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以珍手边的药逐渐凉却下去,可她却始终没有鼓起勇气将那碗药喝下去。她的心中天人交战,两个声音吵得不可开交。留下这个孩子,她的心将不再自由,从此后她将受到牵绊,如果打掉这个孩子,她身上正在逐渐苏醒的母性力量却不容许她这样做,她想象着一碗药喝下去后,一个生命将从她体内流失,她的心就会尖锐地疼痛。
两相僵持之下,那碗药端起又放下,不觉已经凉透了。
她正感受着一颗心被两下撕扯,痛裂开去的时候,有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珍儿。”
寂静的夜里,一个突然发出的声音,虽然是轻轻的,还是吓了乐以珍一跳。她回头遁声望去,看见月光之下,冬儿散着发披着一件外衣,形同鬼魅一般地立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
“你做什么大半夜冒出来吓人?”乐以珍强掩饰下自己的慌乱,轻声地斥道。
“你这才叫吓人呢!深更半夜不睡觉,坐在这里发呆…”冬儿拢了一下肩头的衣服,一边说一边走了过来,“我睡觉前喝多了茶水,起夜解手,一出门就看到你在这里傻坐着。”
冬儿轻描淡写地边说边在乐以珍旁边坐了下来,却没有告诉乐以珍她已经站在刚才那个位置好久了。她低头看了一眼那碗凉掉的药,开口问道:“你说你火气大,熬了药又不喝,你这样心不在焉的,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呀?”
乐以珍动手去端那碗药,随口回道:“想起我娘了,心中难过,就忘了喝药的事了。我也不坐了,喝了药就睡觉去了,明儿还要早起呢。”
说完,她深吸一口气,将那碗药送至嘴边。还没等她的唇沾上那药液,冬儿突然起身,劈手将那只碗夺了下来。因为她用力过猛,那散发着浓重气味的药从碗边溅了出来,滴洒到乐以珍的胸前。
乐以珍正是心中纠结不清的时候,被冬儿这样一闹,就有些恼了,瞪着她没好气地说道:“你不解手去,在我面前发什么疯?我熬了一个时辰的药,让你给弄洒了半碗去,我还怎么喝?”
冬儿也没客气,将手中的碗放回石几之上,直指着乐以珍说道:“我倒要问问你了,你这药是什么味道?你到底生的是什么毛病?也不见你请大夫来瞧,自己熬了药就喝,你什么时候成了女郎中了?”
乐以珍看着石几上那只剩半碗的药,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才凑齐这方子,就这么白费心思了,心内忧结加上懊恼沮丧,眼泪竟流了下来。
冬儿见她这样,越发地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便轻轻地坐回乐以珍身边,扶着她的肩膀哄劝道:“珍儿,你年纪还轻,又没个亲人在身边,遇事千万不可鲁莽草率。我们相处这么久了,亲姊妹也不过如此,有什么事情不能跟我说的?就算我拿不了大主意,多个人商量,总好过你自己钻牛角尖,你说是吗?”
乐以珍的一颗心本来就摇摆不定,被冬儿这般软语轻声地一说,一下子就对她生出无限依赖来。她拉着冬儿的手张口欲言,眼泪却先流了下来。
冬儿轻叹一口气:“唉…不用你说,我也能猜出七八分来了。我们日日相处,我当你亲妹妹一般,你有事岂能瞒过我的眼睛?照我观察…你也有两个月没来月事了吧?”
乐以珍被说中了痛处,伏在冬儿的肩头“嘤嘤”哭出声来。冬儿抚着她的头发,盯着那碗说道:“你这可以犯了大糊涂了,也没有大夫在身边,自己就做这种凶险之事,丢了性命可怎么了得?就算你命大,打胎也是一件入地狱的罪孽呀!孩子总归是娘身上的肉,不管爹是谁,孩子是你自己的,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了呢?”
冬儿这番话一出口,本来在乐以珍心里势均力敌的两股挣扎的力量,一下子偏向了一边。她将手捂到自己的肚子上,一边抽泣一边说道:“我也舍不得孩子,可是我现在这种处境,怎么能生下他来呢?我该怎么办呢?”
冬儿抱住她的肩膀,很坚决地说道:“如果你担心老太太那边过不去,明儿你先找太太说。要是你不好意思开口,我去替你说。这孩子也是怀家的骨肉,相信老太太和太太一定会上心。”
说完,她抬手端起那只药碗向外一倾,半碗药“哗”地泼到地上,乐以珍打掉孩子的念头就随着那药一起被泼洒了出去,想收也收不回来了。
冬儿将乐以珍扶回屋里,照料她躺下后,也没回自己的住处,就挤到乐以珍的旁边,两个人头靠着头,将此事商议一番,便都睡下了。
一夜恶梦,乐以珍也没有睡好,第二天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醒来,发现冬儿已经不在屋里了。她起床穿了衣服,喊打杂的小丫头送来热水,正浸湿了巾子准备擦脸,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紧接着有人出声喊了一嗓子:“珍儿在吗?太太和孙姨娘来了!”
乐以珍吃了一惊,赶紧将巾子放回盆中,开门迎了出去。只见沈夫人被她的大丫头溪儿搀扶着,身侧陪着孙姨娘,已经到她这间小屋的窗户底下了。
“太太,姨娘…早!”乐以珍心中有预感,一边揣摩着沈夫人的脸色,一边问了一声早安。
沈夫人快走几步过来,拉了她的手说道:“脸色这么差?可是这几天没睡好?你这丫头可真是只闷葫芦!恁大的事也能憋在心里,快进屋去,我倒要好好地问你的罪呢!”
乐以珍听沈夫人这样说,心知冬儿已经将事情禀到她那里去了,又见她口中说着问罪,却是满面慈悲之色,便放下心来。
进了屋里,乐以珍给沈夫人和孙姨娘让了座,又忙着去端茶倒水,却被溪儿笑着抢过茶壶来,替她给两位主子倒了茶。
乐以珍自己赶紧擦了几把脸,将头发拢了起来,然后有些局促地站在了沈夫人身边。沈夫人看了溪儿一眼,溪儿心领神会地搬过一张罗汉凳,拉着乐以珍坐下去。
沈夫人端详着她那张素净的面孔,半晌才诵一声佛:“阿弥陀佛!多要强的孩子!唉…人再强,终究也强不过命去。冬儿今儿一大早就跪在我面前,求我给你一条活路。其实你能给怀家添香火,应该算是一件功劳,哪里能没有活路呢?只是我平素品你的性子,也是个心洁气高的人,我倒是怕你过不去这个坎儿呢。”
一旁的孙姨娘帮腔道:“女人这一生,说起来无非是相夫教子,就算你将来能出了这府里的大门儿,还不定遇上什么人呢。倒是在这府里,有老太太和太太疼你,断不会让你吃亏受罪,等你生下个一儿半女的,老有所靠,也算是有福气的人了。”
乐以珍自然听不进去孙姨娘那套理论,不过她经过昨晚仔细思量后,再被冬儿那么一劝,心中已经下定决心,无论多么艰难,她都要留下肚子里的孩子。她是一个坚决果断的人,一旦做了决定,就不会再犹疑不定。
于是她站起身来,跪到了沈夫人的腿前,平静地说道:“无论事情因何而起,孩子是无辜的,太太肯留下这个孩子,珍儿感激不尽!其他的事情,但凭太太做主,珍儿一切听从安排。”
沈夫人见她决定了,便点点头说道:“你跟我去见老太太吧。”
沈夫人起身,溪儿赶紧上前扶起乐以珍,随在她的身后,一行四人往上房老太太屋里走去。进了屋,老太太刚刚用过早饭,正在漱口呢,见乐以珍跟在沈夫人和孙姨娘身后走了进来,有些奇怪地看过来:“冬儿说你今儿早起头疼,我还说请李郎中过去给你看看呢,怎么就跟你们太太走到一处去了?”
沈夫人听老太太这样问,赶紧拦过话来接道:“老太太,儿媳有一事正要跟您老商量,是关于珍丫头的。”
老太太虽然人老了,脑筋可好使着呢,一听沈夫人说这话,眉毛一挑:“哦?什么事?你不会是想跟我要人吧?”
沈夫人趋近前去,在老太太的旁边坐下来,笑着说道:“说起来也是好事,我们长房又要添丁了!珍丫头已经有喜了,老太太又要抱孙子了…”
沈夫人尽量用一种欢喜的语气将事情讲出来,可老太太听了还是沉下脸去。乐以珍见她脸色不好,赶紧上前几步跪下,口中说道:“是珍儿的罪孽,惹老太太不高兴了,但凭老太太责罚。”
老太太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就长叹一声,眼泪流了下来:“罚什么罚?又不是你的过错,我又岂是那是非不分的人?我只叹我这一把老骨头,果然是个孤介的命运,身边竟留不住一个可心得用的人,一个一个全被那孽障抢了去…唉…”
乐以珍听老太太这样说,也有些动情,扑到老太太的膝上哭道:“珍儿不求别的,只求老太太容我生下这个孩子。珍儿会一如既往地在老太太身边伺候,只到老太太不要我为止。”
老太太抱住她的肩,一时心酸不已,竟放出悲声来,勾起了乐以珍的伤心事,两人顿时哭作一团。
众人一见这情形,赶紧上前来劝。孙姨娘扶起乐以珍,让她坐到老太太的身边。沈夫人一边给老太太拭着眼泪,一边软语宽解。好一阵子,才算劝住了这一老一小两个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