到了远在京城的皇太子,李光地觉得皇帝恐怕是在给他自己和太子挖坑,而长泰盯着大阿哥,他发现了一件事,太子在跟前,康熙的确最关注太子,可太子不能永远呆在父皇眼前。
这可真是让人难以抉择。
作者有话要说:康熙是个很矛盾的人,他一边寄希望于新体制,依靠官员。令一方面,比如他嫌弃辛者库管领下人,比如他会给儿子们锻炼的机会,希望他们都能成才。
清初那种原始粗糙的气质和中期规整之后的那种希望,矛盾在他身上特别明显。
至于胤礽,对于他手段如何,最后是不是康熙真的对他失望了,这位皇太子对于自己的责任是不是跑偏了,请阅读《陈鹏年传》
顺便打个补丁,曹寅是康熙的人,一直都是,他在世的时候,关于立储就是看康熙的心意。
看他们之间的书信,康熙废太子之前,是提前主动和曹寅通过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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