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迷 影
三入长安,此番又和前两次有所不同。在君海棠和维姬的妙手下,众人都改装易容,途中小心藏形,低调行路,一直进到长安城内,再也没有燕王府的黑衣侍卫前来阻挠。
在客栈落好脚,君海棠令紫薇、范剑等人分头打探消息,勘察燕王府周遭地形环境,自己则第一时间赶去了瑞王府。只是瑞王府却一改平日车水马龙的景象,竟然大门紧闭,清幽肃冷。君海棠叩了许久,方有门房探出头来。那人见她衣着普通,便没好气地说:“瑞王身体有恙,断不见客,闲杂人等速速离去,免得冲扰了大王贵体。”君海棠忙道明来意,门房脸色变了变,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却道:“大公子蒙太皇太后召见,已进宫去了。请明日再来。”
君海棠吃了个闭门羹,只得悻悻往回走,途中路过天香居,她心念一动:“这长安是刘大姐的地盘,她那里或许会有什么消息。”经过上回,君海棠已知青楼风月场所是为何物,她这次便由后院偷偷潜入。想是经由刘兰香一番改造,天香居后方屋舍格局又变了样子,君海棠乱走半晌,听得身后一人不悦斥道:“说了几位贵客要谈正事,无须人来伺候,你们妈妈没交代吗?”
君海棠闻言转身,只见五步外站着两人,其中一人说:“下去吧,没吩咐谁也不许过来。”说话的中年文士瞪了君海棠一眼,侧身让一旁的男子先行。君海棠不想惹事,便唯唯诺诺退下,经过二人身旁时忍不住侧目飞快偷看一眼。只见中年文士旁的那人,身着布衣,头戴帻巾,宽松巾角垂额,几乎遮住了半张脸。中年文士衣着气度皆不凡,却对身旁的人恭敬有加,看得君海棠暗暗称奇。此时,头戴帻巾的那人忽然抬头扫眼过来,刚好和君海棠对上。此刻她才看清了,那人竟是个年轻公子,利眉插鬓,凤眼狭长,板起的脸色隐有迫人之威。
君海棠好奇心被激起,暗道:“那文士口气当真不好,他说不让人打扰,本宫主偏要去瞧瞧你们在干什么。”折了几个圈转回来,隐在了小楼窗檐附近,她轻功了得,这一来一回却是半点声息也无。
只听窗内衣衫拂动窸窸窣窣一片,有人低声开口,声音甚是年轻:“礼从轻简便罢,此地亦非安全所在,各位长话短说。”众人应下,中年文士开口道:“宫内外都有燕王瑞王安插的耳目,今日迫不得已,请各位大人屈就此地。”一人说:“瑞王如今沉疴不起,朝中局势必有大变,燕王此时也该有动作了。”
中年文士哼了一声,“说起燕王,据大理的探子来报,岳侯高擎不肯尊其兄遗命,公然立新帝与段氏三军敌对,此人有恃无恐,竟是有燕王在背后撑腰。”他清了清嗓子,忽然低声说:“众位大人,燕王和瑞王仗着太皇太后偏宠,在朝中拉党结派,四处安插亲信。上,预天子圣策;下,乱国纪朝纲。陛下深受其苦,新政提施困难重重。我等食天子俸禄,安能不为陛下分忧解难,不为天下振翼力搏乎?”众人一致异口同声,“愿鞠躬尽瘁,以死效忠。”
接下来众人细谈朝中事务,林林总总皆事关燕王、瑞王。而君海棠亦从谈话间隐约听到几人相互称呼的官职,有侍郎、郎中甚至将军,她心头暗暗吃惊,偷听下去知道太多对己不利,于是掩住声息悄悄撤离,直往另一侧寻刘兰香去了。
乍见面,刘兰香一脸茫然暗藏警惕,直到君海棠卸下面具,她才恍然惊喜,不住地上下打量,“海棠小姐多日不见,愈加出落得标致。小姐当日在岳州武林大会上的风采早已传遍江湖,大姐我可是神往多时。”刘兰香舌绽莲花,直把君海棠夸得面红过耳。
“刘大姐,海棠今日来,实是有事相求。”当下君海棠便把段恒夫妇一事告知。刘兰香听罢眉头深锁,思忖良久方道:“燕王手下有八大死士,个个行动神秘,武功卓绝,可不比瑞王府四煞好对付。燕王心思缜密,府上四周把守严密,想要混进去,确实难上加难,更别说现在连人关在哪里都还未曾知晓。”
君海棠心里凉了半截,“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她想了想,忽道:“我与瑞王大公子交好,不知由他出面,事情可有转机?”刘兰香探头张望左右,掩上窗扉,低声说:“海棠小姐有所不知,瑞王和燕王明着是皇家兄弟,暗地里他二人可是相互斗得厉害。燕王府的事,你让瑞王府的人出面去交涉,只怕适得其反。”君海棠心中一凛,暗庆道:“幸亏大姐提醒。”
刘兰香一折扇柄,叹气说:“少堡主近日亦是棘手之事不断,否则他若出马,定有妙计良方。”君海棠一愣,听到这名字,她内心仍有震动,“哥哥他怎么了?”此时心中担忧多于埋怨。
刘兰香道:“上回从海棠小姐处得到消息,惟馨小姐落水大难不死,为瑞王小王爷所救。君家堡曾派出铁衣卫两次深夜潜入瑞王府,却未能将人带回……”
“啊……”君海棠想起那嚣张乖戾、诡计多端的江辰,不好的感觉上涌,心中隐隐感到不安。那人行事不按常理出牌,连铁衣卫都折在了他的手里。又听刘兰香续道:“随后传闻瑞王爷身染病疾,王府戒备森严,至今都没有惟馨小姐的消息。”君海棠点点头,看来自己还须尽早联络上江遥。
告别刘兰香,刚出了巷口,前方只见马蹄飞扬,竟是燕王府的黑衣死士,数骑直朝这边驰来。君海棠头一缩便退回天香居,身后那几人下了马,直朝后院扑来。君海棠面具已摘,生怕几人认出自己,便七拐八拐想寻个僻静处躲一躲。前方小楼窗扉不知何时已被打开,其内人去室空,只留半桌残羹剩酒。她略一迟疑便跳进房内,矮身躲在屏风后。
刚蹲下,门外便有两人慌慌张张奔入,一人道:“燕王哪来这么快的消息?我们刚谈正事,他便派人手下前来。”说话的正是方才的中年文士,他二人在房中转了一圈,走到屏风前站住。中年文士道:“躲在屏风后,臣去对付那几个燕王的狗腿子。”此时门外脚步纷杂,似乎来人已近,中年文士身形一颤,赶忙将另一人推至屏风后。
君海棠只觉衣风拂动,那人被推跌了进来,两人撞到一起,都强忍着不发出声音。来人竟是那布衣帻巾的年轻公子,他也没料到屏风后还躲着个女子,只瞬间惊讶,随即镇静下来。
外间的中年文士早一步抢出去掩了门,迎上燕王府死士,“尔等何人?若无官府手令便来民宅肆扰,真当我天昭律法是废纸一文不成?”他故意色正声厉,那几名死士起初被震慑住,赔礼道:“原来是中书令大人……”
趁外头几人正说话,年轻公子伸了伸蜷曲的双腿,似是大感不便。君海棠被他挤在最里处迫得难受,只得低声说:“你过去些。”他原本身子正要朝外移,听了这句话后却是鼻端嗤笑一声,反而朝她压回去。此人也算一表人才,却没料是这般可恶,君海棠怒而咬牙,“你这无耻小人,再不老实,我便叫外面的人进来,让你躲也躲不了。”
年轻公子满脸不以为然,“嘁!美人我见得多了,像你这种既不温柔、脾气又坏的,也不知有哪个男人能看得上眼。”话虽说得恶毒,他还是往外移动了些许,狭长凤眼回盯着她,满是不屑,“他们要进便进,又不能拿我怎样。倒是你……”他眼内闪过丝丝幸灾乐祸的星芒,“你也在躲他们吧?否则又怎会藏身在屏风后?”
君海棠无语,只觉这人说不出的可恶,倒和印象中的某人如出一辙。对了,眼前这年轻公子的个性,可不正是乖戾小王爷江辰的翻版么?
屋内二人低语较劲,屋外几人的言语也已对了数番来回。黑衣侍卫见中年文士挡在门口几次阻挠,早已起了疑心。此时里面传来一声女子的低呼,侍卫们对视一眼,二话不说便踹门而入。中年文士气急败坏紧随跟进,心中又惊又疑,想不通为何房中会有女子。
屏风内,素衣长发的女子背对众人,靠窗而立,众人仅能瞥见飞扬发丝掩映着的一侧秀靥。中年文士慌乱间倒也急智,口里说着:“叫你们莫乱闯,君子须得怜香惜玉。”挤进屏风内瞧见年轻公子正矮身一旁,双手死死抓着那女子的袖摆,中年文士松了口气,推推搡搡去赶那几名侍卫,“难得出来一次,雅兴都被你们搅了。”
侍卫们退了两步,一人喝道:“不对!”众人听了,纷纷拔剑。那边君海棠察觉自身被看破,趁着中年文士阻拦的空隙,她跃窗而出,连带着将那年轻公子也一并挟着,二人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奔过去数条巷,君海棠恨恨将年轻公子放下,方才她早想溜之大吉,不料此人紧拽着她不放,硬要自己也带他离开。她怒道:“没人追来,你可以松手了,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年轻公子甫一落地便歪靠着墙,“哎哟哎哟”叫唤起来,看样子似是扭到了脚,他手仍拽着她不放,“我这样子哪里还能走?姑娘好人做到底,不如一并送我回家。”
君海棠面色越来越冷,如覆寒霜,“我还有紧要事,你再啰嗦,不怕我一掌毙了你?”年轻公子一副手无缚鸡之力的孱弱样,听见如此威胁却仍不以为意。他探头瞧了瞧,“不送也行,烦请姑娘到前面街上第三座朱红大门处,让那府上的主人来此接我。”
君海棠本不想多事,但瞧他细细密密出了一脸冷汗,脚崴的样子不像是装的,便答应了。她走出两步又折回,“见了那家主人,怎么报你的名号?”年轻公子眼神数闪,忽道:“便说是江沨让他接。”
当君海棠将此话带到,那家朱红大门、深宅豪院的主人竟一脸震惊,急急带了随从前往。君海棠见他如此反应,更坚定了江沨乃皇室贵胄子弟,心里不敢往深了想,当即匆匆离去。她途中拦了名路人询问燕王府的去处,那人伸手一指,“再过两条大道,前面得胜街处便是。”
君海棠心中一动,扯出胸口江蝶送的玉佩,回想她当时说的话,“海棠姐姐,你若要找小蝴蝶的话,拿此玉佩到得胜街第二个宅子给门房看,就能找到我了。”顺着路人的指引,君海棠来到得胜街口,之间两旁都是高墙深院,一条街上就两处宏伟的朱漆大门,其中一处便赫然是燕王府。
君海棠一阵恍悟,江遥能是瑞王大公子,那江蝶若是燕王之女,便再也正常不过了。只是自己真面目已被燕王手下认得,她还须改容换装才能去找江蝶了。
当晚,紫薇等人回转来报,都说燕王府守备森严,苍蝇都难飞进。维姬不以为意说:“咱逍遥宫的轻功是独步天下,宫主更是武功盖世,只一个小小的燕王府,还不是来去自如?”君海棠摇摇头,“若要救人,须得一击即获,否则打草惊蛇,就再无机会了。”当下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紫薇一听急道:“不行,宫主只身犯险,若有差池,属下们怎么向长老交代?”君海棠尽力安抚说:“我易容术精妙无端,更胜翠姨,别人哪里会人得出是我?再加上有小蝴蝶帮忙,等我探清姐夫的情形,咱们才好救人。”众人劝不过,担心之下只得奉命行事。
话说这段时日江蝶被禁足府中,已然闷气连生。忽有门房拿了块玉佩前来,说有客造访。江蝶认得那是自己和君海棠交换的信物,当下欢喜得一跃而起,连连催着将人赶快带进来。哪知没多久,门房却带了个陌生的年轻姑娘到她跟前。江蝶一脸迷惑,刚要发问,那姑娘却抢着开了口:“小蝴蝶,我是紫薇姐姐,你不认得了么?”这声音却是君海棠无疑,江蝶是聪明人,接了君海棠几个眼色,便心领神会。她将身边下人支走,上前拥了君海棠低笑道:“姐姐在玩什么把戏?小蝴蝶也要玩。”
“我现在是紫微,你可别叫错了。”当下将段恒夫妇一事详话简说。一边说着,君海棠一边仔细观察江蝶的神情,末了道:“段恒被你爹爹的手下擒住一路向北,下落不明。我们都断定他会被关在燕王府。小蝴蝶,我晓得让你帮忙便是为难你和你父王作对。但刀姐姐着实可怜,她身怀六甲,忧心忡忡,每日里只盼能得知夫君半点消息。”江蝶挥挥手,鼻间轻哼道:“父王四处拉拢势力,争来争去的,还不是为了那女人的两个小子?姐姐放心,我帮你。”
得了江蝶之言,君海棠放下心来。而江蝶被禁足了这许久,好容易盼来了个说话解闷的人,哪里肯放了走。君海棠也正有此意在王府内逗留住下,以便探听段恒的消息。只是王府管事听了,却面有难色,“郡主,此事要禀告王爷一声。”江蝶怒道:“又不是什么大事,这也要去烦我父王?我乃堂堂天昭王朝昭阳郡主,自己留个女客也不成?”管事虽唯唯诺诺,转头却仍去王妃处作了一番禀告。
江蝶带了君海棠在王府后花园正游玩,有侍女匆匆寻来,“郡主,午课时辰已过,碧先生在书房久候郡主多时了。”江蝶面色一变,“哎呀,我忘了!”她仿佛对侍女口中的碧先生颇为畏惧,迭声催着说:“你编个理由去跟师父说,我这就来。”还没等侍女应下,身后响起一把沙哑的男声,“不必了,我在这里,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江蝶闻言转身,向来人软语央道:“师父恕罪,只是凑巧海……紫薇姐姐来了,徒儿一高兴便把午课给忘了。”来人身形颀长挺拔,乍一看仿佛翩翩美男,只惜一张脸上可怖至极,不但刀伤剑痕交错,两颊更是皮肉翻卷,看着像是被火炭焚毁过一般。君海棠吓了一跳,心中却觉得似乎有点眼熟,“此人脸上的伤痕和翠姨倒是有点相似。”她正想着,感觉到碧先生的锐利目光投注在自己身上,待抬头望去,他却敛了眼神对江蝶说:“午课不可废,现在便随我去书房。”
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君海棠悄悄向一旁的侍女打探。侍女抿嘴笑道:“我家郡主性子刁钻,此前请来的先生无人能受得了,往往十天半月便向王爷请辞。听说多年前王爷有次在深山狩猎迷了路,多蒙碧先生相助才安然回府。王爷见碧先生文采出众,便请了他回府当郡主的西席。说来也怪,郡主天不怕地不怕,就算王爷王妃也拿她没办法,如今这府里,也只有碧先生说的话,郡主才能乖乖服从。”
君海棠又问起碧先生脸上的伤痕,侍女吸了口气,仿佛心有余悸,“自先生来王府,脸上便是受伤毁了容。其他姐妹瞧了起先也害怕,时间一长倒也习惯了。只是数月前先生夜晚肚饿,厨子又不在,他便自己生火煮宵夜,不小心扑在灶头边,烧坏了面容。幸得他本来就旧伤无数,多添一些也看不出来……”
听侍女这么一说,君海棠愈加对这碧先生好奇起来。
只是初来乍到,不宜太过张扬。君海棠老实待在客房,直至江蝶下了午课回转,她方瞅着江蝶似笑非笑,“原来小蝴蝶便是那位被赐婚与我大哥的昭阳郡主。”
江蝶大窘,摇着她撒娇道:“都是家里人的意思,我心里可没半点愿意,否则上回我也不必出逃。”
君海棠怔忡良久,悠悠低道:“我哥哥仪表不凡,人中龙凤,家世、才貌、品性无一不是上乘,这样的男子都看不上,小蝴蝶你眼光可真不是一般的高。”
江蝶撇撇嘴,“他跟魔教妖女纠缠不清的,我要嫁过去只会自讨没趣,更何况我心里……”她下半截话吞回肚子里,心中暗忖:“姐姐若知道我喜欢姐夫,会不会气得拿剑砍我?”眼见君海棠神色捉摸不定,她忙说:“姐姐先在此等着,我去探探消息。”一溜烟跑了。
一个时辰后,江蝶回返,“爹爹手下的死士嘴巴都紧得很,我七套八套,他们死活不露半点口风。幸而地牢的郭牢头好骗,我送两壶花雕过去,他一高兴便什么都说了。”
君海棠一喜,“段姐夫果然在王府地牢里?”
江蝶不置可否,“郭牢头只说前几天确是押进两个人,爹爹还专派重兵看守,看来不会错了。”
江蝶带君海棠在王府里走一圈,名为闲逛,实为指点地形方位。一路上二人遇到的巡守侍卫多不胜数,人人佩刀御甲,不见丝毫松懈。君海棠心道,这里果然戒备森严,若无小蝴蝶的帮忙,救段姐夫一事必定难以进展。走到后院深处,江蝶指了指前侧不远的几排屋舍,“姐姐,那里便是地牢,爹爹这般阵仗,看来关在里面的不是一般人。”君海棠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数名黑衣死士守在屋舍外。
“郡主,此地可不是游玩之所。”
二人一惊,转身却见碧先生已神不知鬼不觉站在五尺之外。君海棠心中大骇,这碧先生的轻功,连自己都丝毫察觉不到。江蝶低声埋怨:“师父又来了,你每次都这样吓徒儿。”找个借口拉了君海棠一同逃离。
“我师父性子古怪,谁要惹了他,下场必然很惨,连小蝴蝶都不敢不听他的话。”一路上江蝶细细叮嘱君海棠,指着王府深处最偏僻的小院落说:“那是我师父的住处,他不喜人打搅,别说下人,连我和父王都没进去过几回。”
说话间,一只皮球咕噜咕噜滚到二人脚前,一看便知是小儿的玩物。花丛那边小男孩的粉嫩声音响起:“哎呀,不见了,在哪里?”江蝶听了这声音,芙蓉面一下子绷了起来,眼内流露出不屑之意,正要拉了君海棠走,此时枝叶分开,摇摇晃晃奔出来一个锦衣垂髫小童,约摸四五岁的样子。他瞧见皮球,一下子欢喜得咯咯直笑,忙不迭奔上来,不料冲得太急,途中被一块小石绊倒在地。
小童身上手上全是泥巴,小脸皱成一团,嘴角微抽,眼内泪水止不住地打转,随时便要哭出来。君海棠看他可怜,忙上前将他抱起,软声哄了两句。江蝶却在一旁臭着脸挖苦道:“一瞧你就是没用的家伙,不过摔了一跤,哭什么哭?羞!羞!”小童本来给君海棠哄得差不多了,听了江蝶的话,终于哇啦哇啦大哭起来,“姐姐坏!姐姐坏!”君海棠一愣,这是燕王的小世子啊,于是也忍不住责备江蝶,“自家姐弟,何必如此。”江蝶哼道:“我母妃就我一个女儿,哪来的弟弟?”
王府侍女乳娘已闻声赶来,抱了小世子哄个不停。花丛外忽然有侍女叫道:“世子回来,危险!”接着只听扑通一声,像是有物落水的音响。那侍女惊恐大叫:“来人啊!世子落水了。”
众人急忙赶过去,悬亭外的湖面一处,依稀能看见冒起的气泡。君海棠只觉身旁人影一闪,江蝶已朝那处湖面跳了下去。众人紧张盯着微微涌动的湖水,不多时江蝶冒出水面,手中托着另一名锦衣小童,大叫道:“姐姐,手上有人我不会泅水……”话没说完便沉了下去,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水。君海棠又好气又好笑,纵身下水将她和小童一起拉了上来。所幸小童只是呛了一肚子水,在君海棠怀里又吐又咳。君海棠瞧他和方才捡球的那名小童无论长相容貌、衣着装饰皆无二致,于是恍然,原来是双生子。
今日两位世子一个受惊,一个落水,如此大罪,王府众人早吓得面如土色,说不出话来。君海棠笑骂江蝶:“既如此紧张弟弟,方才又何苦把人惹哭?”江蝶侧头往远处一瞥,变色起身,“那女人来了,我不想和她碰面,咱们快走!”拉了君海棠急步离去。
君海棠听得身后众人连声叫着“王妃”,她瞧瞧江蝶的反应,心中已然有所领悟。只怕小蝴蝶的母妃早逝,如今这位燕王妃却是续弦,难怪在破晓山庄之时小蝴蝶对后妈一事如此反感。
过了两日,君海棠便抽了个空回客栈与紫薇等人会合,王府虽戒备森严,总有某几处疏于防守。而地牢东南一侧因靠近碧先生住所,侍卫甚少涉足,再加上那片围墙外树木郁森,便于藏人,却是最好不过的地点。几人商议之下,决定兵分两路,里应外合。
君海棠刚回到王府内院,就听到江蝶低声喝骂:“此事当真?”侍卫惶恐道:“小人绝不敢犯上欺骗郡主。”一阵衣风飘起,江蝶猛地冲过来,拉着君海棠的手急道:“姐姐,姐夫不知何故自请罪责,你哥哥现下正在君家堡里罚他。快想想办法。”直把君海棠听得如坠雾里,“什么姐夫?”江蝶只道她害臊,于是改口说:“就是萧无剑萧大哥阿,探子说他已在烈日下跪了一天多了,谁都劝不动。”君海棠虽心觉奇怪,却也是哭笑不得,“小蝴蝶你搞错了,他并非我的……心上人。”江蝶一怔,狐疑着问:“不是他,难道是江遥那个家伙?”君海棠没料到她会有此一问,心里百味杂陈,索性转过身,良久方怅然叹气,“嗯,他对我,是挺好的。”
江蝶听了,惊诧之余竟是带了一丝欢喜,心道:看来江遥那家伙手段比较高杆,姐姐如今算是移情别恋了,可怜的姐夫,既然姐姐不爱你,就让小蝴蝶来爱你好了。心念一定,转身匆匆朝外走。君海棠有所察觉,惊问:“你去哪里?”江蝶走了一段,干脆翻墙出府,唯剩依稀语音飘荡:“我去劝劝萧大哥……”
江蝶去了一日半,不见回返。而君海棠等逍遥宫弟子已约好了劫牢救人,不能再等下去。这晚三更刚过,夜暗星迷,地牢前的侍卫刚换过一轮岗,不远处花丛中忽然传来一声响动,即刻把几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谁在那里?”一人前往探了探,不见有异,回转后奇道:“怎么这么香?什么花在此时辰开放?”众侍卫听了不自觉朝空气中嗅了嗅,果然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他们有所警觉,刚暗叫不好,却已感身子僵麻,接二连三歪倒,眼睁睁看着一条黑影闪入牢内。
君海棠进了地牢,两三掌便击昏了看守,一路寻过去,果然在最里处的牢房内寻见了段恒,他虽被锁于牢墙一侧,却衣衫完好,体无刑痕,只是气色有些萎靡不振罢了。段恒瞧见君海棠不禁大喜,挣扎着起身。君海棠摆摆手,示意他噤声,去取了看守的钥匙打开牢房门,刚入内两步,昏暗中两侧牢壁有轻微的哧哧响动。君海棠心知有埋伏,即刻警觉往后纵跃,堪堪躲过两边撒来的大网,不料身后牢门砰然关上,又一张大网横扫而来。段恒也吓住了,出言示警:“君姑娘小心。”她脚尖疾点,身子倏地上蹿,头顶一阵泥屑撒下,第四张大网从天顶罩落。
君海棠只觉全身一紧,整个人已被往网住吊在半空。网绳越收越紧,腿上竟然传来刺痛。她忙低头看去,那绳索之上光芒闪耀,竟然插着数根金针。燕王的防备如此缜密,分明就是个陷阱。君海棠又怒又急,眼前景物渐渐模糊,在段恒的呼叫声中晕了过去。
当她醒来时,段恒已不在了牢内,自己却是替换了他,被牢牢铐在墙角。她挣了几次挣不脱,却把铁链晃得叮当作响。看守循声过来骂道:“吵什么吵?扰人午睡。”一双眼睛却盯着她上下看个不停。
君海棠这才晓得自己晕过去已有一夜半日,紫薇他们等不到她把人救出,如今不知道急成什么样子。想起被擒之时小腿处的金针,她忙撩了裙摆裤脚察看。那里只剩几个极细针孔,却不见觉何异样,双腿也不见麻痹。犹是如此,她仍觉得有些不对,不敢掉以轻心。
猛一抬头,才发现方才那看守并未离去,他站在牢门外,一双眼珠一眨不眨,正直勾勾盯着她裸露在外的纤纤玉腿。而半条蜿蜒口涎,正从他张开的嘴角挂落。君海棠见了看守此等丑态,厌恶之余赶紧整理好衣物,忽然脑中闪过一计。是夜,看守用罢晚膳,提着灯笼巡视一番,却听最里处君海棠低低唤了两句,其声软媚入骨。看守只觉那声音像滑蛇一般钻入耳中,身子早已酥了半边,按不下心猿意马,竟鬼使神差地朝里头走去。
昏昏烛火下,牢内被关押的女子玉体斜立,媚态横陈,容貌说不上美丽,手足举动间却尽显迷人风姿,更在一笑之下,妙目流波飞转,勾魂夺魄,令人心神荡漾,意念丛生。看守神志一下子迷糊起来,已然忘了自己身在何处,浑浑噩噩掏出钥匙打开牢门,失魂落魄般走到那女子的面前。
君海棠冷笑变色,收了媚功,一掌将看守劈倒,除了铐链转身欲走,忽然回过头来,心念一动。她扒下那人的衣物穿戴起来,又就着残火在脸上摆弄几下,立时摇身一变,易过容的样子倒有七八分像躺在地上的看守。
外头仍是有侍卫把守,君海棠不想动静过大,只能再次动用迷香。许是有了上回的教训,一有异样侍卫们即刻警觉。君海棠出其不意以拂云指点倒一人,斜步侧踏,长剑出鞘。加上迷香相助,再哧哧两声,另一人中剑垂头栽倒。最后一人见势不妙,疾速后退,终于在倒地之前出言示警。
此时君海棠迷香已使用殆尽,她孤身一人,又兼寒毒发作,若是燕王手下八大死士一同围攻,只怕她胜算不大。耳听身后王府侍卫不断追来,君海棠一个闪身,蹿入一旁的竹园内。她无声无息摸走了十几步,矮身躲在一大丛花树之后,鼻端却隐隐闻到一股烛香之气。
忽然有脚步声由远而近,男子低沉的声音响起:“阿柔,你又在此焚香对月祈福了。”
君海棠一惊,原来此园中还另有旁人,幸亏自己方才不曾贸然四处奔走,只是“阿柔”这名字好生熟悉,似在哪里听过。果然有一女子软声唤道:“妾还道王爷明日才能赶回,没想到这么快。”这下君海棠更是大气也不敢出,外头那人竟然是燕王。
燕王正要说话,园门那边纷乱渐近,他沉声喝道:“出了什么事?”有侍卫进来低声禀报。燕王厉声骂道:“这么大的事也不早点来禀。”众侍卫惶恐,“王爷这两日伴太皇太后凤驾,小的们不敢惊扰。”女子在一旁劝着说:“王爷中毒方愈,不宜动怒。这到底要抓的是什么人?”燕王笑而不答,只柔声说:“阿柔,你在这里继续祈福,我去去就来。”带着人马离开,留下数名侍卫守在园门。
那女子叹口气,回身对着香炉轻念:“唯愿父母康健,王爷诸事顺利,阿柔便是折福折寿,也是甘愿。”过了半晌,她朝前走了几步,伸手将花叶拂得簌簌作响。君海棠起初只道她有所察觉,屏声静息一直等她走过去,方才有所松懈,而后猫腰沿着花丛来到墙角,正要直起身,冷不防身后探来两指,凌厉迅疾。
君海棠一惊,斜身暴退。面前二人全身服黑,竟是燕王手下的死士。他们对望一眼,分开两边一左一右逼来。他们臂力惊人,饶是君海棠轻功卓绝,那扫起的臂风仍猎猎刮得她得肌肤生痛。她与身前一人正过着招,没注意到另一人已悄悄绕至她身后。待到听得耳后声响,她提起上纵欲避开。若是平时,她只需轻轻一跃,无所不避,但此刻却不知为何,她脚尖刚点地,小腿处便传来微麻的异样感觉,她身子竟然飞斜了开去,紧接着背上一痛,转瞬已被人拿在手里。
两名死士拿了她,回身便走,经过园门时躬身道:“回王妃,此人已拿到。”
淡淡月晕下,门边立了一名女子,虽衣裙素雅,钗环不多,仪态中却隐隐透着股尊贵英气。她点头道:“我方才焚香时察觉此人藏匿在园中,你们领去给王爷瞧瞧,可是他要抓之人。”两名死士连声应下,押了人往前走。君海棠恼怒不堪,连番挣扎。刚走了两步,王妃忽然“咦”了一声,叫道:“慢着。”三人愕然止步,回过身来。
王妃转到君海棠身后看了一瞬,忽然淡淡道:“把人交给我吧,不用去王爷那里了。”两名死士不敢不从,忙放了君海棠。王妃挥手令二人退下,君海棠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抬起眼瞪着她。
“我不知你为何混入王府,月华既能将她的贴身物送于你,想必你二人关系匪浅。罢了,你跟在后面,我带你出府。”王妃说完,转头朝园子深处行去。君海棠提起手腕,那里挂着谷月华系缚的金锁链条,她脑子里的一连串疑问登时消解。当日谷毅书房那封燕王的书柬里提到过“阿柔甚好,代问双亲平安”,眼前这王妃,便是谷月华的姐姐谷桐华,“阿柔”定是她的小名了。
王妃在前头走着,忽然开口低问:“月华她可好?这次比武招亲,听说有位少侠力拔头筹,定是公子你吧?月华是我小妹,只望公子日后好好待她。”君海棠颇为尴尬,只能含糊应下。王妃停住脚步,转过身来,悠悠而叹:“公子莫怪,我只是想多知道些小妹的事情。当初她认定我贪慕荣华富贵嫁与燕王,自我成亲后到现在已有五年,她再未同我说过一句话。”
月下的王妃明眸皓齿,丽色逼人,和谷月华有六七分相像。君海棠正不知如何回答,王妃忽然将她一扯,两人缩入假山凹处,一下子挨得极近。君海棠紧盯着外面的动静,浑然不觉身侧王妃的一双清目已投注在她身上。
廊边一个小丫头被数名侍卫拦下,发出惊叫:“干吗捏我的脸?”领头的侍卫捏了半天,不见异样,便放了那小丫头,转身对其余人叮嘱:“逍遥宫主精通易容术,你们可要仔细点。王爷好容易让其自投罗网,今晚若被她走脱,大伙儿等着脑袋搬家吧。”
君海棠吁了口气转头,却见王妃盯着她的耳际,神情莫测。她不着痕迹后退一步,“王妃请。”不料王妃伸手托起她的右腕,摆弄那条金锁链,“这金锁是月华满月时父母求来的平安锁,她能将这金锁送出,定是将终身也一并托付于你……”语调忽然变为冷笑,“可不想,却是托付错人了……”
君海棠腕间一紧,已被王妃牢牢扣住,所幸她方才亦早存警惕,右手刚被钳制,左手当即出指成叉,直取王妃双目。王妃身子后仰,放脱了君海棠,空翻退出,起身时双臂急挥,长长的袖子便如两把软扇拍将过来,疾风鼓荡不断。昆仑谷毅能将真力贯注于双臂,以手为剑,坚硬如铁,其女武功亦颇有异曲同工之妙。王妃那两只袖子里尽是鼓荡的真气,君海棠拍出两记秋风落叶掌,均被弹回。“谷桐华,我与你无怨无仇,看在月�
��姐姐的面子上,何不放我离去?”
谷王妃只有微一怔然,随即摇头,“你若真是月华的心上人也罢了,可惜……你是逍遥宫主,是外子不遗余力需得拿下的要紧人物。请恕桐华得罪了。”她扬一声清啸,软袖翻飞,劈头盖脸地卷扫在君海棠身周。
前面不远便是碧先生的住所,那里高墙直通王府外。君海棠此刻那还管自身的寒毒侵体能否运功的问题,她提掌渡气,朝着谷王妃胸口便击下。一股寒气自掌心喷薄而出,冷意迫人。谷王妃倒地时,脸上青白一片,也不知是受了内伤抑或是为君海棠的寒气所慑。
君海棠头也不回,快步奔向高墙,行跑间双腿越来越沉,便如灌了铅一般。得到墙边,她提气数次,却是连跳起纵跃也施为不了。君海棠心里暗惊,燕王果然心思缜密,那绳网金针处,还不知下的是什么软筋药,偏偏此刻发作,却叫她如何逃脱?眼看林外人影攒动,她咬牙便朝一头的院落扎了进去。
此处屋舍数间,幽静清雅,淡淡夜风中飘来药香阵阵。君海棠摸入一间漆黑无灯的偏室,空气中的药味更浓了。内室床上,似乎斜躺着个人,只是屋里昏黑无光,一时察觉不出来。君海棠感到暗中有双眼睛在瞧着她,不觉有些毛骨悚然,她清了清嗓子,小声说:“晚辈无处躲避一时撞到这里,请前辈恕罪。”
良久,床帐那边粗嘎的声音颤巍巍响起:“海棠,是你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