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交 心
强敌已退,江遥生怕君海棠有什么闪失,抱了她回床。方才众人打斗动静那么大,琴音掌风不绝,客栈一干人却睡得死沉。君海棠想到此处一阵后怕,“天魔琴音催人沉睡,他们今晚前来定是早有谋划。阿遥,幸亏你没睡,否则,否则……”江遥却沉着脸说:“我倒是真睡死过去了,多亏了他弹了那几声高尖的调子,这才把我惊醒。”君海棠内心感动,瞧他耳里还有残余的碎布,便轻轻伸手取了下来。不料江遥却一把捉住她的手,贴在自己面颊上。温热触感从手心传来,又对着他暗夜里亮晶的双瞳,君海棠忽感不自在,更怕他察觉自己体内经脉的异状,便惴惴不安地催促:“他们一击未得手,定不会再来。这么晚了,你今日连番劳累,快去休息吧。”
江遥目光炽热,“海棠,我的心意你早已知晓,今日你大哥话语间也未有反对,你还有何顾虑迟迟不肯接受我的情意?”
他不提则已,一提又触动了君海棠的伤心处。感同身受,她掌心渐渐失温,吓得江遥以为她寒毒又犯,忙不迭焐着她的手细心搓呵。君海棠一阵伤心,为他也为自己,“阿遥,你不必对我这般好,我……”眼见江遥呵护依旧,眼内坚持如一,君海棠怔望他一瞬,将他推开两尺之外,定定看着他说;“阿遥,你这般待我,我又不是石头人,怎能没有感觉?只不过……”她忽然咬牙,不顾一切豁出去说道:“我不想瞒你,其实我心里在很早之前已存了一个人。”
江遥神色未变,身形却已僵住。
“造化弄人,我与他终是无缘,此后只能各走各路。我若和你好,心底存了这么个人,对你也不甚公平。我怕是一辈子也忘不了他……”君海棠说着,泪珠大颗涌落,看得江遥分外不舍。他俯身轻拭她泪痕,粗声闷气道:“这人是谁?我去把他抓来揍一顿,看他还敢不敢不要你。”
江遥口中说着,心里却划过一丝不对劲,前番数段疑心之事点点滴滴拼凑,忽然一个可怕的念头闪现。
君海棠苦笑摇头,“我与他终究不能在一起,他是……”江遥心里的惊异已到极点,猛然伸手掩住她未能成言的小嘴,他低声叫道:“别说了,我不想知道。既与他无缘,以后就好好跟我在一起。”说不上是庆幸、无奈还是害怕,江遥将她紧紧搂住,不停地在她耳边低喃:“我会让你忘了那个人,让你心里只有我一个。”
君海棠这两日紧绷着的那心弦终于声声脆断,她呜咽一声瘫软,什么也不愿再去想。江遥抱着她不知过了多久,忽感凉意侵袭,夜已更深,便将她放回床上,扯被盖好。“夜深了,该睡了。我也……回房去了。”他嘴上虽这么说,手撑在她身侧不放,低头望着她淡淡而笑。君海棠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下一刻他已俯下身来。虽二人方才已交过心,但此刻她不知是心虚还是羞赧,头微微偏过,江遥的唇便落在一侧的粉颊上。他却毫不在意,细细吻了数下,这才心满意足起身离去。
江遥刚转头,却忽然停住。君海棠这才想起来谷月华还在外面,急忙一连声催促,心里却有些懊悔,方才自己和江遥在房内的一番作为,也不知有多少落到了谷月华眼里。
“月华姐姐,我……”话到嘴边,君海棠又不知从何说起,且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是枉然。谷月华看着君海棠,良久方才叹口气,“崔凤仪并非我表姐,而是月影阁主的亲信,她乔装成我的模样随爹爹来岳州。我也是最近才得知爹爹与月影阁往来密切,阿……阿海,你往后要小心。”谷月华话语里关心切切,反倒令得君海棠愧疚更深,“月华姐姐,我本名叫君海棠……”
不料谷月华却出言打断,“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比武招亲那天的阿海。”君海棠哑然,心里十分不安,“天下优秀男子何其多,姐姐日后定能遇到如意郎君。”谷月华怔怔望着她,忽然低低苦笑,“怪只怪老天让你生成女儿身,更怪他让你那天女扮男装来比武招亲,我既见识过你当初的风采,天下还有哪个男子能让我看得入眼?”她忽然抽出匕首,一抹青丝随银光划过半空,跌落床沿。君海棠大惊失色,下一瞬手腕处收紧,已被谷月华拿了发丝轻轻缠住。
谷月华做完一切,扭头离去。君海棠有些担忧,在她身后叫道:“月华姐姐,你要去哪里?”谷月华脚步一滞,低声说:“我要走得远远的,看不见你,就不会伤心。”语毕身形微闪,融入了夜幕中。
君海棠刚撑起身又无力软倒,却看见方才被她缠缚的手腕上,缕缕青丝间,竟还缠着一条金锁链,定是谷月华女儿家的贴身物事无疑。想起来谷月华对自己用情之深,君海棠难过自责不已,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许久,床底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有老鼠在啃噬。君海棠细听了一会,又好气又好笑,“元宝!”这小家伙上半夜不知去了哪里觅食,如今已回来便到处乱咬。元宝听到她的招呼,在床底下“吱吱”应了两声,继续埋头努力。君海棠无法,便在这磨人的噪声中渐渐进入梦乡。
次日清早,维姬端水进来,脚下一滑,险些摔个跟头。摸半天是颗黑珍珠,上面细小牙印无数,已被啃咬了大半。君海棠暗叫不好,起来趴在地上寻昨夜崔凤仪跌落的四颗珠子,只找到三颗,其中两颗被啃掉了大半,只有一颗稍见完整,却也是牙印密布。她忽然想起来元宝,便朝床底望去。果然一身滚圆的元宝乖乖蹲在内里和她小眼瞪着大眼,而它身前散落了满地黑色碎末,一支细小的金柱亦被啃掉了头尾,狼狈地横在粉尘之上。
君海棠又气又急,冲口便数落那只闯祸的老鼠:“你这好吃贪玩的小畜牲,要磨牙干么不去啃这块令牌?”君惟明的神兵令牌乃是用寒铁淬成,只怕元宝啃不动才去咬旁的。珍珠倒也罢了,那金柱上可是雕刻着法门要句。君海棠花了大半个时辰的工夫,将金柱上的法门摘抄下来。
“艮门水火不相容,前巽后坎分两端,乾坤倒转九宫震,……离为奇兑为……”四句法门中有三句颇为完整,但被元宝啃秃的最后一根金柱,头尾两字已无从可考。君海棠大为懊恼,想起这小家伙虽闯祸连连,但关键时刻救了自己数次,于是拍过去正要教训它一顿的手掌改为落下轻轻抚摸它的皮毛。
君海棠将四句法门熟读烂记于心,只留了颗较完整的珍珠,其余三根金柱连同珠末,一律销毁得干干净净。
经过昨夜,江遥往来她处愈加频繁,有时一整日便陪在她身边。经他悉心调理,两日后君海棠身体已不再发寒,内力似有恢复迹象。稍稍运功还成,但每次她欲催动玄天逍遥气,四肢百骸便仿佛有万根冰针在密密刺扎。她怕众人担心,是以索性瞒住,对谁也不言及。
此后,君惟明倒是一次也未曾出现过,但每日却有不同的人前来。昨日是慕容轩,今日是萧无剑,每次都请了江遥去探问一番。江遥回来不说,君海棠亦不提,只当从没看到过。
经过与江遥几日相处,君海棠拘谨渐松,二人不时还能相互说笑。只是君海棠脸皮子恁薄,每回江遥稍有亲热暧昧,她总脸红避开。江遥知她心结初解,犹自放不开,也毫不在意。旁人看在眼里,各自反应不同。紫薇松了口气,乐见其成;维姬心存耿耿,平日对江遥始终无甚好脸色。
再过两日,君家堡一行启程回洛阳,江蝶使小心眼在君海棠面前又跳又闹,被江遥一把抓了出去。他二人纠缠间,前院有数人匆匆而入,他们寻见江遥,都松了一口气,“王爷宿疾再犯,请大公子速回府。”
“老头子怎么又装……”江遥本来嗤之以鼻,却见四煞神色急切,不像是故意假扮,于是他改口:“江辰呢?这次他倒是沉得住气没来找我?”四煞面色有异,低低道:“此事一言难尽,还请大公子速回王府定夺。”
江遥知道这次事情非同小可,即刻动身回程。江蝶心中偷喜,却被他扔由四煞一同押回长安。江遥已知逍遥宫一众准备回返逍遥谷,便不出言邀君海棠同行,但临行前在她耳边细细叮嘱:“安顿好门人,即刻来长安找我,否则……”忽然一口咬住她耳瓣,轻啃两口。君海棠大窘,猛然推开他,红潮已泛遍玉颈。
她既已有所防备,江遥便再难偷袭,忍不住惋惜,“早知方才直接亲最想亲的地方了。”在她羞恼无措中,朗声大笑而出。
逍遥宫众人在客栈又盘桓两日,不见其余门众赶来,便提议先动身回逍遥谷,只留下数人殿后接应。经此岳州武林大会,江湖各派对逍遥宫的敌意大大减轻,一路上逍遥宫弟子欢歌笑语,高调行路,大扫过去遮遮藏藏的郁闷,心中极为畅快。他们走的是陆路,从荆州转北取道襄州,这日临近州郊,还未入城,道上前方便有黑衣黑马一行人飞速驰来。双方夹道而遇,只能停下相峙观望。
君海棠见对方服黑,起先还道是君家堡铁衣卫,等对方骑驰近,才发觉那干人都面生得紧,人人神色冷肃,眼内警色暗藏。他们策马经过逍遥宫众人时,亦暗暗打量细看,仿佛在找什么人。维姬本就爱玩生事,被黑衣人一瞧,忍不住就开口骂:“看什么看?我们又不是官府的逃犯。”
被她啐骂的黑衣人倒是涵养颇好,眼内虽杀机一现,却立即收敛,策马转行。维姬见挑衅之下对方缩头缩脑,则气焰更甚,偷偷甩出一枚抹了痒痒粉的银针,打向那人的小腿。不料那人在马上一个筋斗翻起,伸手抄了银针猛然回掷,银针便呼啸着朝维姬飞来。与此同时,他两名同伴亦飞身而起,利刀出鞘一左一右朝维姬扫去。维姬未料到自己会招此大祸,她轻功学得不好,要想闪避已来不及。
两条白练仿似林间飞龙狂卷而至,横在两名黑衣人身前。二人举刀欲砍,却被白练上散出的寒气逼得连连后退。此时对方领目一人吹了声唿哨,三名正寻维姬晦气的黑衣人闻声急退上马,随众而去。
维姬堪堪躲过袭击,身下马匹却被银针打中,残了一条腿,免不了被众人怒斥一通。紫薇忽问:“怎么一下子变得这般冷?”众人闻言诧异纷纷,果然觉得有丝丝寒意沁人,一名离君海棠最近的女弟子还接连打了两个喷嚏。君海棠却暗暗心惊,方才她甩绫救人,体内却有一股阴寒之气随内力急射而出,冰冷瘆人。而后众人一路进城一路谈论此事,唯有她低头默默无语,有苦说不出。
进了襄州城,大伙儿正寻着客栈,忽然前方人群哗动喧嚣,隐约可见有人在动武。走在前方的两名逍遥宫弟子张望数眼,惊道:“是姚师姐他们。”果然,前方客栈门前,几名衣着翩翩的貌美女子正持剑怒斥,而与她们交手的,竟然是此前君海棠一行在城外相遇的数名黑衣人。
那干黑衣人和逍遥宫弟子纠缠,另有两人手持长棍往一旁的马车物事戳个不停,似在寻什么。
逍遥宫岂能让他人欺负到头上来?君海棠刚骂了句“岂有此理”,众门人早已一拥而上。黑衣人见这方人多势众,相互使了个眼色便退到一起。忽然不远处城门口响起几声唿哨,那边两骑遥遥而望。黑衣人如先前一般,闻声而退。逍遥宫门人哪咽得下这口气,待要追时,君海棠却挥手制止,“回来,都别追了。”
众人颇为疑惑,却见她面带狐疑紧盯着城门那两骑黑色身影,沈长老心知有异,低声问:“宫主可认得他们?”君海棠应了一声,模糊道:“他们是官府的人,我们少惹为妙。”
那两骑不是别人,正是当初君海棠在长安酒楼解惊马之危后前来拿人的黑衣侍卫。她曾打昏了衙役,从其口中套出那些黑衣侍卫便是燕王府的人。谷月华前番的示警历历在耳,君海棠不禁忧心忡忡,难道谷毅和崔凤仪的手脚这般快,岳州大会上*攻袭未成,这便寻了燕王府来出马?
被解围的几名女弟子第一次见得自家宫主,欢喜不禁。沈长老疑道:“你们几个怎单独走此道?不是说好了在岳州会合么?”一名弟子回话说:“大伙儿本来是大队人马一同上路,可到了半途,我们发觉有人盯梢,还道是逍遥宫此前的仇家,于是弟子和闵师兄商议后,便兵分两路。由闵师兄他们引开那些人,弟子一行先运着宫里的东西前走一步。只是没料到,那些人一直追到这里,也不知闵师兄那边情形如何了。”
天色已晚,当下众人商议,先在客栈歇下,顺道派了两人回头去联络其他门众。君海棠一干人正要坐下用饭,忽听外面整理马匹车物的几名弟子惊诧连连,剑刃出鞘不绝,想来已和人动上了手。
众人哪还顾得上吃饭,齐齐冲出门去。马车前,一名妇人衣衫残破,披头散发,正试图躲过几名逍遥宫弟子的围袭,寻路出逃。一名弟子朝君海棠禀道:“这妇人藏在车上物事间,被弟子等人发现,她见行藏败露,一言不发便出掌将我们的人打伤。”众人心中颇觉蹊跷,方才黑衣人阻挠探查的一幕犹自清晰,想来这妇人与此事定有关联。
“咦?快住手。”君海棠看了一会,觉得妇人的身形武功颇为熟悉,忍不住出言喊停。几名弟子刚一收招,妇人得了空隙,便扭头欲跳墙离开。君海棠追上前喊道:“是刀姐姐么?我是海棠。”妇人闻言立时止步,转过头来,乱发污颜下依稀可辨,正是当初在长安和君海棠结拜的刀雪娘。
“姐姐,你怎弄成这副模样?”难怪君海棠如此诧异,刀雪娘乃大理贵族,富甲之妻,现下一身残衣狼狈不堪,实在让人惊疑万分。刀雪娘苦笑道:“妹妹可有吃的?饿了三日,我自个倒不打紧,只怕腹中胎儿受不住。”经此一说,众人这才注意到她脏破衣摆下小腹微微隆起,看样子已有了五六个月的身孕。
等刀雪娘狼吞虎咽一番完毕,这才放眼四周叹道:“妹妹,此地人多眼杂,我须速速离去。否则被那些人探到,便无法脱身了。”君海棠忙拉住她,“姐姐可是遇上了仇家?逍遥宫人多势众,就算他们知道你在这里也未必敢来,就算敢来了,我们这许多人还怕了他们不成?”刀雪娘一把抓住君海棠的手,珠泪盈眼,“好妹妹,你姐夫如今在他们手里,还望你救救他。”
当下刀雪娘便将事情的经过一一道来。如今大理王高穆年老体衰,已于数月前驾崩,他膝下仅有幼子一名,年方七岁。说起这高穆,亦有一番故事。之前大理一直是段氏王权,横霸一方的诸侯高穆起兵勤王,将各地诸侯削平后,他野心愈炽,竟逼段氏让位,自己当了二十多年的大理皇帝。此君也不知是临老幡然悔悟,还是觉得做皇帝太累,临终前一直放话叮嘱近侍及幼子,要将王位还与段氏。现下段氏嫡系子孙不多,算来算去,刀雪娘的夫君段恒于嫡系一脉中辈分较高,若段氏复国,龙位非他莫属。只是高穆虽一厢遗愿,其弟高擎却另有所谋。高擎打出保皇护位之名,欲拥高穆幼子为帝,将段氏宗族软禁起来。刀雪娘家乃摆夷大族,如何肯坐视不管?刀父派族内精英将段恒救出,号领大理白、彝及摆夷三族大军力讨高擎。不料月前却有一批黑衣人潜入大理,挟了段恒夫妇一路北上。
刀雪娘仍心有余悸,恨恨道:“我爹爹此前隐约获悉天昭有人在高擎后头撑腰,那批黑衣人定是挟了我和段郎以助高擎,让我爹爹和段氏就此伏首。被他们一路押着北上,途中我趁他们不备,终于寻了个机会逃脱,但段郎不会武,此时还在他们手里。”
众人听了,方才知晓原来有这一番波折。君海棠心中一直挂念翠姨,本就想早些动身去长安,如此一来她更是下了决心改道长安,只是她仍令其他逍遥宫弟子行程不变,依然回返逍遥谷。
刀雪娘似是溺水之人攀到了希望,喜极而泣:“好,我同你一起去。”君海棠看着她的肚子摇摇头,“姐姐怀有身孕,不宜奔波。不如先随我门下弟子回逍遥谷暂避,我代姐姐先去长安打探状况。”
沈长老不放心,让君海棠多带了几名弟子前往。维姬生性好玩,自然吵着要去。第二日君海棠便带着紫薇、维姬几人上路,与沈长老、刀雪娘等人分道而行。
策马回望间,刀雪娘仍在原地痴痴遥对,君海棠叫道:“姐姐放心,等我的好消息。”她心里更是默默念道:翠姨,海棠这便来长安寻你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