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你这两天是怎了?”我倚在软垫上懒洋洋地问道,她这两天精神极度恍惚,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现在眼睛还肿肿的,显然是刚哭过不久。
“呃?”她好像吓了一跳,回过神来看着我一笑,“奴婢没事,大概是这两天有点累,精神不济吧。”
“到底是什么事?”这个样子还骗我没事?
袭人连连摇头,眼眶却不觉红了,我连忙下地拉住她道:“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袭人的头摇得更快,甩出几颗泪珠,“真的没事,奴婢这两天心情不好,主子别跟奴婢操心,只管安心养胎,不如……奴婢让湘云过来伺候,省得主子见了奴婢烦心。”
我脸色一沉,“你到底说不说?”
袭人低头沉默了一阵,终于哽咽地道:“陈大人他……明日就要被处决了。”
“什么?”我皱着眉道:“怎么会这样?”
由于牛痘法已在军中试用后已推广到了全国,各地天花病发率已减至有史最低,经过小半年的时间,受疫地区已逐渐开始恢复生产生活,相信以后再也不会有天花肆虐的情况发生了。至于陈萧,他虽是任着病人自生自灭,还“侵吞”了百万两银子,但那都是无奈而为之,也是为朝庭保存颜面之法,不论功行赏也就算了,如今怎么能以怨报德?
“他说了那些银子的下落?”
袭人摇头表示不知,我抬脚跨出门去,“走,跟我去找皇上。”
袭人连忙拉住我,“主子,陈大人定是命中有些一劫,无论如何难逃劫数,主子切莫再因此事与皇上发生冲突。”
她那哀求的模样让我红了眼眶,依我与顺治现在的关系,如果我前去求情,说不定陈萧会有一线生机,可袭人竟宁可放弃,也不愿我再受伤害。
“不要紧”,我紧握住她的手,“不保住他,也要保住他的家人,不是么?”
袭人此时已哭得像个泪人儿,我不由分说拉起她就往外走,小林子连忙跟上,问明了我们要去哪,小林子道:“皇上现在可能不在乾清宫,四阿哥又病了,皇上下了朝就赶过去了。”
“那就去阿哥所。”我命人将肩舆抬得飞快,一路到了阿哥所,刚一进院门,就看到角落处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那里,靠在廊柱上似在发呆,是玄烨,一眨眼已四五个月没见过他了,他好像又长大了一些,等这个月过完生日,他就四周岁了,四周岁,好小,呵呵,我不由得向他招了招手,玄烨的目光转向我,慢慢的站起,却不过来,只是盯盯的看着我,他身旁的乳母想拉他过来给我请安,却被他甩开,小脸上满是复杂之色,最后他一低头,转身跑开了,乳母连忙过来向我赔罪,又急急的转身向玄烨消失的方向追去。
我愣愣的看着那个方向,他……这是怎么了?
“惠!”身后传来的叫声让我回过神来,转过头,顺治与乌云珠正从一侧的殿中走出,乌云珠神色凄然,想是四阿哥病得不轻,我想起正事,连忙朝他们跑去,顺治一脸急色的迎上,揽住我的腰气道:“干什么这么急?要是摔着怎么办?你现在有孕在身,可不比从前。”
我心中一阵不舒服,有孕、有孕,一见面只会提这个,我突然一皱眉,明白了玄烨刚刚为何那般模样,恐怕也是与我怀孕有关。
我怀了孕,历史正朝未知的方向发展着,如果我怀的是个男孩儿……玄烨心中的矛盾可想而知!
我第一次对这个孩子有了厌恶的感觉,他不仅夺走了顺治的全部注意力,还令我与玄烨间有了隔阂,压下胃里强烈的翻滚,我缓了缓情绪道:“四阿哥怎么样?”
顺治轻叹了一声,乌云珠的眼泪已泛出眼眶,我不忍地道:“四阿哥吉人天象,不会有事的。”
乌云珠悲伤的点点头,看着她的样子我急得不知该说什么好,顺治问道:“到这来是不是有事?”
我点点头,看了看乌云珠又摇摇头,顺治被我弄得有些迷糊,我说道:“先送鄂姐姐回去再说。”
乌云珠强打精神地道:“臣妾自行回去便可,不敢劳烦皇上娘娘相送。”
顺治道:“这么多太医在这看着,四阿哥不会有事,你别太担心了。”
乌云珠点点头,看着她渐去的背影我不由得叹道:“她其实很可怜呢。”
顺治看了看我,没有说话,我看着四阿哥的寝室方向道:“我想去看看四阿哥。”
他微皱下眉,“等好了再去吧,那屋子里病气重,别染了你和孩子。”
我偷偷的瞄了他一眼,这次他将我放到孩子的前面呢。
送我回坤宁宫的路上,我与他同坐御辇之上,迫不及待的问了他陈萧的事,他沉吟了半天,才淡淡地道:“他不死,不足以平民愤。”
“但事实并不是那样的。”我急着,“他是为了朝庭,是为了你的脸面!他是替你担了黑锅!”
顺治的眉头越皱越紧,我眼睛瞄到跟在一侧的袭人脸上满是担心,我放缓了口气道:“其实从朝庭的角度出发,他是该死的,只是这样很不尽人情罢了。”我看着他又问道:“那他的家人呢?”
顺治握了握我的手,“陈萧的事你先不用管,明天……陪我出趟宫。”
回到坤宁宫,我盘算了半天也没想明白顺治的意思,出宫与陈萧的事有关系吗?不会是让我看行刑去吧?打了个冷战连忙赶走这个想法,顺治不怕吓到我,也不怕吓到他的宝贝孩子么。
第二天上午,常喜赶着一辆青篷马车等在坤宁宫外,换上常服上了车,顺治已坐在车内,“叫你那个丫头也一起去吧。”
我一愣,更想不通他要干嘛,叫袭人也上了车,常喜一抖缰绳,马车驶出了紫禁城,驶向城外,京城郊区的一片空地上,一辆简陋的马车停在那里,一个看起来十分落魄的书生在那里不停地向京城方向张望,顺治吩咐常喜将车停过去,那人见了马车飞也似的跑过来,一掀车帘,激动地道:“晓皓……”
待他看清了车内的我们,脸上一窘,作揖道:“对不住,认错了。”说罢转身回去,又向来路张望。
顺治跟在他身后下了车,又回过头轻扶住我,待我安全的落地后才向那人走去,看着他的背影,我真不知自己是否还应对他再抱希望。
顺治来到那人面前打量了一番,问道:“你是叶明之?”
叶明之?不就是帮陈萧算江南赈灾要花多少银子的人?
那人一愣,“在下正是,不知阁下是……”
顺治看了看天色,“应该就快到了。”
那人脸色一变,“你到底是谁?”
顺治扫了他一眼,“是谁让你等在这里的?”
叶明之大惊失色,张大了嘴巴道:“你是……是……”说未说完,他双膝一弯,欲要跪下,顺治道:“不用多礼了。”
叶明之深鞠一躬,立在一侧,我心中越发好奇,顺治要叶明之等在这里,到底在等谁?说快要到了?看看天色,午时刚过,我心中一动,他们等的人,莫非是……
我走上前去,看着叶明之问道:“为朝庭详列赈灾款项的,可就是叶先生?”
叶明之虽好奇我的身份,但还是欠着身子道:“在下不才,错估了痘疮的传播速度,本想以此搏个前程,没想到差点搏去晓皓兄的性命。”他说完,才惊觉自己说得过于直白,不由得小心的看了顺治一眼,顺治道:“你也不用过谦,谁也没料到这次疫症竟会如此严重,你做出的那些数据,已经很了不起了。”顺治又看看他:“还想留下么?”
叶明之摇了摇头,叹道:“以前在下将官场想得过于简单,依在下的性子,留在京中怕不是与晓皓同命相连吧。”
顺治微微一笑,也不强求,我逮住机会问道:“晓皓可就是陈萧陈大人?”
叶明之错愕道:“晓皓正是陈兄的表字。”
我看着顺治,惊喜道:“他……不用死?”
顺治拉住我的手,轻笑道:“他要是死了,你又要与我发脾气了。”
看着叶明之探究的目光,我脸上一红,转身走到袭人身旁,袭人脸上的激动之情无以言表,叶明之上前一步道:“这位姑娘可就是袭人姑娘?”
袭人红着眼圈朝他福了一福,叶明之一揖到底,“姑娘对晓皓的情意,明之在此谢过了。”
袭人连忙闪至一旁,红着脸道:“奴婢可没帮上什么忙。”
正说着,常喜在旁轻声道:“来啦!”
众人齐齐远眺,果然,一辆装饰简单的马车正急速驶来。
马车停下后,叶明之也不敢再唐突,只是心急的看着,车帘掀起,一个满脸污迹的人从车中下来,头发乱如杂草,身上的衣裳明显是匆忙间穿上的,这副打扮,比叶明之还不如,叶明之连忙上前,一把扶住他,“晓皓……”话音未落,已是泪洒衣襟。
陈萧也同样激动得不能自已,两人哭成一团,我感动之余抬头看着顺治,“他怎么会……”
顺治道:“为了朝庭他不惜牺牲自己一世清名,你当我真的那么无情么?”
他紧紧的盯住我,话语中似乎又包含了别的意思,我神情一黯,逃避似的低下头,顺治轻叹了一声,看着前方道:“行刑时用了另几名死囚替下了他们一家。”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点点头,此时陈萧也发现了我们,慌忙上前跪倒,顺治面色沉重地道:“朕只能做到这么多,那些银子朕已派人起出,不过你的清名算是毁了。”
陈萧笑着摇摇头,“如果百姓仇视朝庭,国家何以安定?草民的清名还要之何用?”
顺治点点头,“你去罢。”
陈萧磕了个头,又朝向我道:“草民叩谢娘娘恩德。”
我歉然道:“我并没帮上你什么忙。”
陈萧笑道:“娘娘不止帮了草民,更帮了天下苍生,百姓定会感念娘娘恩德,永世不忘。”说完话,陈萧起来,盯着我身后的袭人看了好久,哀叹一声,转身而去,行至马车之前,又犹豫半天,终于回头道:“袭人姑娘,陈萧如今孑然一身,不知姑娘可还愿意陪伴陈某埋名隐世?”
袭人泪意涟涟的与陈萧对视了良久,才轻声道:“公子恕袭人不能陪伴左右,此次离去,愿公子与夫人白头到老,永世不离,袭人余愿足矣。”
陈萧心痛的望着袭人,此时车内传来几声咳嗽,跟着车帘掀起,露出一张腊黄的面孔,脸上还能见到曾经的姣好清秀,只是此时已被病魔折腾得不成样子。
陈萧连忙上前扶住她,那女子朝陈萧笑笑,又朝着袭人道:“袭人姑娘,你对陈家尽心尽力,对陈萧的情意咱们也都看见眼中,如不嫌咱们家贫,姑娘就随我们走罢。”
袭人泣道:“夫人一番心意袭人心领了,望夫人日后保重身体,与公子相携到老。”说着,她走到马车前,拔下头上玉簪,又摘下耳环手镯,递到陈氏手中,“袭人来得苍促,这些东西本不值什么钱,只当是袭人的一片心意吧。”
那陈氏并不接东西,只是拉住袭人道:“姑娘莫不是嫌我病体拖累?”
袭人忙道:“夫人误会了……”
这时车内又探出两个老者,应是陈萧的父母,按理说他们年纪应该不大,但看起来已白发苍苍,老太太擦着眼睛道:“姑娘,你是个好姑娘,如果没什么放不下的事,就跟咱们走吧,我们年纪大了,阿秀身体又不好,萧儿是个男人,家中总得有个操持之人,如果姑娘再不答应,老婆子就下去求你了。”
说着她与老头儿就要下车,袭人慌忙劝阻,陈萧看着袭人道:“袭人,跟我们走吧,陈萧此生定会好好待你。”
袭人已哭得说不出话,只是摇头,挣开他们的手逃回我身边,我心酸的看着她道:“你若是想走……就走吧。”
袭人连连摇头,“奴婢绝不离开主子。”
我叹息一声抓起她的手,“你不用放不下我,如今我有孕在身,谁还敢欺负我?”我意有所指的看了顺治一眼,顺治干咳一声扭过头去,我又道:“还有太后向着我,湘云也陪着我,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袭人看看我,又看看陈萧众人的期待眼神,似乎有些动摇,我趁热打铁地道:“你走了也不是不回来,过个三年五载,家里都安定了,你再回京来看我。”
此时顺治走上前来,揽住我道:“你跟他走吧,你主子交给朕照顾,不会再受一丝委屈。”
袭人皱了皱眉,似是有些不信任顺治的话,顺治脸色一沉,袭人连忙低下头,我拍着她的手道:“放心,我会保护自己。”
袭人突然下了决心般跪在地上,朝我与顺治磕了个头道:“主子,奴婢……走了。”
我点点头,眼泪夺眶而出,袭人又道:“皇上,主子脾气急,若再有冲撞了皇上的地方,皇上务必包容。”
我伸手想将袭人拉起,假意怒道:“走就走了,还说这些做什么?”
袭人并没起来,她说道:“奴婢只是想说一些真心话,主子不让奴婢说完,奴婢是无论如何也不放心离去的。”她又转向顺治道:“皇上只道柔弱如皇贵妃般的人物需要抚慰,殊不知主子的内心比任何人都来得脆弱敏感,主子心中的苦处只有自个儿知道,表面看着坚强,实则内心早已千疮百孔,再经不得一点伤害了。”
顺治的表情一滞,袭人又道:“主子为皇上做了那么多事,皇上为何还要质疑主子的一片真心?不嫌……太伤主子的心了么?”
袭人的指责让顺治面上有些挂不住,我瞥了他一眼,淡淡地道:“一次不忠,百次不用,谁让我有过前科呢。是不是?”我不知道他对我的不信任是不是都源于那次的谋刺事件,但可以确定的是,自那以后我但凡做了什么事,他首先想到的,一定会是这件事。
顺治的眼中闪过一丝矛盾,袭人向后瞄了一眼,用只有我们三人听得见的声音道:“奴婢斗胆,皇上那么对主子,难道只因主子曾想除去皇贵妃么?”
“袭人!”我讶异得呼出声来,她是怎么知道的?
顺治的脸色登时难看至极,袭人道:“如果真是如此,奴婢冒死也要为主子求个公道,皇上不了解主子的为人么?宁愿相信这是主子一手策划,而不愿细究主子是不是因为要保护某人而甘愿担此罪名?”
“袭人,够了。”我沉下脸来,我身边知道这件事的只有来喜,看来他便是袭人得知此事的途径,只是她要为我申冤,也不惦惦自己的身份,若是顺治一怒之下要治她的罪,我是拼死也要护住她的。
袭人坚决地道:“主子不让奴婢说完,奴婢是不会放心离去的。”
顺治恍遭重击般呆在原地,好半天才从齿间挤出一句话,“保护……谁?”
“皇上以为呢?”袭人毫不畏惧的迎上顺治的目光,顺治的脸色变了又变,袭人又道:“皇贵妃的身份莫说是她老人家,换了世间任何一个母亲,也是无法接受的。主子为了皇上与她老人家的关系,不知付出了多少,皇上都一无所觉吗?如果真是如此,奴婢宁可主子还是那个被皇上置之不理,也不愿见到主子现在的样子。”
顺治转过头来看着我,“这……就是你不解释的原因?”
我叹了一声,抬起头直视他,“我若解释,你就相信么?两人之间如果事事都用解释,那么世间还要信任作什么?不过……这事也确是因我而起罢。”我自嘲的笑笑,“我一直希望你信任我一次,只是……呵呵,好像一次都没有。”我上前拉起袭人,“只管安心的走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我这条路选得很苦,或许我会一直走下去,又或许我会放弃,但无论如何,我不后悔,因为我努力过,付出过。你也是,选了一条路就勇敢的走下去,努力让自己活得开心,活得精彩,不要后悔,更不要因为一些人而放弃自己的选择,比如我。”
袭人控制住自己的泪水,缓缓地点头,我拉着她走向陈萧,将她交至陈萧手中,“袭人……我一直将她当姐妹看待,你……切莫辜负了她,伤心容易挽心难,我希望你不要忘了她今日对你的一番情意。”
陈萧拉着袭人跪下,严肃地道:“皇天在上,我陈萧此生若有负于袭人姑娘,定然不得好死!”
我点点头,“走吧。”
袭人含泪与陈萧上了车,马车缓缓行驶,我突然叫道:“等一下。”
我转身跑回顺治身边,他呆呆的看着我,低声道:“伤心容易挽心难,你……”
我撇开心底的复杂感受,强自笑了笑,指着他的头上道:“这个你应该不在意吧?能不能送给我?”我指的是他帽上镶的那颗指头大小的光华明珠,看那成色,值个万八千两银子不成问题。
顺治闻言摘下帽子,不解的望着我,我一把将那颗明珠扯下,拿在手中晃了晃,“谢啦。”
我回到马车边上,将那颗明珠连着身上的首饰递给袭人,“拿着,这些就算是主子给你的嫁妆,以后……你要自己保重。”
袭人满是泪痕的小脸消失在马车扬起的尘土之中,我的心像是缺了些什么,空落落的久久不能平复,此时,感到身边多了一人,我没有回头,努力扬起一个笑脸,“我们……回去吧。”
袭人,你的路才刚刚开始,而我的呢?我会选择将它结束么?或许……会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