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埋线
宜修早前派了江福海去调查一桩事,内容很简单,找到宜修的母家。朱家,那是柔则的母家,不是宜修的,因为朱老爷从未把宜修当作他的女儿。凭着记忆中孟氏在生时提起的零碎片段,朱宜修命江福海暗中打探。
“奴才给贵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江福海的声音较为中性化,不同于一般的太监扭捏造作。
“起来吧。”朱宜修轻轻掀开茶盅,拿盖子在杯沿刮了一记,蒸汽袅袅升起,眉目仿佛笼上了一层纱。
“谢娘娘。”江福海麻溜的起身,垂手侍立,等着宜修问话。
“可打听到什么消息了?”
“回娘娘,奴才多方辗转打探到,三夫人的两位高堂皆在世,如今已是子孙满堂,安度晚年了。”江福海语气恭敬,将所知的消息都一一回禀。
听得回话,她便是再忍得住,眼角也微微泛红。用帕子按了按眼角,而后那双总是温和沉静的眸子闪烁着利光看向江福海,沉声道,“做得很好,不枉本宫看重你,不过本宫要提醒你一句,你可要记清楚,若是此事走漏了半点风声,整个凤仪宫上下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呐……”朱宜修对这个前世出卖自己的奴才并不信任,若不是握有他全家的性命,断不敢放手让他去做这等隐秘之事。
江福海忙跪地叩头,“奴才定当极力为娘娘效命,万死不辞。”
朱宜修收回凌厉,变回往日的和善,道,“不需要你万死,否则我凤仪宫的大总管谁来做。你只管认真办好差事,管好你这张嘴,本宫不会亏待你的。”说着朝里头唤了一声,“染冬。”
相貌朴素,扔进人堆里就找不到的染冬应声而出,“娘娘,有何吩咐?”
“去把前日里苗将军送来的南海珍珠取一串来,赏给江福海。”
染冬捧着一个雕花的木盒出来交到江福海手里,朱宜修道,“这是打赏你办事利索,收着吧。”
“多谢娘娘。”江福海看到圆润饱满的珍珠眼睛里都发光了。朱宜修深知自己能拿钱买的人别人也能拿钱买,因此不会再派他第二回。
“娘娘可还有要奴才去办的?”江福海殷勤的问道。
“不必了,知道他们一切都好,本宫也就放心了。不过几个乡下人能成什么事,你下去当差吧。”朱宜修不耐烦的挥挥手。
江福海没料到居然是一趟头的买卖,可转念想有了这一串珍珠卖出去账上能添上一笔大大的进项也是兴奋至极,遂把失望去了七八分,磕了头牢牢抱着盒子退出殿内。
“染冬,本宫修书一封,你亲自出宫送去。若有人问起,就说是乳娘病了,本宫特许你回去照顾。待乳娘病好再回来。”朱宜修道,最后叮嘱了一句,“万事小心。”
“二姑娘放心,奴婢会办好的。”染冬喊起了宜修在家时的称呼。
染冬是朱宜修身边真正的老人儿,她是孟氏的陪嫁丫鬟,同时也是宜修乳娘的女儿,幼时和宜修同吃同住。剪秋和绘春则是后来从外头买来的。染冬为人不是十分聪明,相貌亦是平平,不过是宜修看在乳娘的面子才带进宫来。前世的朱宜修忽略她而看重剪秋,只派她做些琐碎事,谁知祺嫔管文鸳构陷甄植怀桑詈笕词侨径鐾范プ镂煲诵藿饬宋В恢鸪龉淞烁龆乘澜滞返南鲁
这一世宜修除了倚重剪秋外,对染冬也很好,给银子叫她将乳娘接出另行安置,免得再受朱夫人的刁难。表面上染冬依然是昭阳殿可有可无的人,暗中悄悄替朱宜修留意各宫的动静。两人本就有一起长大的情分,染冬也对宜修之母孟氏很有感情,遂更忠于宜修。所以联络孟家的事情,宜修只信得过她一人去办。
染冬得了她的手令和书信便去了。
上一世孟氏去世多年,娘家也未得到她的死讯。一方面当时的宜修拼命想抹去自己庶出的痕迹从未想到要去找他们,另一方面孟氏远嫁京城又是做小,在家乡的名声并不好听,加上失宠后在府内生存艰难,也没想写封家书回去求援。就算写了,孟家不过区区乡绅,也无法和太后母族朱氏相抗衡,以至双方从此断了音讯再无来往。
经历过被朱门彻底抛弃的朱宜修再也不相信他们,转而寻找与自己真正有血脉亲缘的孟家,若是当中真有可提拔的人才,她也能照拂一二,好叫他们死心塌地的投靠自己,免得孤立无援。
室内归于寂静,只有凉风透窗而入,吹动大幅的水晶珠帘叮咚作响。
朱宜修靠在贵妃塌上,回想昔年在府中受大夫人欺压的情景,一幕幕自眼前闪过,叫她恨得险些掐断了留长的指甲。
朱姚氏,我若不叫你的女儿生不如死,便白白重回这人间一次!
话说两头,汴州城内的孟家颇有家资,在当地也算个大户人家,孟老爷膝下一双儿女,长女名唤蕾娘乃是宜修之母,只因她当年执意要嫁给朱老爷,即使偏房也心甘情愿。孟老爷虽允了,到底觉得丢人,故而与街坊邻里来往减少,若不是后来为儿子孟仁说亲,只怕直接在乡下颐养天年,再不回城中了。
孟老爷现已年过五旬,早将家中的大小事务交于孟仁与媳妇王氏,只和其妻苏氏安心做太爷太夫人。
孟仁是孟老爷独子,年轻时曾考中秀才,再往上考未得中便专心打理家族产业,与王氏生有两子一女,长子启泰比朱宜修大一岁,读书极有天分,年纪轻轻已经是举人了。
这日听管家说外头有位故人求见,孟仁心中疑惑便将人请了进来。见来者是个三十出头的妇人,相貌平凡,身边还跟着面容肖似的年轻女子,想必是她的女儿。
“不知这位大嫂有何贵干?”
那妇人示意女儿行礼,年轻女子便对着孟仁下拜,道,“染冬给舅老爷请安。”
“平哥儿,你可还认得我么?”那妇人语气激动,张口便唤出孟仁的乳名。小时候怕孟仁养不活,孟老爷便替他取了“平哥”的乳名,并让家中的上下人等皆叫此名。
孟仁吃惊不小,道,“你究竟是何人,为何知道我幼时所用的小名?”
那妇人眼泪夺眶而出,立时跪地道,“我是大小姐的丫鬟,玉珠,一别近二十年,怨不得少爷不认得了……”
孟仁一听来者竟是姐姐的侍婢,忙叫人去请两位老人,说是姐姐总算有消息了。
孟老爷与老夫人从后堂而出,认出玉珠后,孟老夫人忍不住红了眼眶,道,“蕾娘一走就是二十年,连封信也不捎回来与我们,如今也不知道她可好……”
孟老爷不以为然道,“定是她看不上本家,拣高枝飞去了,何必多问。”转脸对玉珠道,“她若是打发你来请安的,纯属多此一举,我只当没有这个没心肝的女儿!”
玉珠眼泪跟断线珠子似的往下淌,道,“老爷,您这话可冤死小姐了,小姐哪里是不想传信儿,而是根本没办法呀……”
孟老夫人一听便急了,道,“蕾娘过的不如意?可是那朱生对她不好?我就说去做小的哪有那么容易……”
宜修之母是孟老爷长女,也曾视同掌上明珠般宠爱,见此也不再嘴硬,叹气道,“她若真过不下去,何妨回来,纵使被休,大不了我们养她一辈子……”
玉珠哭得更凶,只跪在地上泣不成声的说,“老爷,夫人,小姐她,她六年前就撒手去了……”
此话一出,宛若晴天霹雳,孟夫人当场晕厥过去,身边的丫鬟用力掐了半天人中,又灌了半盅茶下去,她才堪堪转醒,醒来后便是痛哭,道,“我苦命的蕾娘,为娘的竟然连你最后一面也没见到,只让我这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孟老爷也如遭雷击,呆坐于座上。多年不曾有音讯,一朝传来竟是噩耗,久久回不过神来。
孟仁与姐姐幼时感情甚好,乍闻此言也是伤心不已,道,“你且细细说来,究竟是怎么回事?”
玉珠便将孟蕾娘在朱府的种种遭遇一一道来,只听得孟老爷两眼发红,恨不得打死那个薄情的负心汉。
“小姐去世,府里竟然连白幔都不让挂,还是二姑娘求了大夫人好久,大夫人才松口说只能在偏院里设灵堂,不许烧纸祭拜,随便拿了口棺材点了处地就叫人埋了……”
孟家本就不是那等贪慕虚荣的人家,听得女儿落的凄凉下场怎不叫二老痛心疾首,老泪纵横呢。
“我那可怜的外孙女如今怎么样了?”孟老夫人听到女儿还有骨血留下,满心都是宜修的处境。
染冬拿出朱宜修的亲笔书信,孟老爷打开一看,里头掉出一根用玉石串的缨络子,穗儿已经斑驳变黄,孟老夫人一见立刻认出,道,“这是蕾娘上京前,我亲手给她做的,叫她留在身边当个念想……”话未尽,已是哽咽。
孟老爷上了年纪又遭逢打击,怎还看得清楚,将信交于儿子,孟仁见信上字迹秀丽,颇具风骨,不由暗叹未曾谋面的外甥女倒生得忍辱负重的坚韧性格,不似姐姐那般温顺懦弱。
信上朱宜修隐去了皇家之事,只说自己嫁入京中的高官人家,却因嫡母作祟,硬将她的原配之位降为侧室,现在木已成舟。只盼着外祖家能早日出人头地,好叫她扬眉吐气,也算告慰母亲的在天之灵。
染冬道,“二姑娘如今嫁过去,过的还算顺心,夫家也没太为难她。只是心心念念夫人临终前的嘱托,故而才托我们回来报信。”
“我可怜的外孙女,竟和她母亲一样低人一等,为人妾室,朱家那些黑了心肝的东西,随意作践她们母女俩,叫我的心怎么不疼啊……”孟老夫人捶胸顿足道。
“老夫人还请宽心,我们姑娘虽非正室,却极得婆母喜欢,并没有受太多苦楚。此次来一则报信,还请两位老人家节哀;二则姑娘在京中的夫家规矩极严,轻易不得出,叫婢子带来些京中特产算是她这个做外孙女的孝敬长辈。姑娘说若日后子侄中有出息的上京应考,定会帮衬一二,还请别疏远了这门亲才好。”
染冬着人将带来的十来匹京中时兴锦缎并几盒珠钗绢花特产等在厅中摆开。
孟仁道,“外甥女自己也不容易,送来这些东西不知要花多少银子,今后无需破费,有要帮忙的,只管来传话就是。”
“礼轻情意重。姑娘说二十年不曾与外祖家有来往,过去年纪小不知道,如今既知道还有骨肉亲人,这些东西权当是她的孝心,还请千万别推辞。”
“跋山涉水,路远迢迢送来的,叫她们带回去也不合适。且收下吧,但回去后告诉宜修,下次不必再这样,我们也不是那等拿女儿换富贵的人家。只要她过得好,便是对我们最大的孝顺了。”孟老夫人揩干眼泪,拿出年轻时干脆利落的脾气。
“婢子定当转告,还请老夫人放心。”染冬屈膝一礼。
这孟家经此后恨极了朱门,只管督促着孩子上进。孟仁的长子,孟启泰日后得中二甲进士,被玄凌点为御史方知他这位表妹的真实身份,他也真的帮助朱宜修铲除了心腹大患。此为后话,暂且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