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原府。
粟翎很难得的做客原府,他一个人坐在空敞的前堂,没有喝茶,原府的家仆知道这位大人的喜好,直接给他拎来一壶清淡的淮扬米酒,他挥手请退了家仆,自己一人自斟自饮。
他酒喝得很慢,小口小口慢酌,每口酒都要在嘴里过一遍,留下味道,然后缓缓滑入喉咙,不时还会长叹一声,把一壶便宜的淮扬米酒喝得像是天上琼浆。
当他喝完第二杯酒的时候,原欲鑫终于走了进来,坐在他旁边的位置上,粟翎还是喝着酒,也不管原欲鑫,原欲鑫也没有看他,自己端起一杯还在冒着热气的茶喝了一口,盯着门外的夜空发呆。
粟翎放下酒杯,问,“前些天原丫头被抓走的事情,可有眉目了?”
“应州人。”原欲鑫只答这一句,便没有多说了。
粟翎点了点头,表示已经知道答案,“红巾贼此次南下,对我们来说,是一个警示,意味着即使是赤江以南也不会太平太久了。”
原欲鑫叹了口气,沉默良久,他终于说,“那些皇帝诸侯的破事,与我有什么关系?他们要打尽管打,我只想守着这座淮扬城,看心儿平平安安,快快乐乐的过完这辈子就行了。”
“天下之事,既是天下人,怎么可能置身事外?寻常百姓也就罢了,你原欲鑫,可以说是抓着这天下三分之一的财富,就算你想,那些诸侯会答应吗?”粟翎又喝了一口酒,他看着这个少年时的朋友,苦笑着摇了摇头。
原欲鑫把茶杯重重的放到桌上,满脸怒容,“他们要是不答应,我便打到他们答应!”
“你这样的话,不也入了这个局了吗?”粟翎笑着说。
原欲鑫瞪了粟翎一眼,没再说话。
等粟翎又喝完一杯酒,他又问,“听说原丫头那天是跟一个少年一起回的淮扬,还是那个少年把原丫头背回来的?怎么说,那个少年怎么样?”
“去去去,”原欲鑫没好气的挥挥手,“你别给我哪壶不开提哪壶,这淮扬城的公子哥我都觉得没一个配得上我家心儿,何况是那个臭小子?”
粟翎满脸笑意,低下身子,往原欲鑫那边凑了凑,“这事你说了可不算,万一原丫头就喜欢那小子那样子的人呢?”
“你知道个屁!”平时谦虚儒雅的原老爷居然爆了粗口,“他们孤男寡女在一个山洞里,我女儿还衣衫不整,我都还没找那小子算账呢。”
粟翎摸了摸下巴,好像有点不敢相信,“是吗?我看那小子可不像是那样的色胚。”
“你又没见过人家,你在这里说个屁啊!”原欲鑫又骂。
“见过啊,谁说我没见过!”粟翎一脸得意的笑,“那天那小子从你府上出来以后我跟了他一阵,后来又跟过他两天,我看着挺老实的一个人啊,长的还帅,可不比那些随时挥着把破扇子的公子哥差。”
原欲鑫讥笑两声,“哦?是吗?能让咱们粟大将军都肯定的人,怎么会差?”
“谬赞,谬
赞。”粟翎嘿嘿笑了两声,对原欲鑫的讥讽之意视而不见。
原欲鑫也被这个老友的厚脸皮深深叹服,他又伸出手指着粟翎的头大骂,“你这老贼可不要做什么多余的事情!我家心儿还小,不能嫁人!”
“知道知道,谁不知道原老爷你最宝贝你的女儿了,我哪敢吗?我要是做了,你还不得剥我一层皮?”粟翎倒也没躲,只是等原欲鑫说完,才伸出两只手,一脸谄媚的把原欲鑫的手按下去,然后说,“消消气,消消气。”
原欲鑫冷哼一声,不再去理会这个厚脸皮的老友了。
粟翎停下笑,忽然又严肃了起来,“淮扬之事,你早做打算,那个州牧叶成,软骨头一个,说不定等北边局势一定,拓跋炎挥师南下,叶成就直接开城投降了。”
“州府在北边丹阳郡,离这淮扬十万八千里里,他投降,跟我有什么关系?”
粟翎摇了摇头,说,“打仗最缺的是什么?是钱,淮扬有什么?有钱,他挥师南下,兵临淮扬,肯定就要先宰你们这些有钱人,就算你们选择依附他,给他钱,但他可能还是不满,因为你们肯定不会全部交给他,而且钱的话,还是握在自己手里安心些。”
“退一万步讲,拓跋炎被幽北三州牵制,不能渡过赤江,这些州牧诸侯,连同那些豪门望族,哪个没有些野心?你原欲鑫手上那么多钱,一旦处于劣势,必定会被城中郡守、连同那些望族把你分而食之。”
“你想保护原丫头,那就要做好最坏的打算,我的话已经说到这份上了,剩下的,就你自己决定吧。”说完这些话,粟翎站起来,拎着那半壶米酒,缓缓离开了。
只剩原欲鑫一人,在空荡荡的前堂沉默着。
......
转眼就已经过了正月十五,唐老头昨晚找娄起说了件事,说是那伙人的身份已经查清,已经不会再来找他们的麻烦,娄起可以带着姜馨回家了。
今天娄起起了个大早,早早做好了装备,等正午天气好一点的时候,他才把姜馨裹得严严实实,用一架推车推着她出了淮扬城。
苏惊尘和颜白鹿把他们一直送到了城门口,他们的脚上穿着姜馨给他们做的舒适的新鞋子。
颜白鹿拉了拉苏惊尘的衣角,仰起头说,“哥哥,姜姨做的鞋子好舒服啊!我第一次穿这么舒服的鞋子!”
苏惊尘低下头,伸手揉了揉颜白鹿的小脑袋,笑着说,“哥哥也是第一次穿这么舒服的鞋子,等以后姜姨再来做客,你要记得好好喊人家一声。”
“知道啦知道啦。”颜白鹿摇头晃脑的笑着,露出了两个小酒窝,她的门牙也差不多长好了,与去年初见时,简直就是两个人,只是那双眼眸,还是跟以前一样明亮。
“好啦,我们回去吧。”苏惊尘牵起颜白鹿的手。
“我想吃糖葫芦!”颜白鹿忽然跳起来说。
“好,我们去买。”苏惊尘笑。
两个一大一小的身影,缓缓走在逐渐开始热
闹的大街上,一切看上去,都那么美好。
......
娄起今天没有回来,大概是要在家里住上两天,颜白鹿还是不怎么敢一个人睡觉,小梅晚上又是要回家的,所以只好去跟苏惊尘睡,等苏惊尘好不容易把颜白鹿哄睡着,他才蹑手蹑脚的爬下床,去敲响了唐老头的房门。
“进来吧,没锁。”是唐老头的声音。
苏惊尘打开门,唐老头正坐在凳子上闭目养神,手边的桌子上放着一杯还在冒着热气的茶,闻着味道,大概是淮扬的龙井。
苏惊尘站在门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先过来坐。”老人指了指身边的凳子。
苏惊尘应了一声,走过去老人身边,缓缓坐下。
“有什么事情就说吧。”老人依然闭着眼睛。
苏惊尘挠了挠头,说,“我想,再往南边去点,我总觉得,我在这里,还是少了点什么。”
老人点了点头,端起茶杯,小小抿了一口,“你是该去往南边了,但是,知道要去南边的哪里吗?”
“不知道。”苏惊尘摇摇头,老实回答。
老人放下茶杯,轻声说,“云州。”
“云州?”苏惊尘低头沉思,想从脑海里找出一些关于云州的事情。
“不用想了,云州不属于大曦,就连商贸往来都极少,偶尔有关于云州的事情,也是一些带着神话色彩的杜撰。”老人抬起头,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云州啊,我这辈子,也才去过一次。”
“那,云州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地方?”苏惊尘问。
“很纯粹,很残酷,”老人忽然笑了笑,“但是,也很美。”
苏惊尘愣了一下,能让这个奇怪的老人说美的地方,大概是真的很美吧,他转过头看着老人,欲言又止。
“是在担心盘缠吗?”
苏惊尘没有出声,只是点了点头。
老人摆摆手,说,“这事你不用担心,到时候我会给你,不多,但是也应该够你花到云州了。”
苏惊尘面露难色,沉默了一会,他终于说,“可是我怎么好意思白拿您一笔钱?”
老人刚要说什么,苏惊尘忽然又说,“当我向您借的,将来,我一定还给您。”
老人抚须大笑,“那好,就当老夫借你的。”
老人忽然又拍了拍苏惊尘的肩,说,“要时刻把这笔钱挂在心头,可别死在云州了。”
“嗯,不会的。”苏惊尘轻声回答。
“不过你暂时还不能动身,你先去城里买些自己路上可能会需要的东西,等你做好了准备,再动身不迟,”老人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说,“好了,早些休息吧。”
“您也是,早些休息。”苏惊尘起身朝老人微微欠身,退出了房间,他站在房檐下,抬头看着刚刚从云纱中现身的明月,忽然笑了笑。
现在我年纪不大,欠债倒是不少了啊,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把这些债还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