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高雄结婚之后不久,我也走进了婚姻的殿堂。
我的婚姻采用了最简单的形式,就是双方家人在一起吃了一顿饭,然后,双方单身时的家具行李往一起一搬,就开始过日子了。
就连新衣服,我也没有专门买过一件,婚纱也没有照过。
当然,我也没有通知高雄来参加。
不得不顺应世俗之规结婚,以结束那些难忍的相亲、介绍、约会,就已经很惭愧了,还有什么,可以炫耀骄傲的呢。
好在,对方的家庭对我的这些毛病都很谅解,一切都随着我们的意思去办了。
高雄和我都成为已婚人士之后,我们之间的关系,反而更加密切了一些。主要原因,是我松了一口气,觉得高雄会从此控制好他的情感分寸,我也不用那么随时随地保持拒绝和警惕的姿态了。
高雄带给我的不舒适感,主要来自于他象征的往事,还有他过分靠近的那种距离上的逼迫感。
如果他不尝试更进一步的靠近,作为老朋友,我对他,还是深怀感激,充满钦佩,没有什么不满意的。
应该说,我结婚之后,高雄的态度也的确收敛了不少,在一定程度上,回到了一个标准老友应有的分寸范围。
我结婚之后,过了一两周,给高雄发了个邮件,告知他我已经结婚。
过了一天,看到他的回复,只有几个字:“已提前祝贺,希望你们不要后悔。”
我看着他的回复,耸了耸肩,一笑置之。
人生就是那么回事,有些事情,如果你无心为之,虚与委蛇,其实,过程和结果怎样,原都是无所谓的。
(二)
说实话,我一直不太知道你和高雄之间是如何能够形成那种这么多年都牢不可破的契约关系的。
我只知道这需要很深厚的友谊才能完成。但我不是很知道你们达成如此深厚的友谊的那些细节。
高雄很少对我谈起和我无关的私人事情。
有关你的话题,在我们之间谈论,始终都有点不可克服的困难。
所以,有关你的这一侧面,我是基本上不了解的。
迄今为止,它都一直空白着。我常常只能用猜测去填充。
如今,我是永远没可能知道这些了。
它就此淹没在岁月里了。就像我们每个人的一生。
(三)
和你一样,高雄也很喜欢画。他虽然自己不会画,但是美术品位相当良好。
我不知道这是他独立形成的个人爱好,还是有点因为我。
但他不喜欢油画。
他更喜欢的是版画,特别是那种看上去画面特别清晰,并且深深地蚀刻进背景表面的那种版画。
他完全不在乎细微的光线变化。他觉察不出那种光影的流动和平板一块的区别。但他要求一笔一划都具有铭刻的力度。
有时候,我觉得,他喜欢的那些画里面,都有一种暴力的强迫。好像是作者用刻刀强行将自己的印象雕刻于材质的皮肤上一样。材质里面充满了一种紧张的对抗感,同时还有因为损害而带来的畏缩。
那种扭斗的感觉,始终是很明显的。
每当我沿着他办公室的走廊或者是他大房子的过道行走的时候,我总产生在一次角斗士的鏖战当中径直穿过的那种感觉。
墙壁上总是无声地硝烟弥漫着。
他的内心始终比你更加激烈,他的性格始终不像你那样平静与温和。
但我这样评论,并没有比较你们高下的意思。
(四)
说一件事情吧,它最能体现后来的高雄。
当时,我们在他公司里一间新装饰过的会议室里面商量事情。会间休息的时候,他带我去看房间里的新版画,一边看一边如数家珍地报出买入的价格。他收藏了很多著名版画家的作品,后来证明,他的选择很有艺术眼光和经济头脑,这些画,后来都飙升到了天价。
我在一幅画前停了下来,并且感到心里有点翻腾。
那幅画,画的是歌德《少年维特之烦恼》中的情节:夏洛蒂脸色苍白地擦拭着阿尔贝特的手枪,而那个冷酷无情的阿尔贝特正沉浸在脚边的大堆讼状文书里面,侧着头,冷冷地对维特派来借枪的仆人说:“代我祝你的朋友一路顺风。”
他明知道维特将会用这把手枪自杀,但他却冷冷地这样说。
就在我站下来的时候,我看到旁边的高雄,从裤口袋里面伸出了一只手。
他对着画面里的阿尔贝特做了一个鹰爪摄物的抓取动作,那个架式就好像是要打碎画框上的玻璃,把那个冷血动物从画面里揪出来,像扔一捆稻草一样地扔到办公室的那一头。
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我在他脸上看到用脚猛踢阿尔贝特的那种冲动,也许,他还想跳到他身上,对准他的脸饱以老拳吧。
看到我那样盯住他看,高雄呵呵笑了起来,他的手在空中停留了一会儿,然后重新回到了裤口袋里。
他耸耸肩膀,对我说:“就看不惯这样的家伙。”
那天,他说:“每个性情中人好像一生当中都会受到这种家伙的折磨。他们每天都在你的身边,和你共同生活,但却像岩石一样地冷漠。”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我说:“你灵魂的宣泄,你内心的情感,你想象力的奔驰与心声的倾诉,它们就像浪花一样地打在这些坚硬的岩石上,毫无回应,也不被接受。”
他说:“真的很想揍一顿这种人。”
我听出他话里的言外之意,他是在嘲讽我嫁的男人是这种坚硬的岩石。
在他的目光灼烫之下,我假装没有听懂,转过身去。
我王顾左右而言他地说:“你揍得过来吗?这种人如此之多,以至于充斥了每一个人的日常生活。”
我说:“更何况,有时候,我们也就是这样对待别人的吧。”
听了我所说的,高雄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再次呵呵地笑了起来。
他在我肩膀上用力地拍了一把,让我一边的肩膀几乎塌陷下去。
他说:“心心,你啊。”
他再次说:“你啊。”
他第三次说:“你啊。让我怎么说你呢。”
我很明白,他是想对我说,“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我再次假装不明白,岔开话题,去谈别的事情了。
高雄对我的婚姻一直不看好,并且心怀不满。
这一点,他也从来没有掩饰过。
我是说,仅仅在我面前,他从未掩饰过。在人前,他还是表现得很绅士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