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雪花不再纷扬,刮了一夜的大风终于停歇,甲板上却结上了厚冰,士兵们小心翼翼的从上面走过,攀附着栏杆站好了位置,等待着从身后传来的水桶。楼船之上储备着盐,可却不能用来解冻冰,盐分缺失会让人头昏眩晕,疲惫乏力,将士们每日做的都是体力活,所以身体的状况很重要。
热水一桶桶传来泼在甲板上,立刻便有人用铁铲将浇灌得融化的冰块铲除抛入江面,气温十分低,若不如此,那热水很快就会结成冰,增加船身的重量,也让行走十分困难。
无瑕披着披风站在远处,看着那已经脱了衣衫一头热汗的男子,露出了心疼之色。
身体力行,白炎便是如此在军中树立的不可撼动的地位,每一件事他都亲力亲为,如此与士兵打成一片,真诚以待的将军,又怎能不让人敬重与叹服。
“公子该喝药了。”弦伊的声音响在了身后,无瑕回过神转过了头去,见她端着依然冒着热气的药碗,不禁眉头一蹙,轻怨道:“脚还没好,莫非便没有别人了,真得让程颢好好看着你才行。”
从那日弦伊烫伤了双脚开始,于程颢便包揽了她所有的活计,她坐在一旁动口,而他则会一丝不苟认认真真的做好她曾经为无瑕所做的一切,若非有此波折,倒真没看出这样一个男子竟会有如此细心与细腻的一面。
“公子又拿我来说笑了。”弦伊将药碗往无瑕手中一塞,带着恼意的脸上却渐渐染了红晕。不光是无瑕,这船上很多人此刻已经将她与于程颢看成了一对,而那曾与她生死与共,红绳相绊的南宫热河却愈发变得疏远了,有时弦伊看着他远远避开的身影,竟恍惚间感到了一种茫然,那斗嘴斗气却又不离不弃的时光已经一去不回头了,就仿佛……隔世一般。
“弦伊,弦伊?”见她突然失神,无瑕禁不住回头看向了白炎身旁的那个男子。
南宫最近好沉默,沉默得不像他自己了,程颢爱上了弦伊,弦伊却因害怕陷入如自己与白炎这般境地而疏离了南宫,现在看来好像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南宫退出,弦伊与程颢在了一起。然而事情并非如此简单,弦伊爱着的人根本是南宫而非程颢,如今这种局面待到情感爆发之时,受到伤害的又岂会只是一人。
“公子喝完了便回房吧,这里风大,小心受了寒。”
无瑕的身子从上次犯病之后稍稍好了一点,可大家都知道他如今不过是强弩之末,若是云岚与鬼翼等人去寻奚昊公子未得消息,也不知他下回发作可还有能够挽回的机会,也正因为如此,白炎才如此小心的呵护着他,不敢让他再过操劳。
“这江面已经平静,想来再过一段便可靠岸让那些渔民下船了。”无瑕望着薄雾袅袅的江面轻叹了一声。昨夜的机会在那须臾之间便流逝无踪了,没有一丝真实凭据,单凭自己的猜测白炎根本无法让一切定论,所以,只能让他们走。
“咦,骆姑娘也去帮忙了。”弦伊的话让无瑕眸中一动,继而随着她手指之处看了过去,远远的骆玥也加入了铲冰的队伍,而就在她身旁不远处便站着昨日上船的那十几个渔民。
无瑕没有说话,甚至没有任何表情,只静静的看着那一幕,那柔美的眉目之间淡然如昔,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看似极其自然,然骆玥每一个动作,甚至只是抬头微侧的细微之处却都未能逃过他的眼睛。
她在看着某一人,就算她掩饰得再好,也没能掩住下颌微扬的角度。
那群渔民中……
唇角渐渐扬起了一丝笑意,无瑕突然一个抬步向前而去,弦伊本以为他要回房,此刻见他反而往了甲板去,不禁扬声一唤,道:“公子去哪?”
身若轻鸿,只一瞬之间无瑕便已经在了甲板之上,白炎抬头见他忽然出现,遂丢了手中铁铲起身正欲说话,却不料他竟撇开他一个闪身便直奔了那群渔民而去。
人皆有本能,若是普通人看见一人气势汹汹直袭而来,下意识的反应便是躲避,不会武功的与会武功的,心中坦荡与胸中有鬼的在那一瞬间便会出现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应,当无瑕以凌厉之势强逼而去时,那人群之中果然有一人出现了无意识的防御之举。
“抓住他!”
白炎本还在诧异无瑕的举动,当看见那群渔民中有一人明显的会功夫时他便已经明白了无瑕的意图,人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之下会依本能而行动,所以,这人便是无瑕所说的接应无疑。
柳醒知道自己暴露了,从昨夜他见到无瑕面容的那一刹那便已经知道了自己处境不妙。或许骆玥不知道那人是谁,因为她久居北方负责与赫博多的联系,对于相国府与反晋势力之间的争斗知之不详,然自己却已经因那船舱内的一个眼神而浑身彻冷。
冷公子!
曾经十多年都像一个迷一般存在的男子,因两年前东都的那个夜晚而暴露了他的身份。那是一个眉间带着朱砂,容貌胜于女子的男人,听说他的性格一如他的称号:冷漠无情;他手中难以计数的财富与其过人的智慧让他成为了很多人争取的目标,可是,他也是相国府不共戴天的死敌。
当昨夜火折子亮起的那一刹那,自己还在为黑暗与混乱中被人明显的一个紧扣而余悸未平,若非船身颠簸,自己根本无法将骆玥下午悄悄传递的纸条塞入苍鹰的脚环,而当看清了那人的容貌之后,自己便知道已经无法善终了。
四面楚歌!柳醒杀了那么多次人,第一次知道了这种毫无退路的绝境是怎样的。
茫茫江面,八千楼船军,对面站着的是威名赫赫的冷公子与锋芒尽露的孟小侯爷,柳醒站在原地,突然仰头大笑了起来。
“没想到,我柳醒今日竟这般有面子,能死在冷公子手里,我无话可说!”
骆玥的身子明显的一颤,抬起的双眸中带着不可置信,她呆呆的望着柳醒,然后侧目看向了无瑕。无瑕也在回头看她,眼中没有任何色彩,便仿佛只是看着一个毫不相识的人,那感觉冷得可怕,让人如坠冰窖。
他早就知道了,所以才会出言劝诫自己,可是,自己却错过了,自己放弃了他给予的机会,那么现在……
柳醒突然止住了笑声,对着骆玥伸出了手去。
骆玥苍白着脸,慢慢走了几步,然后从袖口掏出了昨夜写下的那张字条,脸上露出了苦涩的笑意。便是最后的这张字条让自己踏上了不归之路,没想到,这消息终究还是未能传出去。
碎成齑粉的纸沫随着风儿飞洒而去,无瑕与白炎并肩而立,望着那渐渐远离的江岸,看着那些渔民惶然未定的背影,轻声叹了口气。
“白炎,你可还记得韩国的鬼影将军柳洛冷柳大哥。”无瑕突然出声,虽然是在问白炎,那神色却显得十分茫然。
“赤霄的主人,当然记得。”知道无瑕此刻心中并不好受,那骆玥本是他出于好意出手救下,岂料现在竟被她出卖暴露了行踪,虽然不知道传递出去的是什么消息,却可以想象必定是跟这次行程有关的事宜。
“他曾问过无瑕一句话,他说,‘无瑕,你告诉我,当年你下令坑杀蜀城两万将士的时候,你心里可曾想过他们的家人?’白炎,蜀城之战的那年无瑕才十三岁,为了让郑太子树立威信,我下令坑杀了投降的两万将士,当时的我是没有感觉的,因为人命于我不过就是逐年增加的字数而已,可当两年前柳大哥问我这句话时,我突然就好难过,我觉得自己变得软弱了,竟会为了时过境迁的往事而心生悲哀,柳大哥却说这并不是软弱,而是因为一个人心中有了爱,便会慢慢将仇恨淡下去。可是白炎,那么多人因为我的仇恨而死去了,这份罪孽我又该如何来偿还。”双手伸出,狠狠揪住了白炎的胸口,无瑕将头埋入白炎的怀中,不肯再抬起。
骆玥临死前的那一瞥让他感到窒息,若是知道她最终会死在自己手里,那么当初自己是否就该狠住心不去踏入她所设的局,没有这短暂的相处,也就不会有任何情感,不会难受,也不会让大家陷入未知的危机。
“柳大哥说得对,无瑕,这不是软弱,这只是人的本性,你不能因为你救的那个人心存歹意就否定了自己当初所做的决定,无论他们传递出去的消息是什么,也无论将来会面对怎样的艰难,无瑕,你都只记住,白炎一直在你身边,永远都在。”
乘风破浪,楼船划开水面急速向前,无论心中有着怎样的忐忑与不安,就算知道前路未卜,生死难料,只要有你在身边,哪怕只是一个眼神,一抹微笑,一丝从手心传递的温度,我都将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