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一次小产,我元气大伤,病了有几个月。
我卧床期间,有一天,被禁足在院子里很久都没有见过面的姨娘,突然出现在我的房间里。
多日不见,我们都改变了很多。
我已经远远不是以前的我,而她也再也不是原来的她。
从我有记忆以来,姨娘的面孔都是精心修饰的,光泽圆润,眉目清朗。可现在,她似乎是很久都没有管过自己的形象了,看上去颜色黯淡,面容憔悴,额头和眼角布满了细密的皱纹。她以前有过的那种慈和恭顺的态度,也同样随风而去了。她的眼神显得迷惘、冷漠,充满戒备与隔膜。
我看着她走进了房间,习惯使然,我撑坐了起来。
我们彼此对视着。
我很奇怪,她竟然还可以这样毫无愧疚地迎视着我的眼光,在发生了这么多可怕的事情之后。
我生母当年结拜的姐妹,父亲宠了一辈子的身边人,竟然是这样的一个女人。
我不由得想,也许原来的慈和恭顺都不过是装出来的。她的内心其实不是那样的。她只是长期努力地压抑了自己的本能罢了。
如果是这样,那很容易理解景云了。景云的黑暗,有很大一部分是来自他母亲深藏隐伏的内心。
姨娘走进了我的房间。她把外衣脱了下来,交给侍女,然后对舅姨娘和我房里的左右说:“你们都出去吧。”
她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我好不容易得到老爷的恩准出来看看我女儿。你们都走开,让我们母女说点体己话。”
舅姨娘和侍女互相看看,都有些犹豫。
姨娘的脸上浮现出一个轻蔑的微笑。她说:“你们怕我会害她吗?她是我一手养大的。我养了她整整十五年,除了不是从我肚子里生出来的,一个母亲可以为她做的,我都为她做到了。如果我要害她,前面何必要费那么多的辛苦,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她养到这么大?”
舅姨娘和侍女依然踌躇着不肯退下,但也不敢把姨娘怎样。毕竟,她虽然不管事了,但还是父亲的妾。
我对舅姨娘和侍女们说:“照姨娘说的做,都退下吧。给姨娘搬个凳子来,请姨娘坐。给姨娘奉茶。”
姨娘笑了一下,说:“你们看,母女是母女。不管有过什么误会,我们母女,终究还是连心的。”
(二)
当仆妇退出,把房间的门关上之后,姨娘脸上的笑容马上冻结起来,然后被一阵狂风吹走了。
她一字一顿地说:“琴儿。我生平最后悔的一件事情,是亲手把你接到这个世界上来,并且养了你十五年。如果我可以重新选择,我会在你哭出第一声之前,掐断你的呼吸,让你和你生母,一起到另外的世界去!我不会让你见到我的儿子!”
她说:“我跟老爷央求了很多次,才得到允许,来这儿看你一眼。我之所以非来不可,是想把有些心里话,和你讲个清楚明白。”
她说:“关于这次小产,你骗得了老爷,可骗不了我!你是故意的!你是不想要这个孩子!你是一个恶毒的魔鬼!我养了你十几年,到头来,你非但不报恩,反而还要杀了我的儿子!你不仅要杀我的儿子,你还杀了我的孙子!你连自己的骨肉都不放过!”
她说:”我儿子到底让你损失了什么?他只不过是想让你做这个家的女主人!他不过是让你做了每个女人早晚都要做的那件事情!你都损失了什么?要这样一再地杀我的子孙!”
她说:“琴儿,你虽然貌美如花,但却心如蛇蝎,我从来没有看过你这么狠毒的女人!”
她说:“现在,你终于都如愿以偿了。你赶走了景云,你让我们母子分离不能相见,你杀了景云的孩子,毁掉了他唯一的希望!你小小年纪这么恶毒,将来一定会遭报应的!我希望你被罚下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她说:“我现在只想告诉你,我们的母女情谊到今天算完结了。我现在非常恨你!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你不可能逃脱。你一定要为这些事情付出代价!”
她说:“我希望你去死!死得越惨越好!”
她说完冷冰冰地站起身来,开门走了,放进来一股凉风。
这件事情我从来没有对谁说过。
无论是对父亲,还是对你,我都从来没有说过,直到父亲和你去世,我都没有说过。你们都不知道姨娘来和我说过这番话。
我这样,和我的养母,恩断义绝,反目成仇了。
现在,她希望我死。
我纵然不想报复她,但也难以原谅她。
一切都已经改变,无法再回到从前。
(三)
后来,我成了新王朝的太后,回到燕塘关小住的时候,曾经派人找到过当年景云寄住的那家远亲。当时收留景云的那位家长已经死了。不过他儿子还在。算起来,他是景云的远房表弟。
他很惶恐,来见我时趴伏在地上,全身发抖,满头大汗,恐惧我因为景云和姨娘的事情迁怒见责于他的家族。
我让他不用害怕。我赏赐了他一大笔钱。
我告诉他说,因为景云投靠敌人,毁灭了庄集,从此他没有可能再进崔家的家谱,而姨娘因为失德参与其事,也没有资格再作为崔家的女人而被记录在崔家的族谱上。
我说,不管后来发生什么,姨娘和大哥毕竟照顾和帮助过父亲,也养育了我。现在人都已经死了这么久,种种怨仇任其随风飘散了吧。
我拜托他用这笔钱给姨娘母子好好修个衣冠冢,让他们母子的亡魂相依相伴地安息在一起,春秋两季,也代我去祭奠一下。我说,如果可以,请把姨娘和景云,录入姨娘娘家的族谱吧。
他感恩涕零地遵旨谢恩,拿了赏钱走了。
后来,听我过继给你的那个儿子说,他们的确有给姨娘母子修了衣冠冢,也让他们进了姨娘娘家的族谱。
姨娘的一族人,在我还活着的时候,日日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地过了几十年,从来不敢主动露头。
我想,我去世的时候,他们是如释重负的。终于,可以不用担心有祸事从天而降了。
由此可见,坏事是不能做的。因为它的恶果会绵延到很久之后的未来。即使受害者不会报复。
对我来说,也是一样。每件错事,都要负责任。我也并不是无辜的。对于后来的种种结局,也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
心怀仇恨,永远不能解脱。唯有宽恕容纳,才能令双方都得到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