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辰回到格物坊时约是次日正午,彼时坊组正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热烈光景。
数辆满载物资归来的铠车成为喧哗的中心,从两百多处集落采集的货物样品在铠车旁堆成小山。来自勤民司的几十名官吏正拼命清点着物资的种类数量,并跟少监司提供的目录来核实对比,不时还能听到侍郎李儒的喝骂声。
跟随格物坊主踏遍大半黎阳的拓荒者们,当然也足足堪称劳苦功高,然而却并没有接风洗尘的余裕。为首的郭备组在坊主规划中被预定为物流部门的掌舵者,因而归来没多久便被女司书叫住,相谈后交付了“立即招募拓荒者”及“尽快培训车组”的紧迫任务。
至于黄雄组等已算是划入格物坊的物流部,虽然暂时不用出征可松口气,但却被密侦司逮到。密侦司打算借着建物流网的东风对黎阳进行遍覆角落的大扫除,因而不厌其烦地询问着铠车行游途中的相关情况。
在拓荒者跟领府官吏以外,格物坊的干部员工等也被纷纷催促起来。
老将曹休好不容易给兵曹司讨得看管铠车的任务,带着一整营禁卫前往工坊仓库,核实已造铠车的数量跟品类。杀气腾腾的禁卫们在仓库周边拉出防线,把负责接洽的温胖子差点吓尿。
掌府女杰亲自批准少监司量产铠车、构筑物流网的方案,也就意味着今后对铠车的数量需求会上升到国家量级,格物坊必须开足马力来确保源源不断的供应。如此光荣的使命,让监督方良以下的众多匠工激动得捶胸顿足,只恨不得吃喝拉撒都搬到工坊去做工。
当然,不论拓荒者也好官吏也好,卫兵也好匠工也好,其轰轰烈烈的活动都是建立在少监司的精密规划上。而实际推动量产铠车、构筑物流网的最关键人物,也还是格物坊主本人。
就根本来说,格物坊的核心职能,就是为坊主提供生产生活的安适处所。
对这点有着最清醒认识的人,非女司书莫属。在邬真巧妙安排下,所有嘈杂阵势都被牢牢限定在野造山的山腰以下,坊组本馆维持着一如既往的宁静氛围。当临近午时、坊主踩着炎轮降落到庭院时,早已等候多时的侍女们便立即上前迎接。
降落的格物坊主似乎有些神情恍惚,随即却抛出罕见强硬的命令。
“我要去书房休息,谁都不见。”
丢下面面相觑的侍女,格物坊主踩着摇摇晃晃的脚步走进书房。
关上书房门的刹那,谷辰便双手捂脸,把自己丢到了书房坐榻上。
“死了死了,死定了……”
到昨日还如荆棘般层层纠葛着的乡愁,此刻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另一重未曾有过的烦恼——
那就是,自己居然把邬言给上了!?
不是发梦也不是幻觉,那位黎阳掌府、邬氏长公主,昨晚确实跟自己睡了。
“啊啊,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如此荒唐的情形究竟是怎么发生的?谷辰扪心自问,百思不解。然而这时候再回头去追究缘委根本没有意义,但要承认现实却又格外艰难。
按原来想法,谷辰是打算摆平蜃楼后向邬真求婚的,像普及铠车、拉动物流等都可看成是为此做的铺垫,但和邬言结缘的事实,却让这般预定直接崩盘。事到如今,“请成全我跟邬真”这样的话,哪怕谷辰脸皮再厚也没法跟邬言说出来了。
“死了死了,这下要怎么搞啊……”
坐榻上的谷辰抱着脑袋发出哀嚎。
当然他也并非后悔。这时候回想起来,昨天自己无论身心都处于很不寻常的偏激状态,要不是邬言拉一把怕十之八九会出事情。从这点来说,对邬言无论怎样感激都是不够的。
邬氏两女,妹妹邬真是贤才淑丽的女司书,姐姐邬言是勇猛果敢的掌府女杰。其中贤才淑丽在宫廷中倍受仰慕,只是因黎阳战事而耽误婚期。而南蛮女杰在诸侯公间威名远播,但身边却没有男人能跟她站在相同的位置。
硬要说的话,大概也只有谷辰因爱屋及乌的缘故而与女杰走得最近,彼此皆立于人上的立场,让两人在许多时候都能感受到共鸣。谷辰可以肯定自己对邬真的爱慕,在昨天以前对邬言亦抱持着相应的敬爱,但现在却已搞不清楚。
刚毅的女杰展露出怜惜男人的温柔,那无与伦比的魁力把谷辰俘虏。此刻回想那激情荡漾的一晚,谷辰依旧忍不住血脉贲张、心潮澎湃,那浸透身心的极乐令他生出近乎虚幻的错觉。
“不管怎么样,都要负起责任才行吧……”
这与其说是理解状况后的判断,不如说是近乎本能的决意。
谷辰既爱慕着妹妹邬真,也想对姐姐邬言负起责任。然而光是“对掌府女杰负责”这个话题就已经是超乎想象的沉重,如果再考虑到要怎么跟邬真解释,那更是无解中的无解。
谷辰只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这时候也总算体会到沙漠中鸵鸟的心情。
“公子?可以打扰下吗?”
“在……啊没!等等!”
书房外传来女司书的问询,谷辰下意识地应答着,次瞬间想反悔却已迟了。
听到女司书推门的声响,谷辰反射般的跳到案桌前,抽出本也不知道是啥的书册。当数拍后邬真踏进书房里,看到的是自家坊主兢兢业业、埋头做事的模样,不禁惊讶出声。
“公子您还在做规划?”
“这个嘛,临时想到些问题要记下来……有什么事吗?”
谷辰拿着笔在稿纸上装出努力写字的模样,以此避免抬头跟女司书对视,然而心脏却跳出密集鼓点般的声响。若是听力敏锐的刺客当场就能戳破格物坊主的伪装有,幸好女司书走的是文系风,而且心地也足够善良。
“是。有关组建物流部门和租借铠车的事情,正按着公子规划在推进,有些小问题我会跟李儒大人协调,大致上没有问题……但公子您长途奔波疲倦,还是先休息下比较好吧?”
耳边传来坊副担忧的问询,但谷辰此刻也只能马虎应和。
“啊,等这里记完我就休息……还有别的事吗?”
“还有的话……”女司书的声音稍稍犹豫了两拍。“公子要有空的话,能不能找飞燕聊聊?”
“飞燕?她怎么了?”惊讶下谷辰差点就抬起头来。
“最近她总是闷闷不乐的样子,感觉好像有心事。我稍稍跟她谈过但没问出什么来,公子您是坊主,由您跟她聊聊会不会更好些?”
“这样啊……知道了,我会找时间跟她说的。”谷辰点头应诺着。虽然多少也介意着女剑士的心事,但这时候点头更接近催促女司书早些离开般的心态。大概也察觉到这点,邬真轻轻叹了口气,低头鞠躬后便退出书房。
“我会告诉大家别来打扰,请公子注意休息。”
“啊啊……”
房门关上的那刻,谷辰丢下笔纸,整个人像泄了气般的瘫在书桌上。自己的行为简直就跟装病逃避考试的小学生没啥区别,察觉到这点的谷辰,禁不住陷入更深刻的自我嫌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