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自入了那湘竹阁中,彼此间言语和善,礼数儿上也极周道,却不晓得是玉妍本就心虚,还是女人的第六感使然,她总觉着那文九姑娘的话里话外之间,似乎能听出来一丝弦外之音。
坐了约莫有半柱香的时辰,玉妍吩咐听琴去唤了国公府中原本在这湘竹阁中当差的丫头婆子们来。不一时,听琴就带着两个小丫头跟两个婆子战战兢兢地来到了湘竹阁正房的外头。
那四个人论理儿也不过就是在湘竹阁中洒扫看院子的而已,不过,今日到了玉妍的跟前,竟都是穿了一色儿的簇新衣裳。玉妍那眼睛扫过了端坐在一旁的文家九姑娘,开口便问了那四个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丫头婆子们。
“人常说来者是客,你们四人在咱们国公府中当差想来日子也不短了,怎么本宫都入了这湘竹阁中半日了,前前后后、端茶倒水的,满眼都是文九姑娘带来的文府上的人在忙碌,却不知你们四位各自穿了一身儿簇新的衣裳,这不年不节地,不好好当差,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呀?”
这话说出来,玉妍的语气里似乎还含着些笑意呢。其中有一个婆子从来都听见人说长公主最是个和善好说话儿的,如今听见这话,提着的心反而就落了地,她向前爬了一步,慢慢挪进了门槛儿里头,“哎呦!老奴的长公主三奶奶呦!可不是今儿个新二奶奶入门儿,三爷将二奶奶安置在了奴婢们伺候的院子里头,新二奶奶仁慈,一来了,就赏了奴婢们新衣服新首饰,还赏了奴婢们一桌儿上好的酒菜,这不是么,奴婢们正……”
这婆子粗声粗气地在门槛内口沫横飞,那跪在门槛外头的一个婆子终于忍耐不住,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儿,打断了这婆子的话。
玉妍盯了那咳嗽的婆子一眼,并未发作,也未对这个爬进门槛里头的婆子说的话置评。她只是点了点头。“都起来吧。好生伺候文家的九姑娘,莫要失了咱们国公府的礼数儿。文九姑娘虽说带来的人多些,你们才是这个院子里头正儿八经伺候的。若是再有下回让本宫瞧见了,可就没这么轻易了。”
那四人没想到平日里难得一见的敬明柔长公主,国公府中的三奶奶竟真是如同耳闻般的好说话儿,心里头俱都是一喜,忙不迭地就磕头谢恩。
玉妍点了点头,这才转回头儿对着文九湘笑了一笑,“看看,还要文九姑娘您破费赏咱们府上这几个奴婢们新衣裳,本宫瞧着也实在是过意不去呢。不过,既然是文九姑娘的一番心意,本宫也只得替婆母她老人家道声谢谢了。这阖府里统共有奴婢二百余人,小厮男子们也差不多这个数目,这有了这几人的却无有其他人的,若是传扬出去,也实在有厚此薄彼之嫌。”
这一番话,不但文九湘心里头咯噔一声儿,惊得立时就瞪大了眼睛,就是连那四个国公府中的奴才都差一点让长公主这话给惊得一个趔趄全都自门槛外头骨碌进门槛里头。玉妍却是浑然不觉一般,蹙紧了眉头,贝齿轻咬着下唇,像是冥思苦想一般,文九湘见她这副模样,心里头越加对江氏奶奶周氏的话心里存了几分疑惑。
文九湘正在揣测这位长公主接下来要做什么的时候儿,就听见她微微叹了一口气,“国公府呢,倒是也不缺这份儿银子钱,原本奴婢奴才们的四季衣裳也是年年都有的,不如,就由本宫去同婆母她老人家说说,除了这四个已在文姑娘这儿领了新衣裳的奴才之外,国公府其他的下人们的冬衣,就提早些放下来也是使得的。如此,也好遮掩一二,既免了文姑娘遭人诟病,也免了下人们之间的攀比争执。”
这话一出口,文九湘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要说呢,几百奴才的冬衣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难事儿,不过就是费些银子钱罢了,可是,自己今儿初来乍到,为了日后能从中这几个奴才口中套些话儿出来,也为了她们不欺负自己是以这样儿的手段入门的,这才想出了这么个收买人心的法子。这不过四个人的事儿,拘在这湘竹阁中,也不算是个什么大事儿。可是若是这位长公主开口让自己将全国公府的奴才都赏了衣裳首饰,那自己在国公府主子们的眼中可不就是那等不知道天高地厚,浑身沾染了铜臭的暴发户儿一样儿的人了么。
文家九姑娘松了一口气之余,只觉得后背上都汗津津的。抬眼一瞧,只见那四个奴才的面上怎么都是一副悔不该当初的模样儿,她正自疑惑见,就听见那个咳嗽的老奴忙不迭地叩头,“长公主,长公主您大人有大量,长公主啊,求您开恩哪,求您看在奴才们没见过大世面,糊涂猪油蒙了心的份儿上,求您抬抬手儿吧!”
这婆子一哭一闹,其余三人也像是自梦中醒来了一般,细一咂么长公主方才的那一番话,哎呦,可了不得了!这不是活生生的丢了西瓜捡芝麻么?国公府每季儿给奴才们赏衣裳,那可是有讲究的,就甭说别的,单就这冬衣论吧,吴江老棉布的料子,里头是上好的河北棉花,凡是在府里头当差的,不光自己个能领两身儿,还能给自己家里头六十岁以上的老人跟十岁以下的孩子领一身。
这还不算呢,每年赏冬衣时,最少最少,都能有一两银子的赏钱,叫给家里头的人买冬果子吃呢。国公府里头许多的人家儿单就靠着这年年的冬衣跟这一回的赏银,就能轻松愉快过个宽裕的大年。
四个人听见长公主说那冬衣要除去自己的那一份儿时,头一层就想到了银子钱,不禁十分地肉疼,再往深了一想,这四个人就恨不得当场将这位文九姑娘赏的这点子衣裳戒指的都从身上拔下来脱下来呢。
却原来,这四人此时对长公主的意图是全明白过来了。若是长公主将文九姑娘赏了新衣裳的事儿跟国公爷和国公夫人这么一回禀,那擅自收受国公府客人的赏赐这事儿,国公爷跟夫人一旦知晓了,以这位文九姑娘此时不当不正的这地位来看,她们四个人也只有按照家规被打了板子,撵到二门外头做粗使的份儿了,指望着文九姑娘给她们求情,护住她们,那简直就是在做白日梦了。
此时这四人真是连肠子都悔青了。又不能跟文九姑娘一五一十地全说出来,当着长公主的面儿,这么做,无疑是罪加一等了。可是若是此时不能求得长公主的谅解,那这事儿一旦到了国公爷跟国公夫人面前,那就是再也无有转寰的余地了。“长公主饶命呀,求长公主饶命吧,都是奴才们一时贪心,忘了本了,求长公主您饶了奴婢们吧,奴婢们再也不敢了。”
玉妍渐渐收敛了面上的和善之色,她像是压根儿就没听见四人的痛哭一般,笑呵呵地对着面露不解的文九湘点了点头儿,“奴才们不晓事,眼睛太小,叫文九姑娘见笑了。”看了看外头的天色,“也该午膳了,本宫还要回去瞧瞧婆母了,九姑娘的膳食一会儿自然有人前来伺候,九姑娘身边儿的人呢,虽说定然更加晓得您的口味儿,不过呢,这湘竹阁中多日不开火了,怕是要费好一番周折呢,不如就请九姑娘您先将就着些个?”
文九湘自然笑着应诺下来。玉妍带着听琴跟观棋出门儿的时候,那四个哭得涕泪横流的奴才自动就让出来一条路,玉妍走过去,停住了脚步,“你们原是在国公府上当差也有年头儿了的,偶尔一念之差也是有的。本宫今日就先给你们记下了,日后你们谨慎些伺候着文九姑娘,若是再如今日这般偷懒耍滑,还自以为聪明,就莫要怪本宫法不容情了。”
待送走了敬敏柔长公主,文九湘回到了湘竹阁,只见那俩婆子尽职尽责立在门口处,两个小丫头手脚利落地在屋子里头跟自己的丫头
们抢活儿干。文九湘反复咂么了方才那位敬敏柔长公主的一番话,顷刻间便已恍然大悟了。
她心里暗暗赞了一声儿,好个不露声色。就像是没瞧见那几个国公府的丫头婆子们一样儿,文九湘转身儿就入了湘竹阁正房内的寝阁。贴身儿的司筝瞧出来姑娘心里头不欢喜,急匆匆跟着姑娘就入了内,刚要说话儿,那国公府中原来在这院儿里头伺候的丫头也紧赶着就跟了进来,“文九姑娘,您可是乏了?让奴婢服侍您上床歇上一会子吧?奴婢唤作小齐儿,原本是奴婢们偷懒了,长公主已训诫了奴婢们,求姑娘给奴婢们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文九湘无奈地瞧了司筝一眼,心里头不自觉就涌起了一股子难以名状的委屈来。这几日自己是以死相挟才逼着娘亲跟兄嫂应了这桩逼婚的事儿,如今已走到了这一步,当着众人的面儿,他褚家的三爷将自己迎入了国公府中,原以为叩了头,认了错,跪了拜了,说些甜言蜜语,再哄着一心喜爱自己的那位国公夫人高了兴,这事儿呀,也就顺理成章了。可是如今瞧着,竟是自己将这事儿想得太过容易了。
旁的不说吧。国公夫人那样健朗的身子,竟然说个中风,也就是弹指一挥间的事儿。偏国公爷不在府中,二爷定然是恼怒自己呢,未曾露面儿,三爷呢,虽说和善,也不过就是将自己迎进来安置了便不见了踪影。再看看这位敬明柔长公主,唉!文九湘的眼睛不由得湿润起来。
她细细回想起那一日,自己在街上乔装改扮了去买糖人儿,对面的那个卖荷包儿的小摊儿前立着的那个男子,玉树临风,温柔俊逸,他拿着一枚荷包兀自出神,那双晶亮的眸中,流动着一种叫做追忆的情愫,若不是在彼此转身的那一霎那,有人喊了他一声儿褚二哥,或许,文九湘摇了摇头,不,便是没有那一眼,这褚国公府自己也是一定要踏进来的。侯爷夫人的这个名头儿,对自家青丝阁垄断整个儿江南江北的生丝生意,那实在是有千斤之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