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行一段,密林之中皆寂静无声,孔璋等人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那些响马果真如无瑕所说撤离了此处,而路上坑坑洼洼的地面也是令大家胆战心惊,原来对方当真是做足了功夫,预先埋下了这么多的陷阱,若方才大家没听公子所言贸贸然闯进来,也不知现在是怎样一个情形了。思及此,孔璋禁不住长舒了一口气,继而又暗赞起公子的聪慧来。
也不知他究竟跟那陈尔说了什么,竟在大家处于劣势的情况之下扭转乾坤,让队伍安然过了这落马坡去,当真是不得不让人叹服。
“陈尔在此送别公子!”尽头已到,那道路旁赫然站着三人,其中一人拱手而立,对着即将行过的队伍大声言道,纵天色不明,孔璋依然还是听出了陈尔的声音。
他竟如此大胆,还敢站在路旁相送!
“大人!”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身后的士兵们闻言哗然而动,陈尔身旁还站着薛桂桥余长明二人,见此情形他二人皆是一惊,伸手去摸兵器时才想到方才让大家走时,他们已将自己的兵器卸下了。
“做什么!”人群中突然传出了一声呵斥,听见那声音之后众人皆自觉的往旁边一闪,陈尔抬起头去,正看见了驰来的马车前坐着的弦伊。
“公子说了,他们让咱们过了落马坡,公子便放他们离去,公子说话从来都是一言九鼎,从未失言,如今他们信守承诺撤去了人马,你们却要动手,莫非是要坏了规矩,辱了公子的名声吗?”
孔璋自知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且若不是无瑕公子,自己这些人如今恐还在与对方的激战之中,更别说这般轻松便过去了,所谓君子一诺值千金,对方既是冲了公子的面子才撤兵离去,自己等人便不能行了不义之事,令公子失信于人,落下骂名。
“全都将家伙收起来!”他那一喝之下,士兵们皆纷纷收起了兵器,虽然心有不甘,却还是规规矩矩的站在了一边。
马车向前疾驰,到了陈尔等人面前,弓长吁一声,将马车停住了。
“陈二当家,无瑕谢过了。”马车内传来了一声轻语,继而车帘一打,一道素洁的身影躬身而出,于暗淡的夜色之中看了过来。
“是陈尔谢过公子了!”陈尔说完对着身旁一指,道:“我家大哥三弟也在此处,我们康砀山上的弟兄们给公子赔不是了。”
“陈二当家言重了,无瑕见过大当家,三当家。”
“不不不,薛桂桥见过公子!咱们给公子请安了。”薛桂桥心头忐忑,忙不迭的拱手一揖,却不敢抬头去看,而当听见身旁的余长明半天没有响动之时,他侧头一望,才见那小子抬着头傻着眼,不知为何突然就痴了神,他见状心头一急,一个勾脚踹在了余长明的脚腘处,低喝道:“说话!”
“说……我说,说什么?!”余长明失神的呢喃了一句,然后猛然间醒悟过来,为自己的失态而感到羞愧万分。
真丢人,自己竟看傻了眼,可是,这马车上站着的当真是冷公子本人吗?传说中冷酷无情杀人如麻的冷公子不该是面目狰狞,让人见之便战栗不已的大魔头吗?为何眼前这个竟是一貌可倾城的柔弱人儿,看他那立于风中衣袂飘飘的模样,便仿佛一阵风都能将之倾倒了,会不会是二哥弄错了?又或者——根本就是对方装神弄鬼,假扮了冷公子来唬弄大家的。
“大哥——”话刚出口,余长明突然感到风声扑面,还未待他回过神来,夜空中一道金光掠过,直追那迎面而来的暗器,继而那眼见便要打到他双眉之间的东西被那金光一绞之下落到了地面。
“算你运气好,有无瑕给你挡了,下次再让我见到你,保准也要折了你一只手臂去。”随着那话又是两道身影跃入了眼帘,余长明不明所以,定睛一看之下禁不住一阵心虚,讪讪的撇开了头去。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被他扭得手臂脱臼的奚昊和缠绵二人。缠绵此刻正一手搂着奚昊的身子,一手捻着一粒金弹子抛上抛下,还准备趁无瑕不备再给他来上一记,以便能让奚昊出了那口气。
“弦伊,将东西拿来。”无瑕见状摇了摇头,也不去睬他二人,只从弦伊手中接过了一叠东西,然后凌空一抛,丢入了陈尔的手中。
“三位,咱们后会有期。”他说完微微一示意,返身入了马车,弦伊紧随而入放下了帘子,却又在车内笑道:“两位公子还要寻机打人么?如此便站在一旁,别挡了我们的路。”
“缠绵,我们也走。”奚昊虽然气余长明折了他的手臂,却也知道孰轻孰重,见缠绵作势还要去打那人,他突然眉头一皱,道:“还不走,再不跟来我便不要你上车了。”
“我走我走,你这手臂还绑着的,别乱动。”眼见他大步离去,缠绵生怕他又动到手臂,于是急剌剌的往前一跟,而余长明见他二人离去,这才长舒了一口气,抚了抚胸口,道:“还好,嘶——”那好字才落,他便突然倒吸了一口气,继而将眉心一捂,疼得蹲在了地上。
好快的手法,自己还以为他不会再报复了,岂料竟失算了,未曾躲过去!
队伍从面前一个一个经过,当下一辆马车行至眼前之时,余长明依然蹲在地上捂着眉心,而那车内之人却挑帘一瞥,笑道:“小惩大诫,小子,这算是轻的,谁让你惹到我家小夫君了呢,记得,下次不要再犯了。”缠绵说完将帘子一放轻笑而去,余长明则疼得直咧嘴,直到队伍远去,他才哭丧着脸将双手一放,起身对着薛桂桥与陈尔道:“怎么这么疼,瞧瞧怎样了。”
薛桂桥与陈尔回身一看,皆忍不住“噗——”的一声笑出了声来。他那眉心竟霎那间便肿起了,就如那马蜂叮过之后形成的脓肿,带得眼皮都开始浮起了一片,让人看了十分可笑。而当想到方才那人弹指挥出暗器的手段之时,他二人又皆忍不住暗自惊心起来。
冷公子身边果然藏龙卧虎,也不知他身边究竟都跟了些什么人,看似名不转经传一般,但其身份必定也是如雷贯耳吧。
“对了,看看他给了咱们什么?”痴痴的又想了一会儿之后,薛桂桥才首先反应了过来,有些迫不及待的向着陈尔问道。
他们有这种反应当然不奇怪,那人可是名动天下的冷公子,许多人一辈子或许都还没有机会见其一面,更可况是这般面对面打交道的。
听薛桂桥问起,陈尔这才将掌心一展,然后看了看那一叠东西,带着几分好奇的道:“不知,看这样子,怎么感觉像是……银票……”打开一看,竟果真印证了他的猜想,那一叠东西全是汇通钱庄通兑的银票,而当看见那银票上的面额时,他三人皆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大哥……”别说余长明了,便连陈尔此刻都不禁傻了眼,那一叠银票握在手中竟如炉火一般发烫,令他双手禁不住的轻颤起来。
他们之所以来劫持粮草,不过就是想让山上的兄弟们过得好一点,冷有衣穿,饥有饱食,否则谁愿刀口舔血,做这等提着脑袋营生的勾当。今日一役,双方皆损失惨重,那些死去的兄弟们尚还有妻儿老小需要养活,如今空手而回,便连他们都无颜去面对大家。可现在一切都迎刃而解了,有了这笔钱,至少他们也能给大家有个交代。
薛桂桥长吐了一口气,望着那已经不见了踪影的队伍轻声一叹道:“以前便听说冷公子其人财富无数,而江湖之中受其恩惠之人也无以计数,本以为他也不过是为了笼络人心才有意为之,可今日他将这么大笔钱财放在咱们手中却不声不响的离去,我才知什么叫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原来真正的人心不是光靠钱财便能笼络的,还有赠与钱财的那人怎样去做的。老二老三,将银票去兑了之后散给兄弟们,那些死去的兄弟家中要特别照顾,多分一份,另外,待回去之后,将咱们的帮规之中加上一条,以后但凡是与冷公子有关的事情,便也是我云海帮的事情!咱们做人要懂得知恩图报,这样才不枉公子对咱们的一番心意。”
“是。”
“丫头,又撅着张嘴做什么呢?”无瑕本歪着头靠在马车之中小憩,却因弦伊翻来覆去的折腾包袱,窸窸窣窣响个不停而睁了眼,见她翻着翻着便撅了嘴,忍不住便是一笑,轻声问道。
“公子今日那衣服脏了丢掉了,我看这一路过去天也寒了,所以想着将来时特意准备的轻裘翻出来,结果闹了这么一会儿,竟不见了。”
“不见就不见了,这到盘龙也就三四天的功夫,我这几天尽量少出马车,拿绒毯裹着就是。”无瑕倒是毫不在意,弦伊却兀自苦恼了一会,又道:“早知道便多备几件了,公子给别人银子都从不小气,我下次买东西也多买一些。”
“我便知道,你是借机说这个了。”无瑕自然知道她心中不满,毕竟这次给的银两数目十分大,且他手中的财富同样也是手下一点一滴积攒而成,并非是空手捻来,若说毫不心疼当真说不过去。
“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散了便散了,那康砀山上的响马当初也是善良无辜的百姓,若非被生计所逼,谁又愿意过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如今既然跟咱们撞上了,也算是有缘,若以钱财能帮上忙,便帮一帮吧。”
“总是说不过公子,以前在大郑为了帮太子对付安逸王爷时,公子也是——”弦伊一时嘴快竟没管住,待发觉自己提起了公子不愿回想的往事时,她狠狠将嘴一握,满脸歉然的看向了无瑕,无瑕却双眸一垂,避开了她的视线,将身子一侧,轻声道:“困了,我睡会儿。”
“好。”弦伊说着将绒毯拉起细细的盖在了无瑕身上,看着他那单薄的背影,忍不住轻轻一叹,然后挑帘出了车去。
待帘子放下,车内回复到一片黑暗之时,无瑕突然双眼一睁,有些发怔的看着车壁,脑中不知为何竟浮现了自己以为从来都不会再去回想的那一幕。
当初天涯悬索旁赤霄的纵身一跃隔断了自己与郑澈轩六年多的牵绊,也了结了自己与萧君莫之间纠缠不清的生死劫难,自己本以为不会再想起他们,因为大郑的那段时光实在太过灰暗,令自己不敢去回想,可为何在弦伊突然提及之后,他们会如此清晰的跃入自己的脑海里?
不能去想,因为每一份回忆都那么沉重,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了。为何突然便有了这种不安?是因为大郑的军队已经近在眼前,而自己知道那人还不肯放弃,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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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不得,舍不得,抛不开,得不到,我郑澈轩却依然无怨无悔……无瑕,我等你……”
“等你……”
“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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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不要——
额间冷汗涔涔,无瑕于黑暗之中骤然睁开了双眼,当发觉方才不过是自己的一个梦境之时,他才长长的舒了口气,然后将双膝一抱,贴向胸口,以一种寻找安全感的姿势将身子紧紧的,紧紧的缩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