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直指本心
“朝中重臣连等待的耐心都没有,那只能是另有他图……”王景范冷冷的笑道。
韩缜皱了皱眉头问道:“朝中大臣如此劝谏还能有什么企图?若是一两个那自然是难免,如包拯一般连子嗣都没有的老臣若还说有别的企图,那就太过荒谬了……”
王景范摆摆手说道:“水至清则无鱼,岳丈大人莫要以为所有人都如同包大人一般,中间夹着这么一两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败类亦是正常,从古到今那个时期朝中臣子是如此齐心的,若是朝臣都是如此齐心那本身就是问题……其实以小婿所能够想到的也不算什么企图,而更多是一些大臣的远见,不想过去的事情再重演一遍罢了……”
韩缜听后点点头,在他看来当今皇帝生下皇子继位的可能性实在是太小了,皇帝想要自己的骨血继承皇位这是人之常情谁都可以理解。奈何皇帝系朝廷社稷安危于一身,若是像前年那样突然病倒没有留下继承人,那朝廷必然会出现混乱,小则朝臣之间相互对立,大则会引动北方契丹和西北党项趁火打劫。王景范看得出来现在劝谏的群臣中大多数都如韩缜这般想法,正因为这种内忧外患是出于现实的考虑,所以他们才会不达目的不罢休,纵然是冒着被贬官的危险也要上书早立皇嗣。
相比之下王景范已经知道这场朝臣和皇帝之间的争论结果,更知道未来的皇帝是谁,是以才不会像韩缜、包拯这样急切。更不愿意为这样一个已知的结果去拿自己的仕途前程去冒险——若是此时为了这么一个问题就要铤而走险,那未来面对更加激烈的熙宁党争。他又该如何去做?
“当今皇帝继位之时不过才十三岁,天圣、明道十年之间都是庄献明肃皇太后主持朝政。又有奸邪劝进之举。天圣、明道据此尚不过三十年,朝中有很多大臣对此不但心中清楚当年事故,有的更是从那时经历过来,心中尚存畏惧而至今引以为戒……”王景范继续说道。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够透彻了,其实当今朝中重臣在有的选择的情况下,心中可未必希望皇帝自己生下一个皇子来继承皇位——皇帝今年已经四十八岁了,就算生下皇子也绝对不可能待其成年,皇帝自己十三岁继位称帝尚有十年刘太后垂帘听政的时间,朝中重臣不敢想象若是此时皇帝诞下皇子继位。那现在的曹皇后究竟要垂帘听政多长时间?!
太后垂帘听政对于士大夫出身的朝廷重臣而言是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尽管当初和现在没有人会说当年的刘太后什么坏话,甚至评价其“有吕武之才,无吕武之恶”。正如人心隔肚皮,嘴上说的并不代表心中想的,将刘太后与吕雉和武则天放在一起比拟,这本身就颇有深意,他们对于刘太后的评价也只有他们心中自己清楚了,不过有一条倒是真的——任谁也不希望再出来一个刘太后那样的摄政太后。
历史上出现摄政皇太后已非是第一个。几乎每一个这样的皇太后对于当时的王朝而言破坏性都是极大的,即便是成功突破男女界限称帝的武则天也不免给大唐王朝带来了极大的麻烦。刘太后算是这些摄政太后中的一个异数,她对朝政也是干扰极大,不过尚能保持清醒的头脑。尤其是对待当今皇帝的生母问题上,因听取了宰相吕简夷的建议更使得刘氏一门躲过了灭门之祸。
刘太后比那些前朝摄政太后表现要强得多,但朝中重臣不能将希望寄托在摄政太后本人身上。万一下一个摄政太后是个吕后那样的角色,那岂不是给自己找麻烦?更糟糕的若是出一个武则天。那这些士大夫可就要掂量一番自己在史书上的位置了。更可怕的是当今皇后曹皇后可不是家世背景简单的刘太后所能相比的,身为太祖开国大将曹彬的后人。所拥有的家族荣耀和人脉可比刘太后辉煌的多,谁能保证曹皇后所受的良好的家庭教育会不会成为未来野心的动力源泉?
朝中重臣不敢肯定未来曹皇后成为摄政太后能否贤良淑德,让士大夫继续逍遥下去,但是他们可以肯定的是若皇帝诞下幼子又不幸早早的龙御归天,那未来的摄政太后垂帘听政的时间将会轻松的打破刘太后的十年记录。朝中臣子前赴后继的上书劝谏皇帝及早立嗣,自然是希望先将皇位继承人明确下来——二十多岁的新皇帝用不着垂帘听政,而一个婴儿会让曹皇后垂帘听政近二十年,大宋立国除了早期时候有过特殊情况除外,还没有一个宰相能够连续执政超过十年不中断的,就算是五年一任也是凤毛麟角,二十年的时间至少需要四五个宰相前赴后继的去制衡摄政太后,中间只要有一个出了问题那后果都会很严重,而二十年的漫长时间里足以塑造一个武则天!
尽管做臣子的嘴上不说,但是心中都有一些默契——最好皇帝还是别在生下一个幼子,到时候皇帝突然龙御归天,那留给他们的将会是一个非常棘手的局面。更为糟糕的是若这个皇帝是曹太后的孩子还好说,若不是曹后所出,那未来变天的风险将会陡然增加——当今皇帝虽非刘太后所出,但却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为刘太后所亲手带大与母子无异,曹后和皇帝本就在温成皇后的事情上心存隔阂,她还能如刘太后一般么?
就算韩缜是一个比较正统的读书人,但是王景范将话说得这么透,心中三番五次的权衡思量之下,方知自己过得实在是有些糊涂,别人奋力劝谏那是心中早就如同自己女婿一般前后权衡利弊之后才做出的决定。也难怪范镇那个倔老头会付出如此代价也要不断上书立嗣,所争的不是策立之功。而是谋国之举,当然也有一些人掺杂其中企图浑水摸鱼。毕竟策立之功为诸功之首这样做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王景范看见眉头紧皱的韩缜,笑着说道:“臣子们的心思陛下未必不知。就算知道也是装作不知道,不过小婿卷入这等事情当中实在是无妄之灾……就算能够看透又当如何?在这中间实在是着实为难的很……”
韩缜长舒一口气说道:“陛下委于重任,若是这般容易,陛下也就未必会提拔见复为翰林侍读了。”
“翰林侍读虽是以本官充任不计品位,不过也却省了几年功夫,小婿就在这京师熬上一年,到时就效仿王介甫去地方为官……”王景范随口说道。
翰林侍读虽不会提高王景范的官品,但若是放外任一州知州应该不算难,而若是从地方的通判熬成知州至少需要两任。而且政绩极为突出且受到知州的竭力推荐——知州与通判本是冤家路窄,能够通过这条路直升知州的通判十不存一。就算王景范还在蔡州按部就班也未必能够在两任之内升任知州,最根本的变数便在于孙瑜身体如此糟糕肯定不可能在蔡州做满六年。
虽然不愿意得罪皇帝和朝廷重臣,不过此时再多想亦是无益,不如好好想想该如何应对朝臣和皇帝的“夹生饭”——即便在他眼中这是一出闹剧,不过他已经身不由己的要在这出闹剧中出演一个角色,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显然演好这出戏对王景范的未来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不过对于他最大的优势还是在于他年轻,就算失误了也可以通过时间来抹平。加上有韩氏家族从中缓和,一切终究会过去,当然能够不发生意外是最好不过了,只是这种可能性实在是微乎其微。
韩缜叹了口气说道:“见复。仕途险恶,既然你已经是官场中人,日后定当小心谨慎。为父虽是披了身官袍却不适合做官……”
“岳丈大人大可不必如此,相比历朝历代在大宋朝当官已是最为惬意的事情。小婿年纪尚轻却也知道为官之道不过存乎一心。心中有百姓则官身正,行事自然稳妥。即便有一天脱下这身官袍也不会愧对百姓供养自己的官俸,岳丈大人自可存于本心不必在乎是是非非,日后自有后人公允而论……”王景范安慰道。
大宋崇文抑武,又将科举考试完善以供取士,朝中高级官员只有少数几个才会通过诸如恩萌等途径入仕,能够在大宋官场上占有一席之地的首先是个读书人,就算没有出身的官员亦是如此。只是并非所有的读书人都可以做好官,甚至这个比例恐怕还要更低一些,像岳父韩缜这样有淳淳君子风度的读书人在官场上数量不算少,他们有着以天下为己任立场坚定,诸如三次抗旨的欧阳修和竭尽全力抵制外戚得势的包拯都是其中的佼佼者。
不过王景范知道眼下当今皇帝虽然治国只能算是个二把刀,但在用人这方面却是让人极为称道,加之他的宽容能够忍下臣子的一些激烈之举,使得其执政时期是士大夫最为惬意的时代。韩缜和欧阳修这样典型的文人官员若是生活在十年之后的熙宁党争时期,怕是想要独善其身也不得所愿。
“看来自己实在是有些软弱啊!”
王景范回过头来想到自己在蔡州之时便开始极力抗拒此时入京担任馆职,若是正常来论等他三年蔡州通判任期一满再回京师入馆阁,差不多也就是到了这场立嗣拉锯战的末尾了,那时平平稳稳的渡过。若是那样当然不会有现在的翰林侍读这样的显要的职位给自己,这也正应证了“富贵险中求”。
王景范最为气恼的便是自己在面对这场闹剧的时候内心的犹豫,老想着如何避开这个是非圈——京师开封乃是大宋帝国的心脏,集中了超过帝国一半的官员,有几世名流显宦辈出的中官势族,也有郁郁不得志想要排队挨个实职的官员,更有清贵馆职却囊中羞涩的穷京官……俗话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在京师这个大森林中不说有立嗣这样的是非圈,就算是平时也会无风平地起他三尺浪。自己惧怕这种官场是非扯皮,本身就没有一个入仕官员应有的态度——不想冒风险还什么好处都归自己。若是这样的话那官儿也太好当了!
“若是连这番是非都要感到畏惧,那熙宁党争自己该怎么办?!”王景范在心中责问自己。
一直以来王景范心中都是有一股子自命不凡的傲气。喜欢站在高处来看着大宋帝国发生的是是非非,哪怕被自己评点的对象是文彦博、贾昌朝那样的政坛老手,甚至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哪怕自己并没有通过科举考试步入仕途……想起昔日大有评点江山架势的自己却畏惧政治斗争,不敢在政治是非圈中为自己争取更好的机会,王景范心中涌起了一阵羞愧。
“夫君在想什么?”回到家后韩慕雪见王景范并未如同往常一般出去应酬,也未进书房,只是在中厅面对一副残局半天不落子,一看便知心不在棋局上。更多的是想别的事情。今天王景范去了中书省领取自己的任命之后便来韩府与父亲相谈良久,两人一同回家之时韩慕雪便隐约的觉着王景范似乎又心事,想到临回家之时父亲脸上那一抹意兴阑珊的表情,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只是心中忍着没有询问,现在看王景范的神态她心中已经肯定绝对有什么事情自己不知道。
王景范想通了一直困扰自己的心结,见夫人一脸忧色的看着自己,心中便以知晓夫人在担心什么:“夫人莫要忧心,这段时日为夫只是心中有所滞涩。行止有些进退失据。今日虽是有翰林侍读任命之喜,在与岳父大人商议之时却又过分担忧未来处境,适才才想到为夫吃得便是这一口官饭,前面就算在困难十分为夫也是不能皱眉头的。大不了脱了这身官袍为夫照样能够养得起夫人……”
“父亲一直曾说夫君是个非常有悟性的人,能够想通最好,即便不做这官了。妾身也不希望夫君心中苦闷……”韩慕雪温婉的说道。
王景范两指夹住一粒棋子轻敲桌面笑着说道:“让夫人担心了,不过真正让为夫想通看透的还是父亲生前一句话。‘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与人奋斗,其乐无穷!’官场险恶,仕途难行,若是没有这份心思那就实在太过无趣了,只要为夫心中谨记一心为民便已足够,哪里还管得了这么多?想多了自然是庸人自扰……”
对于王景范的过去韩慕雪所知甚少,尤其是已经早早过世的公公几乎更是一无所知。不过她却知道跟随在王景范身边的俞樾、于文传和护送自己去蔡州的宋端都是公公一手培养的,今年俞樾和于文传都已经顺利通过渭州发解试,明年要参加春闱大比,可想而知其人多有三分神秘色彩。不过王景范很少对她谈论已经过世的公公,最多也只是从他的只言片语中才能感受一二——对于王景范的家族韩家早就已经打听个底掉,不过韩家的重要成员就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一个普普通通的富户怎么可能会有如此多的财产,更不要说从来都不是书香世家却培养出一个状元来。
在想通自己面临的困惑之后,王景范心中也多少有些豪情万丈的感觉。先前父亲的教导和手中掌握的那本《全宋词》让他感到一切尽在手中,其实他不过只是知道了一些结果而已,并不意味着他可以居高临下的俯视这个时代所有的人,至少这次经历告诉他自己还需要磨练——如王安石那般勇者无畏;如欧阳修那样坚定执着……圆滑并不是自己畏惧困境不敢回避困境的借口,而只是一种手段,相对而言体现在这些今后要名传千古的人物身上的性格才是立身处世的根本。
“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书房中王景范放下手中醮满墨汁的毛笔,四尺卷轴上留下这二十五个玉润珠圆的大字,这是取自《大学》中的一段,也是自打他读书之后父亲教导他最多的一则章句。经过这一番自省之后,他想到了父亲时常教导他的这句话,便将此写成横幅打算装裱起来挂在自己的书房中,时刻警醒自己——从他自渭州来到京师之后直到现在,一路走来几乎顺畅的让他难以置信,这中间自然是早有算计,但这种顺畅的感觉也让他心生傲慢之气,而官场经验不足让他视一些纷争如畏途,若是长此以往下去,王景范明白自己是走不了多远的。
将写好的字幅收拢好后,王景范将一叠稿纸摆好换了一支毛笔醮满墨汁,只是略微沉思一番便开始在稿纸上工整的书写“论选皇嗣疏”五个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