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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吴商妇 李文德 王芳闻 12399 2024-11-16 06:03

  周莹尽管聪慧机智,也具有男子汉般的坚毅果断性格,但毕竟年轻,缺乏应对突发事件的经验,吴尉文的突然遇难,吴聘的过度悲伤,给她造成的冲击和压力,完全超过了一个十八岁少妇的承受能力。所幸的是,骆荣和房中书对主子的忠诚,善为主人分忧的责任心,为她增添了一种无形的助推力,促使她站在突发事件面前,来展示她的能力,提高她在安吴堡的威望,巩固她少奶奶应有的地位。

  西大院的吴尉斌对于东大院有关吴尉文的治丧安排,并没发表任何表示赞成或反对的意见,而是独自冷笑着说:“东大院,东大院,还能风光几天?”

  吴氏四大院,并没派出什么得力的人手到东大院协助治丧事宜。他们一心想看看吴聘、周莹能玩出啥花样来,让吴尉文风风光光走完最后行程;看一看,他们哥哥的继承人是马还是驴,能驮呢还是能跑,或者只会拉磨围着磨盘转。

  第一个赶到安吴堡奔丧的是三原县知县,紧接着出现在吴尉文灵堂吊唁的官吏是泾阳县知县、咸阳县知县、西安府知府、乾州府知府、淳化县知县,随后大批商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各地乡绅名士,接连不断出现在安吴堡,占地一百余亩的吴氏东大院,几乎变成了一座雪染的世界。灵堂内外摆满了各种祭品,高达三丈的招魂幡在安吴堡城头迎风飘荡,连高高的城门也被白麻纸罩了一层。大院宅门外的双狮也披上了孝衣,连夜搭建的二十多个席棚里,坐满了四面八方来的宾客。

  周莹瞅着这一切,才真正知道了骆荣、房中书的办事能力,真正了解到了公公吴尉文在

  世的威望与影响力,真正体验到了作为吴氏家族继承人的重要性。

  她必须承担起吴聘因病无法在灵堂前守孝的责任,在灵堂跪了白天跪黑夜,一连六天六夜,迎来送往各地前来吊唁的六百多人后,体力渐渐有些不支。她对骆荣说:“骆叔,我能不能进房去打个盹儿?”

  骆荣心疼地说:“去好好睡一觉,免得明天一早出殡时倒在路上!”

  吴聘一直没能走进灵堂,他几乎变成了一具僵尸,哭不出声,泪已流干,嘴角的血迹却总是擦不干净。守护他的狗娃子和大夫,虽轮流睡觉休息,也被折腾得人困马乏,哈欠连天。

  王坚忙里忙外,安吴堡有脸面能上得场的人物被他指挥得团团转,总算为东大院争了面子,没让外人掩嘴笑。初八一早,晨露中王坚从墓地检查完回到东大院,对正安排出殡的骆荣说:“骆总管,少爷若不能摔纸盆送终咋办,你是不是另有安排?”

  骆荣回答:“已顾不了许多,到时只有让少奶奶抱盆摔了。”

  “其他几个大院会同意吗?”

  “蒙住周莹头,孝袍拖长,让狗娃子搀扶上,咋样像咋样弄。”

  “让其他院的人看出马脚咋办?”

  “我量他们没吃豹子胆,敢公然在外人面前胡说八道。”

  “那我就让史明带十几个家丁,全戴重孝,把少奶奶夹在中间,防止其他人靠近,以防闹出笑话。”

  “记住,灵柩一入土,你要立马把少奶奶抬回来,要给人造成一种少爷体力不支的印象。”

  吴英玉对骆荣、王坚的安排虽有异议,但一时也想不出啥好办法,若孝子送灵连盆也不摔,岂不真要让外人耻笑吴尉文死得也太窝囊了?因此,只好点头同意由周莹代丈夫吴聘行孝子之道,并提醒王坚:“越少人知道越好,一旦让人看出破绽,东大院可就惨了!”

  灵柩抬出东大院头门,哀乐声中,跪着送葬的吴氏家族老少近二百来口人一齐伏地叩拜。被狗娃子搀扶着的周莹,跪在灵柩前,狗娃子替她点燃瓦盆中火纸的同时,她头已触及地面,三叩头完,藏在孝服里的双手捧起仍蹿着火苗的瓦盆,用力摔在地上,瓦盆碎块四迸,纸灰溅在她的孝袍上。狗娃子装出吃力的样儿,把周莹扶起,一声“起灵——”的吆喝声传出,周莹一手拄着哭丧棒,一手抓着狗娃子的胳膊,迈开走向坟场的第一步。

  周莹身后跟着吴氏家族的送葬队伍,再后是来自各地的吊唁者,最后是吴氏家族的雇工佃农们,送灵的队伍整整扯了六里长。吴尉文的灵柩葬在柏树林吴氏祖坟其父的坟旁。灵柩入穴,盖上石条,周莹在狗娃子的帮助指点下,把第一锨土抛进墓穴。冥钱飞扬中,十几把锨一齐挥动,眨眼间土穴便被填平。

  狗娃子趁众人往墓穴铲土,一用劲,几乎把周莹背起,大声喊:“让开路,少爷支撑不住啦!”

  狗娃子喊声没落,史明便伸出双臂,把周莹一背,一口气便跑出墓地,送葬的人还没明白过来是咋回事,周莹已被几个家丁连背带抬往安吴堡跑去。

  回到东大院,进入内宅,周莹才说:“快把我放下来。”

  史明和十几个家丁见周莹揭开孝布露出头脸来,忍不住笑道:“请少奶奶原谅我们的鲁莽。”

  周莹苦笑着说:“我得好好感谢你们才是,少爷在节骨眼上上不了场,若没你们帮助,我咋冒名顶替少爷为老爷摔盆送终?”

  吴尉文的葬礼尽管没有吴家分布在大江南北的商号人员前来吊唁,但规模比起其父吴汝英的葬礼并不逊色多少,骆荣因此颇感满意地说:“我对得起老爷在天之灵了。”

  吴尉文入土为安当天下午,咸阳县知县返回咸阳时,王坚将三百两银票交给他说:“大人托吴老爷带给永济的银两和物品未能如数送到,在下受少爷、少奶奶之托,现物归原主,还望大人谅解。”

  咸阳县知县接银票在手感叹道:“昨日之事仍历历在目,今日是生死两界眼迷茫。尉文兄在天之灵不知将发出何种感慨呀!”

  咸阳县知县并不知道,他手里的银票是周莹根据王坚的记忆从安吴堡的库银里取出的,他托吴尉文带往永济的银子,早沉入黄河水底了!

  吴尉斌、吴尉武、吴尉梦、吴尉龙四兄弟对吴聘、周莹主办吴尉文丧事的能力颇感惊奇,在吴尉文入土第二天聚到一块,商量如何面对吴尉文故后的诸多事宜:今后谁来主持安吴

  堡事务?吴氏财富是分还是统一管理?吴聘多病之身,能否延续吴氏守家创业之责?等等。吴尉斌没有通知吴聘或周莹参加,他认为做小辈的只有听长辈话的份儿,而没有与长辈同堂议事的份儿,长辈们决定的事,小辈必须照办。他的自信使三兄弟低估了吴聘与周莹的抗争胆量和应对突发事件的能力。

  四兄弟并不是能够拴在一个槽上的马,虽然同是吴汝英的儿子,由于同父异母,血缘有异,性格自然泾渭不同,可谓是同拜一个祖宗,各唱各的小曲,见了面兄弟长兄弟短,转过脸,不是哥骂弟弟不识抬举,就是弟骂哥哥手伸得太长,管得太宽。一个吴字写在五个大门上,外看没两样,进到门里,差异就大了。

  兄弟四人争过来论过去,整整一天时间,也没能说出一个道道行行来。谁都想在未来的吴氏家族权力中,占得一个有利于自己的位置,故谁也不愿明确表态同意还是反对另一个人提出的方案,最后不得不含糊其辞地决定:待东大院三七过后再说。

  周莹得知四个叔公议而未决的准确信息后,问骆荣:“骆叔,你看咋样收拾我爸留下的这一摊子?”

  骆荣胸有成竹地说:“当务之急,先安内而后攘外。我之所以不向各地商号发丧,是怕各商号掌柜趁老爷亡故,安吴堡无暇过问经营管理的空隙,搞转移或挪用资金,架空安吴堡财源。现老爷已入土,少奶奶应立即派人连夜兼程,将各地商号掌柜、账房先生召来安吴堡,先弄清各地现有资金与在账物品,心中有了底,就不怕他们再搞鬼,必要时对各商号主事人员重新进行安排,以防不测。”

  “安吴堡内该咋样安排?”

  “可先予安抚,看各院动向再做道理。”

  “我几个叔公已经开始了行动。”

  “少奶奶放心,他兄弟四个各怀鬼胎,在短期内,不可能形成一致意见,待外边事理出眉眼,安吴堡内即便掀起一阵风浪来,也难刮倒根扎十丈的大树了。”

  周莹采纳了骆荣的意见,召集来十八名有办事能力且能言善辩的可靠家人,对他们交代了一番,立即让他们上路,乘快骑在信使带路下,分赴湖北、江西、四川、重庆、甘肃、江苏、山西、河南等地吴家开设的商行、货栈、盐行等总号分号,持着盖有吴尉文印玺的信函,召集所有掌柜到安吴堡汇报近两年的经营情况,将两年应解缴红利解回安吴堡。

  周莹派出的人马上路后,通知了四大院。吴尉斌兄弟四人见周莹一心为安吴堡吴氏家族利益着想,原来的小算盘停止拨打,想见到结果后再做计较。这样安吴堡暂时风平浪静,一切照常运行。

  东大院的气氛却变得沉闷紧张起来,吴聘由于悲伤过度引起的病变,随着天气时暖时寒的变化而时好时坏,吴尉文三七祭日,他被狗娃子背进正厅,向吴尉文画像跪拜时,仅喊了一声“爸”,便口喷黑血,一头栽倒在地。

  大夫和周莹一人抓住吴聘一只胳膊,急切切按住脉,几乎同时发出一声无可奈何的长叹,泪珠儿已挂在了周莹双颊上。

  骆荣、王坚见状,相视一眼,同声说:“少奶奶,你千万别乱了方寸呀!”

  周莹悲咽道:“我命咋如此苦啊!爸刚走了二十一天,少爷就要跟着爸走了!”

  吴聘直挺挺躺在地上,当被家人抬回他房中平放在炕上时,他的眼睛睁开来,目光游离中对泪人般的周莹声音微弱地说:“我不能和你白头偕老了,爸正在向我招手,我这就要跟爸走了。安吴堡我替爸交给你了,你要把安吴堡管好,千万别让吴氏祖先失望。”

  骆荣、房中书这时也靠在炕沿上,吴聘目光转向他们强打精神说:“骆叔、房叔,我跟爸走后,你们一定要协助少奶奶管好吴氏基业,不然,吴氏和安吴堡就完了!我二叔三叔四叔五叔心虽大,可没真才实学,他们成事不足,千万不能让他们把持家务、接管安吴堡啊……”说到此,他挣扎着把头侧向站在房门口的王坚,可劲说:“王坚兄,请你走近点,我有话要对兄说。”

  王坚忙走到炕边俯身说:“少爷,有话你只管吩咐,王坚定当铭记在心。”

  吴聘喘息中说:“王坚兄,我把少奶奶托付给你了。你记住,有她在,安吴堡的天就塌不下来;有你在,周莹的脊梁就能挺直。兄一定要保护好她,保住安吴堡东大院呀!”

  王坚眼睛一湿,泪珠夺眶而岀,双手紧紧抓住吴聘冰凉的手说:“少爷,你放心,王坚只要有一口气,就要把安吴堡东大院的院门守住守好!”

  吴聘嘴角抽了抽,苦笑中嘴猛地一张,一股腥气扑鼻的黑血喷射而出,身子突然抽搐着,周莹想把他按住,哽咽着说:“相公,你会好的,你会好的……”话音没落,吴聘像泄了气一般,抽搐的身体一下松弛下来,头一歪,再也僵着不动了。

  周莹失声痛哭,伏在吴聘身上抽咽道:“你好狠心!留下我一个人该咋办?你不该走的,你才十九岁,我们的日子才刚刚开始啊!”

  悲伤与哭泣,重新把东大院淹没在令人窒息的氛围里。就在此时,信使刘青军手持马鞭,

  风尘仆仆进了内宅。

  骆荣听完刘青军的报告,二话没说转身走出房门,匆匆走进吴聘、周莹卧室,对伏在吴聘身上哭泣的周莹说:“少奶奶请节哀,刘青军已由甘肃返回,各地商号掌柜最迟在明后天就会进安吴堡……”

  周莹抬起泪脸问:“少爷后事咋办?”

  “少爷后事往后推迟几天。”骆荣不容商量地说,“少奶奶面对的现实是,必须千方百计震慑住所有吴家外派经营管理商号的掌柜们,稍有一点犹疑疏忽,吴氏千万资产在一夜间就可能化为乌有。我不说,少奶奶也知道,缺少了老爷、少爷这两堵墙,你唯一的制胜法宝是先下手为强。”

  周莹抬手把泪一擦,从炕上下地,强抑悲伤说:“骆叔,告诉所有的人,一律不准将少爷病故的消息泄露出去,谁若胆敢走漏风声,定按家法严惩。从现在起,外来客人,不经我同意,一律不准擅自领进后宅,包括西南北中四院人在内。将老爷灵位迎入列祖列宗神龛供奉。王坚负责迎接各地商号掌柜,史明负责加强门房管理以防不测。”

  骆荣把东大院全部人员召集到一块,宣布了吴聘病故暂不发丧的决定,要求所有宅内人员严防祸从口出,以免招来皮肉之苦。他同时提醒众人,在各地商号掌柜们在安吴堡期间,不要与他们谈及宅内发生的事情和老爷故去的情况。

  东大院内上上下下对主子不急发丧和不准谈论老爷已故之事,虽不知其中奥妙,但皆知定是有一时不便说出口的原因,因此一个个口贴封条般,在外人面前少了许多口舌。

  最先进入安吴堡并解缴上年度未缴红利银两的是甘肃平凉西峰总号大掌柜肖南驹。账房总管房中书在清点完银票后说:“肖大掌柜,这两年的红利怎么只有十七万两?”

  肖南驹回答道:“平凉这两年灾情较重,百姓购买力大不如前,能解十七万两银子进安吴堡,我是咬牙把应留的两万周转银两拿出,才凑够这个数!”

  房中书也叹道:“蛇大洞粗,安吴堡这两年花销增加了三成,而收入却减少了三成七,已亏空六十三万两数了!”

  “有一点办法,也不会只往安吴堡解缴这个数。”肖南驹认真地说,“老爷待我不薄,我能亏他老人家吗?”

  “如此说,我是多心了。”房中书笑着对肖南驹道,“回头我把平凉实情告诉老人家,肖掌柜千万别多心,主子一定会体谅咱下人的苦衷。”说到此转身喊道:“铁子!”名叫铁子的青年伙计应声从里间出来,房中书吩咐他,“领肖爷先去休息,然后告诉厨房速为肖爷一行准备好接风洗尘席宴。”

  “是。”铁子应声转向肖南驹,“肖掌柜,请跟我来吧。”

  天黑时,天水陇西棉布行大掌柜张长功一行十六人押着十辆车进入安吴堡,缴红利银十六万两。张长功开口便说:“房先生,望转告老爷,陇西这两年日子不咋的,这十六万两是勒着裤带才省出来的数。”

  房中书一笑答道:“你的心意我如实转告主子。”

  第二天,河南、山西吴氏所有商号大掌柜先后抵达;第三天,湖北商号大掌柜进了安吴堡;第四天,江苏、上海商号也解银入堡;第五天,重庆商号大掌柜也报了到。又等了三天,扬州盐务、成都总号大掌柜仍没见来。先来的掌柜们急于见吴尉文,在第九天头上一齐进了吴宅,对出头露面接待他们的骆荣说:“老爷咋啦,几天也不和我们照个面?”

  骆荣说:“诸位少安毋躁,明天主子在内宅与大家见面并设宴为诸位接风洗尘。”

  周莹决定在内宅客厅会见为吴氏家族创造财富的管理人员,是与骆荣、房中书、王坚等东大院核心人物反复商量后而定的。吴尉文、吴聘的死,可以瞒得一时三刻,但瞒不了半年一载,在适当的时间适当的场合,把实情告诉所有围绕吴氏家族利益而转的人,并争取他们由忠于老爷子转向忠于新主人,是她能否守住吴氏家业与财富的关键。好了一荣俱荣,坏了一败俱败。她对此心明如镜,但能够笼络住人心,争取到所有分别管理着一方财富人物的支持,绝不是她一厢情愿的事。她知道,假若自己缺少一种强有力的威慑和驾驭全局的智慧,鞭长莫及的后果转瞬间就会使自己由主子沦为仰人鼻息的可怜虫。她绝不愿看到如此场面出现在安吴堡。在考虑了骆荣等人的建议后,她决定了将要采取的对策。

  吴聘的灵柩停放在冷气逼人的地洞里。灵堂里守灵的家人们已是九天与香火为伴了,他们不知道少奶奶何时才能下令发丧,所以疲惫中失去了最初的哀伤,每日除早中晚三炷香和三次点燃冥钱火纸外,多数时间用在玩花花牌与狼捉娃的游戏上。西南北中四院曾派人先后到东

  大院问及吴聘的病情,均被守在门房的史明客客气气告知:“少爷的病仍未见好转,不便见人,请回吧。”而回到安吴堡的各商号掌柜们,全被安排在东大院侧院客房里,没有主子的话,自无法进入内宅。安吴堡风平浪静,谁能料到他们的新主子吴聘已在九天前停止了呼吸,他们的女主人,正在为如何保卫住将要继承到手的权力而绞尽脑汁呢?

  骆荣、房中书、王坚、史明等人,率领着包括来自山西永济秦晋铁木货栈大掌柜袁中庸、运城盐栈大掌柜丁利平、甘肃天水陇西棉布行大掌柜张长功、湖北裕隆重珠宝首饰行大掌柜武玉泉、南京国货行大掌柜路一行、上海裕隆聚总号大掌柜佟秋江、重庆裕隆兴土产杂品行大掌柜赵佩章、陕西潼关典当行大掌柜马鸿、蒲城钱庄大掌柜王战利、三原西街布行大掌柜朱玉如、高陵南糖糕点店大掌柜刘甲斌、淳化山杂货栈大掌柜柯大年、三原钱庄大掌柜赵川、三原粮行大掌柜牛力、蒲城粮行大掌柜周进、宝鸡凤翔酒楼大掌柜郑天祥、岐山面馆大掌柜王军、咸阳粮行大掌柜木三玉、乾州棉花行大掌柜李德福、西安百货行大掌柜范平杰、西安盐栈大掌柜朱前山、泾阳铁木货栈大掌柜田玉川、泾阳粮棉货栈大掌柜韩一真、泾阳裕兴重茶庄大掌柜史大山等二十多名大掌柜进入东大院内宅。

  东大院内宅客厅,是一幢东西一字形坐北朝南、两坡泄水的五间跨度建筑,靠西头一间为吴尉文生前单独会见客人的地方,室内陈设保持着吴尉文在世时的样子。其余四间相通,环三面墙共摆有二十四张核桃木靠背椅,六张长条茶桌,四壁挂着数幅字画,其中吴尉文父吴汝英手书挂在北墙正中,进门便可一览无遗。吴汝英的字苍劲有力:“礼之大要在于精白纯粹事国事君”十四个字,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手书下靠墙处一张方桌,髹漆得明光闪亮,桌上有一尊二尺五寸高佛祖瓷像,像前有一只宜兴陶香炉,香炉里三炷火香香烟缭绕。整个客厅简洁朴实,没一点奢华之迹,方砖墁铺的地面,几乎一尘不染,陌生人走进房门,不免生出一种虔诚拘谨。长年不进安吴堡、极少踏进东大院内宅的掌柜们,猛地走进客厅,难免举手投足都显得小心谨慎,进门落座许久,也没人带头打破室内的寂静。

  客厅内新增加了几把座椅,摆在每张长条桌两头,而吴尉文的单独会客室门外两边,也临时增设了四把座椅,冲门正中则摆了一块高出地面一尺多的平台,台上铺一织花羊毛毡,毡上放一把铺了坐垫的雕花靠背椅。掌柜们心里想,那平台上的椅子,自然是吴老爷坐的了,高高在上嘛。主子就是主子,主子什么时候都要高人一等,否则咋分出主仆来呢!

  家人为各位掌柜沏水泡茶完退出房门后,一商号掌柜冲骆荣一笑问道:“骆管家,我们到安吴堡多则九天,少也四天了,吴老爷他老人家是咋了,连面也不露?”

  湖北裕隆重珠宝首饰商行掌柜武玉泉说:“老爷是不是不在安吴堡?神秘兮兮的可不是老爷作风。骆管家,你葫芦里到底装的啥药?”

  永济秦晋铁木货栈大掌柜袁中庸张了张嘴想说,可话到嘴边硬是咽回肚去,因为骆荣向他摇了摇头,像是对他说:“不要多嘴。”

  骆荣等武玉泉话落音,接话道:“诸位请听我说,吴老爷业已归天一月,现由少奶奶主管安吴堡……”

  众人一听,在一片讶异声中全愣在座椅里。

  “咋死的?你们咋不报丧,把我们全蒙在鼓里?”运城盐栈大掌柜丁利平眼中泪花涌动说,“老爷待我们不薄,我们为啥不能在他老人家西归后送最后一程呀!”

  “也就是的,”陕西潼关典当行大掌柜马鸿说,“其他地方远,来不及奔丧,你们不通报说得过去,潼关离安吴堡两天骑程,咋也不通报一声嘛!”

  “我们在三原也没见到有人告诉一声。”三原钱庄大掌柜赵川有点激动地说,“老爷故去,不是小事,骆总管你们不发丧,太过分了!”

  掌柜们议论纷纷,有的情绪激动地站了起来,要向骆荣讨个说法。

  房中书一看这架势,忙站起说:“大家别激动,老爷临终前留下话,不准惊动各位掌柜,不准掌柜们离开职守千里奔丧。他的后事从速从简料理,以减少安吴堡负担,因为这两年收支不济,有数的银两要用在正地方。我们能违背老爷意志,擅自向你们报丧,让你们千里迢迢往安吴堡赶吗?”

  掌柜们被房中书一席话给压住了火,叹息声中离座而立的人纷纷悄然坐下。客厅重新恢复了沉寂。

  王坚这时从吴尉文的单独会客室走出,将一卷文书交到骆荣手里说:“现在请骆总管宣读老

  爷临终遗嘱。”

  骆荣离座展开文书念道:“各位掌柜,天年有限,难以强求。吾在行将西归时,郑重宣布,诸君所管理字号,无论资产多寡,均为吴氏家族所有,吾后由子吴聘继承并全权管理。由于吴聘染疾在身,若不能实地行使监管权力时,则由其媳周莹行使管理。吴聘有子后,则由其子继承其业,无子则由周莹继承。各商业实体不得擅自更改字号,资产不经继承人吴聘或吴聘子、吴聘媳周莹同意签署文书,并报官备案,不得擅自转让经营权。望诸位履行誓约,勤奋敬业,助吾后人共同为安吴堡兴旺发达、长治久安尽心竭力。此嘱。吴尉文。丁亥新春。”

  掌柜们对骆荣宣读的吴尉文遗嘱本身并不存疑,只是有人想不明白,安吴堡封锁消息的真正用意是什么?交头接耳议论中,袁中庸站起来说:“诸位仁兄,老爷生前待我等不薄,我们应知恩图报,全力帮助少爷渡过难关,管理好各自管理的商号。我袁某绝不会让老爷在天之灵失望,秦晋铁木货栈将一如既往,努力为安吴堡创造财富。”

  三原县西街布行大掌柜朱玉如说:“老爷西游,子承父业,天经地义,我等自当孝敬新主子。请骆管家让我们见见新主子,主仆间相互做番沟通,彼此有了了解后,我们有了事,就好及时请示料理。”

  其他人随声附和说:“朱掌柜的话有道理。骆管家,把少爷请来我们好拜见新主人。”

  骆荣说:“少爷有病在身,实在难以与诸位共商大事。我去把少奶奶请来与诸位见上一面,共议来日之事如何?”

  “少奶奶能见我们也好嘛。”掌柜们异口同声地说,“听人说少奶奶是个能文能武的美人儿,可是真的?”

  房中书笑道:“你们的耳朵蛮尖的,连内宅的事也打听到了。”

  “没有不透风的墙。”高陵南糖糕点店大掌柜刘甲斌说,“老爷亡故的消息,半月前我已闻说,只因没接到安吴堡报丧的帖子,不敢擅自前来探听虚实罢了!”

  宝鸡凤翔酒楼大掌柜郑天祥说:“刘兄太过忠厚老实,不然我们也能赶到安吴堡,送老爷最后一程了。”

  正在这时,客厅外有人喊:“少奶奶到……”

  掌柜们闻声离座而立,眼睛齐刷刷盯在房门处。

  周莹头上戴一绿色湘丝头罩,身着黑色丝织旗袍,上绣白色菊花图案,脚蹬绣了白色海棠图案的平底布鞋,款款移步,进入客厅后,径直走上吴尉文会客房间冲门摆着的平台,转身面向众人,声音清脆地说:“各位掌柜请坐。”

  掌柜们是第一次见到周莹,虽然隔着一层湘丝头罩,看不清她的真实容貌,但她从容与健康苗条的身姿,已令他们感到安吴堡的新东家少奶奶,绝非一个平庸无为的女人。

  周莹落座后开口道:“周莹代表少爷欢迎各位掌柜风尘仆仆赶来参加这次相聚。吴氏不幸,老爷仙逝,诸多事宜尚待料理,因此慢待了诸位。今后各地商号经营方针不变,望诸位遵先公遗嘱,按原款约行事,各商行货栈字号仍由诸位各负管理之责,希诸位能恪守誓言,同心同德,尽心尽力,周莹将感激不尽。”

  “少奶奶放心,我等将会像忠于老爷一样,忠于少爷少奶奶。”掌柜们不知出于何种心情,竟不约而同地说,“望少爷、少奶奶能继承老爷遗愿,率领我们创造更多财富,壮大吴氏实力。”

  周莹脸露喜悦道:“谢谢诸位祝福,周莹绝不会辜负老爷的嘱托和诸位的期望,我相信,只要我们能上下一心,共谋发展,吴氏产业定会更上一层楼。”

  掌柜们根据周莹的要求,报告了各自商号的经营情况与存在的问题后,周莹说:“安吴堡未做出新的安排前,诸位不必急于扩大经营范围,以防琐杂而分散精力,造成不必要的资金分流。对于各地具体实情,我知之甚少,故请诸位掌柜要善于把握商机,灵活处变,前提是稳妥、

  严防盲目,牢记贪多嚼不烂的古训。此外,据我所知,个别商号掌柜不经安吴堡同意,私下与当地官吏勾结,用不正当手段欺行霸市,已引起民怨,若不立即罢手,吃亏受损的将不仅仅是安吴堡了!诸位掌柜应牢记,信义是立商之本,利字之下多勇夫的古训;否则,乱将由内生,败也就随影而至了!……”

  太阳当空时,掌柜们才先后走出客厅。

  永济秦晋铁木货栈掌柜袁中庸对并肩同行的蒲城粮行周进、乾州棉花行掌柜李德福说:“想不到少奶奶如此厉害,年纪轻轻,足不出户便知我等所思所想,对商业情况熟悉更不亚于我

  等。”

  “这就是有志不在年高迈。”周进笑道,“今后,我们得小心伺候少奶奶了,搞不好,她会毫不留情将我们扫地出门。”

  “没这么可怕。”李德福说,“我想少奶奶不该是一个心狠手辣的人吧?”

  “这得走着瞧了。”周进说,“老爷在时,是欲擒故纵,把我们搞得服服帖帖,现在新主子才露面,给我们的告诫是:不准越雷池半步。今后日子好过与否,只能拭目以待了。”

  宴会在客厅举行,四间大房里摆了五张圆桌,主仆共五十人入席,主席设在正中。周莹除去头罩,乌黑的发髻上斜插着一朵白菊花,柳叶眉下一双丹凤眼,水汪汪的,高贵典雅,不怒自威。掌柜们惊得目瞪口呆。他们想不到自己的新主子少奶奶竟长得如花似玉,美若天仙。举手投足,如诗如韵,不仅能倾倒王孙公子,连庶民百姓也会心醉神迷。紧跟其后的武师王坚,英俊潇洒威武,如不知底里,定会把他们视作一对夫妇。掌柜们不言自明,王坚是少奶奶的保镖无疑了。

  周莹入席后,骆荣把盛满凤翔烧酒的瓷盅高高举在手中说:“少奶奶举行家宴欢迎各位仁兄,各位不辞辛劳,亲自解押红利到安吴堡,见证了吴老爷遗嘱宣读和主人承业之实。从今后安吴堡兴败荣辱,已与各位的命运紧紧联在一起。望各位能一如既往,管理好各自商号,为安吴堡和我们自身福祉而不辞艰辛,共进共荣。干杯!”

  五十个人齐举杯说:“为共进共荣,干杯!”

  重庆裕隆兴掌柜赵佩章斟酒举杯说:“承蒙少奶奶亲自设宴款待,我等将铭记于心,今后我等将会像孝敬老爷一样,孝敬少爷少奶奶。我提议,为少爷早日康复、为少奶奶早得贵子,干杯。”

  周莹举杯一饮而尽说:“多谢赵大掌柜祝福,来年春暖花开时,保不准我会请诸位重聚安吴堡,喝我与少爷的喜酒。”

  “好……”众掌柜们高兴得齐声喝彩,客厅不时传出阵阵笑声。

  周莹酒过三巡后起身告退说:“诸位慢饮,少爷还需我照料,我早走一步,望能谅解。”

  王坚护送周莹归去转回,重新入座后,说:“诸位仁兄,今日我等不醉不休,不然怎对得住少爷少奶奶一番好意呢!”

  袁中庸接声说:“对着哩,咱们放开量喝个痛快。”

  第十天一早,周莹在客厅开始分别单独接见各地商号掌柜,根据各商号解缴红利多少,分别给予奖励。她的决定是经过认真思考并与骆荣、房中书、王坚等商量后做出的。她十分清楚要把各地商号掌柜们牢牢控制在手中,恩威并施势在必行。尽管在安吴堡内他们唯唯诺诺,一旦走出安吴堡,他们能对一个从未走出过安吴堡的年轻主子百依百顺、忠贞不贰吗?老爷在世时,几十年运筹打下的江山,即便有人图谋不轨,也得思虑利害后果,而新主子的权威在没确立前,不轨之人,就可能利用权力衔接出现的空当兴风作浪,若出现如此苗头,作为一个女人,她能采取何种措施防患于未然呢?

  成大事必须有谋有略。要想通过一次会晤便震慑住各路诸侯,就得有过人的胸怀和气魄以及独到的方式来让对方俯首称臣。恩威并施是唯一可行的尝试,为此她从解缴安吴堡的两年红利银一百六十二万两中,取出六十万两,按照各个掌柜解缴银两的多少和行业利润收益情况进行了奖励。

  她之所以分别接见掌柜们,是想给他们留下一个亲切的印象,使他们把她视作可信赖而不可欺瞒的主子,同时也对每一个人做一番考察了解。

  掌柜们并不笨,她的良苦用心,在他们心目中留下的痕迹,自然深浅不一了。远在江南与川豫甘晋的掌柜们和陕西境内掌柜们的感受就显著不同,远处的掌柜们心想:少奶奶你虽

  用心良苦,但难免会有一种山高皇帝远的苦衷。而陕西境内的掌柜们则想:少奶奶的绳套越松,我们的呼吸越急迫,往后得倍加小心伺候着笑脸多于怒脸的少奶奶啊……

  各地掌柜们离开安吴堡时已是第十五天头上。十四天里,安吴堡的权力接力棒在各地商号掌柜们的心里扎了根。口头服从也罢,心里不服也罢,今后孝顺的再不是昔日有着四品荣誉官衔,对下属知底知里的吴尉文老爷,而是有着三品诰命夫人称誉、开始统治安吴堡的少奶奶周莹了。

  掌柜们走了,但周莹心里并没任何一点轻松的感觉,扬州裕隆全盐务总号是吴氏家族最

  主要的经济支柱之一,每年有一百六十多万两银子的利润,一旦失去了这一经济支柱,吴�

  �的半边天便会塌下来,偏偏这么一个大号的掌柜胡玉佛在节骨眼上没露面!另一个财源大户是四川成都川花总号,但它的大掌柜厉宏图仅派了二掌柜押解五万两红利进了安吴堡,扬州裕隆全盐务总号掌柜胡玉佛和成都川花总号掌柜厉宏图到底存什么心,就值得认真思谋了。

  如果扬州胡玉佛、成都厉宏图不进安吴堡是一种外在威胁,还不能动摇东大院在安吴堡的统治地位的话,令周莹心感不安的第二个原因,则是如何摆平吴氏内部的权力之争了。她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宣布吴聘病故的事,处理好与四个叔公争夺吴氏家族管理权的事。以小抗大,以女抗男,在传统理念与道德上,是无法得到外界认同的事,尽管她手里有着吴聘的遗书,有着公公吴尉文将权力与继承权传给自己的遗嘱,到时四个叔公若拧着脖子不认账,死搅蛮缠咋办?作为进门儿刚刚一年的媳妇,尚未生得一子半女,有何资本与子女成群的叔公们争夺吴氏家族的掌门权呢?

  骆荣、房中书、王坚、史明虽是吴尉文忠心耿耿的心腹,视吴聘、周莹为自己的衣食靠山,但在关系到吴姓家族纷争的关键时刻,能否成为一种制胜筹码,周莹心里实在无多大把握。她思前想后,一时也难打定主意:是主动提出放弃继承吴氏家族管理权,还是乘机将财富一分为五,自己卷起一份归己继承的财产回孟店村择机再嫁,抑或是继续控制吴氏家族,当一个安吴堡守业与创业并举的女主人?

  周莹又一次走进停放吴聘灵柩的地洞里,围着灵柩转着圈,说:“相公,你对为妻说,我到底该咋办?”

  她在泪水洗面中等待着回答,可是灵柩中长眠的吴聘早已变成一具僵尸。周莹心里明白,他即便活着,也无法给她一个能令她感到宽心的回答,他能想到的早已告诉了她,想不到的,她怎能从他嘴里掏出来呢?

  她忍不住长长叹道:“当一个小女人难,当一个小寡妇难上加难啊!”(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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