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像受惊的鸟雀一样,逃出了办公室。
我回到了自己的靶位上。
汪指导走了过来,他的眼睛盯住我看,看得我心里一阵阵发虚。
我低着头,拿起枪,跪在棕垫上。
汪指导说:“你指导刚刚叫你进去,说了些什么?”
我说:“让我抛开种种乱想杂念,沉下心来练习瞄准。”
汪指导说:“乱想杂念?”
我点头。
他看了我一会儿,说:“照你指导说的去做。”
我说:“是。”
汪指导看着我重新趴到了垫子上,把枪带挽好,举枪瞄准。
他在我身边站了一会儿,就踱开了。
我看见他朝指导办公室走去。
汪指导在里面待了10多分钟,然后,办公室的门打开了,汪指导先走了出来,又过了一两分钟,你也从里面走了出来。
你如常地巡场和进行技术指点,你从场地的那一头慢慢走过来,在每一个同学身边都停留、观察和纠正动作,你走到我的旁边,你在那里站了一会儿,你什么也没有说,也没有再弯腰下来检查我枪管的稳定程度。
你在我身边站了一会儿,就继续走向下一个同学了。
我感觉惘然若失。
(二)
我背着书包在圆形的运动场上慢慢走着。
我感觉脚步重有千钧。
我的心,仿佛又回到了我们去C市参加联赛的那个时候。
那天晚上,在你房间的盥洗室里,我手中的镜子突然裂开掉落了,我们一起看着盥洗室的大镜子,你说里面的白发妇人不见了,你悲伤地转过身去,说,她刚刚倒下死了。
你回到卧房里,你坐在床上,有一会儿无法从抓住你的那种悲伤中恢复过来。
我跟着你也走到了卧室,看着你带着迷惘的神情坐在那里,被内心的汹涌潮流冲击着。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也不知道可以怎样帮到你。
我只能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看着你,心里柔情满溢。
过了一会儿,你从那种心潮起伏里面挣脱了出来。
你看了看我,说:“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我摇头,我说:“没有。”
你说:“现在没有事了,我送你回去吧,时间不早了,你该睡觉了,明天还要赶路呢。”
我看着你,我说:“指导,你不要紧吧?”
你有点勉强地笑了一下,说:“事情已经过去了,我都没事,我也该睡觉了。”
我站在那里不动,目光一直看着你。
在我的注视下,你转过脸。
你说:“其实,我以前就经常梦到这个女人,只是,在之前的那些梦里,她都还很年轻,没有这样白发苍苍。”
你说:“我梦到她穿着不同的服装,和我在一起,我们从事不同的活动,有时候是一边喝茶一边说话,有时候是一起骑马,有时候是并肩看美丽的风景,有时候一起坐在溪流的旁边。她对我说话。她的眼睛一直都在看着我。”
你说:“我好几次梦到,她把一个有链子的东西从她脖子上取下来,戴在我的脖子上。我能很清楚地感觉到那件东西触碰着皮肤,带来冰冰凉凉的感觉,但是,当我伸手去摸的时候,却发现只是一个梦,脖子上什么都没有。”
你说:“虽然脖子上明明什么都没有,但是,那种冰冰凉凉的感觉,依然非常清晰,就算是我完全醒着的时候,也能鲜明地感觉到。”
你说:“她看着我的时候,我心里觉得非常难过,就像有一整座山,在心头压着,难过到就连呼吸,也感觉困难重重。”
我看着你脸上的神情,什么言语都无法说出口。
我觉得你刚刚描绘的那种深刻的难过,此时此刻,也同样沉重地压在我心上。
你仿佛沉浸在了那个常常出现的梦里。
突然之间,你再次清醒过来。
你中止了叙述。
你说:“对不起,我说了这么多。”
我说:“希望我能够帮到您。”
你说:“好了,我送你回去吧,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我们默默无言地在走廊走着。
你把我送到了房间的门口,看着我用房间钥匙打开了门。
我一边推开门,一边回头看着你。
我说:“指导。您没事吧?”
你笑笑,点头说:“没事。早点睡。”
我说:“您也早点休息。”
你说:“那么,晚安。”
我说:“晚安,指导。”
你示意我进去。
我推门走进了房间,房门沉重地自己关上了。
我靠在门上,心里都是对你的牵挂。
我在门上靠了一会儿,转过头,趴在猫眼上朝外面看。
我看到你依然带着迷惘的表情,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
我心里一阵疼痛。
就在我想要再次打开房门的时候,你转过身去。
我看到你离开了我的房门,转身消失在走廊里。
你走了。
(三)
不!我不能让你离开这里。
我得回去和你说明白。
我也喜欢你!我不想你离开!
如果你离开了,汪指导肯定也会很难过,所有的同学也会很不舍。
你是属于这里的,虽然时间不长,但你已经和这里的生活融为了一体,和我们每一个人都密切关联,你若离开,一切都将黯然失色,一切都会不再完整。
我不能因为自己,就毁掉这美好的一切。
我不能让你就这样离开!
我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一定要告诉你!
我站在运动场上无法再举步向前。
我像被钉子钉住了一样地呆立在那里。
晚霞在天边黯淡下去,夜色从四面八方上升起来,运动场里的各种设施,逐渐变得轮廓模糊,影影绰绰。
我终于下定了决心,转身再次朝靶场跑去。
(四)
走廊里的灯大部分都关了。光线昏暗。
我在昏暗的走廊上摸索着向前走,径直来到你的办公室门前。门是关着的。里面透出明亮的灯光。
你还在里面没有走。
我听到你整理东西的声音,你正在把书架和抽屉里的东西拿出来,放到桌上的一个盒子里。
我站在那里倾听着。你在准备离开了。不知道你有没有和汪指导说。也许没有。我回想着汪指导从你办公室走出来的神情,你们应该就我的事情再次交谈过,但是,你很可能还没有和他说要离开另找工作,汪指导的神情看上去还是平静如常的。
我深深呼吸了一下,举手敲了敲门。
里面的声音停止了。
你问:“是谁?”
我不说话。我再次敲了敲门。
门打开了。
你看到我,显然很吃惊。
你说:“心心?你不是回去了吗?”
你说:“难道你一直没有回家?”
你说:“现在天都黑了,这两个钟头你去了哪里?吃了晚饭吗?”
我说:“指导,我必须回来找您。”
你问:“有什么事情吗?”
我说:“有。有一件事情,我本来也从来没有打算要告诉您。”
你说:“什么事?”
我默默地打开书包,从里面拿出一张纸,递给你。
你看了看我,然后,把目光移动到那张纸上。
你的目光落在纸面上。上面画了一个带链条的金属物件。画得不是很好,但是所有的花纹都很清晰。
你的嘴唇刷地一下就发白了。
你看着它。你看着我。
我们互相看着。
纸张在你手里颤抖起来。你拿不住它。你也无法保持站立。
你跌坐在椅子里。
你捂住了眼睛。
你在我面前变得模糊,越来越模糊。
一行一行的眼泪顺着我的脸颊流了下来。
原来,这样的时刻,也是不可能欢笑的。没有语言,只有眼泪,可以用来表达。
(五)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你松开了捂住眼睛的手。
我第一次看到了你的眼泪。它们在你的脸颊上流淌着。
你说:“怎么知道它的图案的?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我说:“它浮现在我的心里。”
你说:“什么时候浮现的?”
我说:“在镜子碎裂的那天晚上,您说皮肤能够感觉到它的时候。它的图案,就清晰地从我心里浮现出来。”
我说:“后来我在溪源的那个陈列室里看到它。它变得锈迹斑斑的,放在玻璃展柜里。”
我没有说,在那条河流的正中,我看见它从那个濒死的年轻骑士的脖子上掉落下来。
悲痛像一道万里长城,把我和能够表述那个景象的语言,无法逾越地隔开。
你说:“那东西是什么?”
我说:“护身符。那是一个护身符。”
你说:“我给你也挂上过它,对吧?”
你说:“我绕过你高高的发髻,也曾把它挂在你的脖子上,对吧。”
我点头,我说:“是的。”
你说:“是同一件东西。”
我说:“是。同一件东西。”
我看着你苍白的嘴唇。
我说:“指导,请您留下来吧。您不要走。”
我说:“这一次,请您不要离开我。”
我说:“我想知道这一切的来龙去脉。”
(六)
在我说出“这一次,请您不要离开我”的时候,我看到你全身都微微颤抖了一下。
你沉默了一会儿。
你说:“好。我不会走。”
你说:“我会留下。”
我泪水盈眶地看着你。
我说:“告诉我,您的这一生。”
你点头。你说:“好。让我们重新认识吧。”
(七)
所有的邂逅,其实都是久别重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