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片龙鳞(九)
可怜的李公子叫亲爹毒打一顿不说, 还被押着上国公府认错,他是被亲娘宠坏了, 还是怕打的, 蓬头垢面形容狼狈地认了错之后,这辈子他都没脸再出现在荀棉眼前了!
李夫人是媳妇, 打不得, 李大人除却口头上斥责外, 便连着几个月都睡在姨娘院子中, 直把个李夫人也弄得泪眼涟涟, 那些个歪主意是再也不敢打了, 娘儿俩经此一遭, 总算是乖顺许多, 渐渐地时日过去,李大人气消了,一家人才又和好如初, 只是, 无论是李湛,还是李夫人,都不敢再想婚事的事儿, 李大人亲口说了, 儿子的婚事到时候他来做主。
这家人的事情一完,荀棉自己也松了口气,她跟荀桃亲密到晚上睡一张床,姐妹俩悄悄夜话时, 也曾问过彼此对未来的畅想,然而无论是荀桃还是荀棉,都没有想过嫁人的事儿。
荀桃知道自己及笄,必定是要早早相看,她心中这样想,却又不大敢说,她总觉得自己这一生,前头十几年浑浑噩噩任人欺凌,好不容易回到国公府,拿回了属于自己的身份,却又面临着嫁人之后相夫教子的日子,日后难道就要围着夫君孩子团团转,不能有自己的人生么?
但是她心中这些念头也是模模糊糊的,唯一就是爱听曾嬷嬷跟她讲几十年前祖母这位巾帼英雄的英勇事迹,越听越入迷,甚至做梦都梦到自己上马执剑去杀敌。
临了这年年关,国公府一片祥和,下人们早早贴上了春联挂起了红灯笼,只待明日一晚吃过宫宴,便是家家户户团圆的日子。
往年玲珑岁数大是不往宫里去的,今年她却去了,皇帝亲自下来握住她的手迎接她,毫不掩饰对她的尊敬与爱护。先帝征战多年,沉疴严重,皇帝年纪还小的时候便登基为帝,那会儿朝政不稳,得亏老国公与老太君坚定不移地站在他这边,他才能一步一步紧握大权,这份恩情他一直都记着。
玲珑可谓是全场辈分最大的人,女眷们在后殿由皇后娘娘招待,她却是当年跟先帝爷一起打过江山的,因此被皇帝留在前殿,与文武百官一起,皇帝还亲自将她领到自己下手的位置,可谓是十分的给脸面。
于是酒酣饭饱之余,玲珑便提出了重建女子军的事。
皇帝还没说话,就有迂腐的文官主动抗议:“老太君此言差矣,女子在家相夫教子才是本分,出去抛头露面打打杀杀,岂不是有碍斯文!更何况我朝如今国泰民安,平白要什么女子军,说出去惹人笑话,难道还要女人去打仗了!”
皇帝眉眼深深,他看了这位文官一眼,颇有些意味深长的意思在。
他登基时,无论是国公爷还是老太君,都已经年华不再,因此皇帝记忆中的老太君是慈爱的、温和的,满足了他对母亲的幻想,可最近几年,国公府出了不少事,他才真正见识老太君的手段,当年能提刀上马纵横沙场,如今又怎么可能会安于荣华?
且只有他与心腹重臣才知道,边境之地近年来并不太平。许是停战这些年让那些蛮子修生养息了个够本,他们又开始骚扰边境掠夺货物乃至于虐杀平民,叫皇帝来看,早晚要有一仗。蛮子们在马背上长大,骁勇善战能以一敌百,本朝将士却过于安逸,他登基的时候女子军已经解散,老太君如今又提起,皇帝倒也挺想一瞻往日风采。
只是如今儒生们对女子的要求十分苛刻,已不像开国时那样开放,许多人家甚至给女儿裹了小脚,真是养在深闺十几年,唯一出门的那天是嫁到夫家。
皇帝自己也有女儿,平心而论,若是他的女儿们也过这样的日子,他心中是不快活的。
“呵呵。”玲珑冲那文官冷笑,“你这样瞧不起女人,怎着,你是你爹生养的?你亲娘可知道你当着皇上的面说女人无用?若真有骨气,便别从女人两腿间爬出来!”
她说话辛辣刻薄,直把那文官气得手都哆嗦,可碍于她辈分在这儿,又不能真与她撕起来。
玲珑又说:“当年老身与先帝爷纵马打天下,也不见先帝爷说过女人家没本事!老身的女子军屡建奇功哪怕先帝爷都多有赞赏,到你嘴里便是惹人笑话,怎么,你比先帝爷还有本事,还厉害,能一眼看穿先帝爷看不穿的?!”
她仗着自己年纪大辈分高,一句话把文官压死,这一顶帽子扣下来,对方真是立刻跪在了地上瑟瑟发抖!
玲珑觉得这就是个憨批。
文武百官俱在,要说大家多么支持女子军,必不可能,可成不成,那不都得看皇帝意思?甭管多少人心里不赞同不以为然,但人家都闭着嘴明哲保身,只有这个憨憨直接冲出来说不行,你说不骂他骂谁吧!
“皇上。”骂完人立刻开始装可怜的玲珑眼圈儿都红了,“老身年纪大了,也不知还能为皇上效力几年,只盼着在老身咽气前,能让这天底下的女人们再多一条出路,爱国爱君的心思都一样,女人怎么就低人一等了呢?还请皇上看在我家老头子的面子上,允许老身重建女子军吧!”
皇帝沉吟许久,其实他心底是同意的,只是面上要做出个样子,且老太君也不是贸然提出,早在数月前,老人家便写了信进宫中,两人通信许久,将彼此的想法建议都交流了下,皇帝的心腹重臣们都是知道的。
便有人出列:“老太君忠肝义胆,所言字字发自肺腑,臣附议重建女子军。”
“臣附议。”
“臣附议。”
出列赞同的人越来越多,不赞同的那些人一看还有啥不明白的,皇帝的意思摆在这里呢!哪怕心里不同意,表面上还是得跟皇帝站在一起,纷纷出列表示附议。
于是这件事便这般定了下来,皇帝命户部拨出足够的军饷与老太君,又派了自己的两名心腹大臣全权协助,只盼着能在两国开战前,将女子军训练成型。
曾嬷嬷听说要重建女子军,激动的热泪盈眶!她这辈子都没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回到军队里去!
玲珑拍着她的手:“这些年跟着我在这生活,委屈你了。”
曾嬷嬷连连摇头:“您是老奴的主子,您在哪儿老奴便在哪儿,有什么委屈的?只是,老太君,咱们真的能够重建女子军吗?!”
玲珑颔首:“这是自然。”
曾嬷嬷心中还有许多担忧,可是看着主子这气定神闲的样,也慢慢定下了心。当年她们组建女子军时更是艰难,最后不也熬过来了?保家卫国的心思,女人也是一样的!
荀桃第一时间找到玲珑表示自己想要参军!
玲珑笑了:“你想参军?瞧你这细胳膊细腿儿的,怎么参军?”
“我力气很大了!”荀桃急急道,“祖母求您了,给孙女这个机会吧!只要一个普通小兵的名额就好了!孙女一定会努力的!”
她这样期盼,玲珑就没逗着她玩儿,荀桃跟在她身边也有三年了,学识胆识都是一等一,再也不复当年那小可怜模样。女子军要重建,少不得她这样自告奋勇的人。
且荀桃对数字十分敏感,在女子军尚未成型前,她便可以暂时担任文书的职责。
很快朝廷就发了告示,百姓们一开始觉得这征兵告示有什么好看的?结果仔细一看,征的居然是女子兵!原来是当年与先帝爷一起的那位女将军要重建女子军!这消息轰然传播开来,有玲珑当年旧部,还能走得动有力气的,都不忘曾经辉煌,携家带口的来了!
这些人年纪都跟玲珑差不多,自然不能上阵杀敌,可她们有着丰富的阅历与经验,恰好可以做新兵们的老师。
女子兵的征兵条件非常好,只要适龄,本人自愿即可,无需家人同意,且每个月都有月俸,在女子军中达到一定时间后,朝廷甚至允许她们立女户!
这些年世道对女子愈发严苛瞧不起,许多人家生了女娃都不想要,被丢弃的比比皆是,玲珑便看中了这些年纪尚幼无牵无挂思想又尚未成熟的女孩子,在各地建立了慈善堂,把这些女孩养起来,并派遣老师们前去教导,如今国泰民安不见战事,许多将军无所事事,玲珑便全要了来,给孩子们做武师傅。
荀桃也忙活起来,而荀棉读书不行,身子骨也差,眼见姐姐忙得脚不沾地家也不回,祖母曾嬷嬷也成日不在家中,她心里焦急,也想做些什么。
最终她求了玲珑,去跟御医学习,毕竟女兵们难免受伤,若是男性军医怕是不大方便。玲珑有意培养女医,还让人专门挑了心思细腻的女孩子们,与荀棉一同学习。
然后,她就把一切全权交给曾嬷嬷,自己当个甩手掌柜,全国各地到处跑,就连皇帝都含蓄地问候过,老太君年纪大了,是不是要好好歇着,就怕她到处跑出毛病来。
呵,一群憨憨。
她老太君非但没跑出病,反倒越来越健康,精神矍铄气场强大,甚至越来越年轻,一根白头发都没有!不像坐龙椅的那位,才三十岁,头发就白了许多。
眼见女子军愈发成型强大,一切有条不紊,也不乏那些个酸儒叫嚣着反对,要女人们回家生孩子的,每每听到这种言论,老太君就发挥了她这个辈分这个年纪的特权,直接打上门去,管这说话的人是谁,谁敢说她就揍谁,谁叫她是开国元老,谁叫她是辈分最大的那个?!
久而久之,说的人越来越少。
女子军并不专门为打仗而服务,玲珑非常善于挖掘人类的优点,难道说,只有身强体壮的人才能打仗,那些个体弱的就没有资格参军?
体弱的,兴许脑子聪明,兴许记忆力过人,兴许在某方面有别人无法想象的才能。
她一开始也并非直接表达自己的想法,而是跟皇帝说,想让旧部教导出的这些女孩子实践实践。皇帝想都没想就同意了,他对玲珑是百分百的信任,没见老太君虽然到处乱跑,却把儿子们都留在京城嘛!虽说他不怀疑老太君,但老太君的态度都摆在这儿了不是!
最开始,是那些有着特殊才能的女孩子纷纷进入基础部门,比如说在县衙做个仵作,在医馆做个医女,在当行做个账房……如此温水煮青蛙,还真有不少女孩子立下奇功!有破了大案的,有救了一方百姓的,还有及时发觉隐患提出治堤的!渐渐地,百姓们最先接受这群女子兵。
尤其是年纪尚小却格外机灵的孩子,她们看起来瘦弱无害,简直就是打听消息的神器!因为根本就没有人会怀疑她们,就这样,许多贪官污吏被连根拔起,皇帝上朝的时候都神清气爽!虽然他着户部拨了许多银子给女子军,可是他也回本了!不说善于经商的女孩子们赚给他的,就说那些个偏远地区的贪官,每抄一个国库就能有一大笔进账!
甚至还有女兵发现了能够作为粮食食用的农作物,皇帝愈发意识到女人的用处,他每隔数月都会亲自召见这些立下功劳的年轻姑娘,深深感慨她们有些人的才能根本不亚于男子,若是真的一辈子受困于后院,终日与丈夫的妻妾子女打交道,那才叫暴殄天物!
皇帝的态度都摆在这儿了,文武百官还能说什么?
风气是慢慢扭转来的,若是有女兵想要成家,玲珑也不拦着,想要从军,想要学医,亦或想要嫁人生子她都无所谓,她只负责给她们选择的权利——人生应当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
荀桃荀棉也成长了许多,尤其是荀棉,她过去是个说话都不敢大声的小姑娘,如今却也敢拿着刀跟心怀不轨的人对着干了!姐妹俩黑了不少,也抽条许多,玲珑隔了几个月再见,就被这俩黑蛋惊的说不出话。
如花似玉的小孙女,因为终日奔走,黑得跟什么似的,精神头却极好。
荀棉大声说:“谁说女子必须要又白又瘦才是美!我觉得我现在这样就很美!”
荀桃握拳:“没错!我的身体我做主!”
玲珑笑出声来,她失去了力量,但能做的事情仍然不少,唯一可惜的就是,以前能够简单粗暴凭武力解决一切阻碍,现在只能循序渐进的来。皇帝早已同意创办女学,可距离女子科考入朝为官的日子还远着呢,也不知道等她脱离这具身体的时候能不能看得到。
这些就只能由人类社会的帝王一代一代的继续努力下去了。
皇帝迄今未立太子,眼见女子军越办越好,还真有人打上了玲珑孙女的主意,可惜荀桃荀棉两个都是不解风情的,她们一心想要实现自己的价值,哪里有心思去想什么成家?
为了讨好美人,从而得到国公府的助力,皇子们也是越挫越勇。
年轻人的事儿,身为老太君的玲珑可不掺和,她倒是想看看,皇帝对自己这样尊敬器重,孙女们又都有了前程,老四还想怎么作妖。
自打女子军办的热火朝天,就连二夫人高氏跟远嫁的荀攸都没能忍住,她们都是听着女子军的传奇长大的,自己虽然上了年纪,却也想帮帮忙,于是国公府的中馈再度回到大夫人刘氏手中,刘氏心疼还在家庙受苦的女儿荀兰,便求了玲珑,能不能把兰姐儿接回来,又发誓说自己一定看好她。
玲珑同意了,要不是刘氏提起,她……已经忘了荀兰了。
国公爷荀耿本是个古板之人,奈何他老母亲都亲自上阵,他作为以孝治家的人,又怎好说母亲一句不是?
就连三房的几个哥儿,也都在妹妹们的努力下有了危机意识,愈发勤勉。
于是等到荀兰盼天盼地终于回了府以为自己能够重头再来,就发现偌大的国公府基本没剩下几个人……她脸色苍白,人也瘦了一大圈,问母亲刘氏:“……娘,这是怎么回事?”
刘氏便将女子军的事给她说了,顺口一提桃姐儿棉姐儿的现状,荀兰听了,顿时眼睛一亮!
可别以为她是想发光发热,她只是想作为老太君的孙女也去分一杯羹!没听她娘说,皇子们都爱慕她的两个妹妹吗?!
于是荀兰努力喝药调理身体,好不容易等到老太君跟曾嬷嬷回府,就扭扭捏捏地去找玲珑,委婉地表明了自己从前错的离谱,如今改邪归正,也想要付出努力的意思。
玲珑哦了一声:“你说你知道错了?”
荀兰跪在地上:“孙女从前被猪油蒙了心,实在是错得离谱,幸得祖母宽厚,才有如梦初醒的一日。如今想起从前,真是万般羞愧,还求祖母给孙女一个机会!”
她跪在那儿看似虔诚,一双眼珠子却还滴溜溜的转,玲珑瞥她一眼就知道她肯定还在打歪主意,就问:“那你都会些什么?”
荀兰愣了一下。
玲珑慢条斯理道:“如今最缺的就是医女,你可会行医?”
荀兰恍惚摇头。
“算账可会?”
荀兰:……
“思维逻辑能力如何?”
荀兰:这是什么?
玲珑长叹:“你什么都不会,干嘛,想空降?”
荀兰咬着嘴唇,只觉得祖母是故意给自己难堪:“孙女怎么说也有才女之称……琴棋书画是通的……”
玲珑平静道:“是吗,那你弹一曲给我听听。”
待到琴摆在面前,荀兰做足了姿态,却发觉手指放到琴弦上时,已无比僵硬。她愣了一下,试着拨弄琴弦,慢慢弹出来的曲子简直不堪入耳,宛如初学者!
刘氏在边上轻轻叹了口气。
荀兰慌了,怎么、怎么会这样呢?
接下来她又与玲珑下了三盘棋,盘盘皆输,写出的字也没有风骨,画技更不必多说,曾经得意且擅长的一切,她仿佛全部失去了。
“你一心只想着掐尖要强,与人攀比,哪还有心思练习这些。”玲珑淡道,“便是把你送去女子军里做启蒙师父,你都不够格。心术不正,又一事无成,仔细想想你都失去了些什么,你又还剩下什么。”
她还记得这孙女一脸嚣张自以为重生了无人能敌还想打她的样子呢!
能说上这么两句,已经是看在被她吞噬的那个灵魂的份儿上了。
荀兰就这样失魂落魄地离开了,途中遇到正抱着花前来寻玲珑的荀蓉,对方小脸娇俏天真,见了荀兰还有些惧怕,却规规矩矩的行礼,与荀兰记忆中的荀蓉判若两人!
与荀桃荀棉不同,荀蓉并没有参军的打算,她想到了年纪便相夫教子,做个贤妻良母,如今婚事也已经定了,只待明年嫁入夫家。
嫁的人却不是前世的皇子,而是一个五品小官之子。
刘氏轻轻摸着女儿的脸,“人是你祖母挑的,虽说家世不出众,那哥儿却品性宽厚又上进,且承诺永不纳妾,娘看过了,是桩好姻缘。”
荀兰仍旧失了魂一般,她不懂,这辈子跟上辈子怎么差别就那么大,祖母到现在都还没死,国公府也没有被抄家,一切的一切都不一样了,只有她是一样的。
还是那样的浅薄可笑。
荀兰这一惊之下,大病一场,许久不得好,终日半昏半醒,嘴里喃喃着不该这样不该这样,大夫请了不少,都说这是心病,医不了。
再高明的大夫也医不了心病。
也就在这时候,四老爷荀扬总算是有了动作。
他潜伏多年,做个安分守己的儿子,其实心中从未将老国公跟老太君当作父母看待,在他看来,这对道貌岸然的夫妻便是他的杀父仇人,却又碍着面子将他养在膝下,不过是给外人看的罢了。
好在妻子早逝,儿子也早早被他送出游学,他便可以竭尽全力帮助他人毁掉国公府,来给自己生父报仇!
这几年眼看女子军越办越好,名声越来越响亮,荀扬那叫一个急啊,嘴里生了燎泡,好几个月都没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