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洪武十九年三月廿一。壬申。【西元1144年4月18日】
河西路肃州【酒泉】。
从地图上看,窄长的河西走廊就像一根横挑着西域和中土的竹制扁担,河西四郡,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就如这条扁担上的竹节。不过在地理教科书中,却被称为连接关中和陇右行省的桥梁。在桥梁两侧,不是水流,而是山岭和沙漠。每年的春天,从北方沙漠刮起的沙尘暴,就会像山洪一般爆发南下,但到了河西走廊,却撞上了高耸的祁连山。前路被阻,沙尘暴便冲向山脚下的绿色通道。
今天春季的风沙依然如往年一般狂暴,烈风卷起的沙砾,铺天盖地,就像子弹一般密集。从护脸的头巾缝隙中望出去,视野中都是一片被沙尘染出的浑黄。一支驼队在漫天的沙尘中步履维艰的跋涉。他们的坐骑都是惯在沙漠中行走的牲畜,但驼峰上的骑手却多是初出茅庐的少年,是第一次见识到西北荒漠的天地之威。
“史先生,还有多久能到肃州?”头巾后的声音很年轻,甚至还带着几分稚气。声音的主人唤着领头的骑手,委婉的表示自己的疲累。
就算是风声,史正志还是听到了自己学生的声音,他从马上回头,却见紧跟在他身后方才与他说话的学生,胯下所骑的骆驼正转过脖子张嘴想咬背上的骑手。
“小心点,别让骆驼咬着!”史正志连忙提醒道,“这东西可不刷牙,被咬伤了,伤口会感染的!”
“俺知道了!”少年用力扯了一下缰绳,让胯下的骆驼重新将头对上前方。这一路上,他的这匹骆驼一直都跟他作对,一开始还喷了他一脸口水,现在又想着咬他,几次下来,驭使骆驼的技术反而见涨。
史正志这时抬起头来,望着沙尘弥漫的天空。他没想到今天刚从驿站出来没一个时辰,沙尘暴就刮了起来。照现在这个样子,也不可能按照计划赶到八十里外的肃州了。
“到了前面的一个驿站就停下来罢,今天走不了了。”
史正志的话从队列前段一下传到了末尾,引起了一阵小声的欢呼。史正志所说的驿站就在十余里外的不远处,在驿站周围是一座小镇,靠着一条从南方祁连山融下的雪水所汇成的河流,而维持镇内的生计。
一个多时辰后,史正志领着自己学生,走进了名为宁河的小镇。在镇民好奇的目光中,找到了镇中高高耸立的烽火台,直接走了过去。他并没有弄错,而是因为在河西走廊沿线,都是用烽火台代替了驿站,或者说驿站就建在烽火台下。由于此处同时兼有驿站和烽火的作用,便相当于一人兼做驿站的驿卒和烽火台烽子两份工作。
宁河镇的驿馆与烽火台连在一起。四五丈高的烽火台旁是两层高的驿馆,根本就是一栋建筑。当史正志一行牵着骆驼过来的时候,几名驿卒正忙着在院中饲喂另外的一队骆驼。看到又是一支驼队过来,一名驿卒便抱怨着拦在门口,可当他一眼看到领队的史正志胸口的军衔时,脸色大变。银月的标志,在这座小镇中几乎没有出现过。
见比他们高上几十级的长官前来,驻扎在烽火台中的士兵们一下收拾起懒散的表情,立正敬礼。而听到消息的驿站驿丞——他还兼着烽火台的烽帅和当地邮局的局长两职——连忙从屋中跑了出来。并不是老成持重的样子,但口齿伶俐,对着第一次相见的史正志都能满口谀词。不少人心中腹诽,他当个小二比当驿丞有前途。
“听口音,老兄应是关西人罢?”史正志也是被烦得够呛,反问着驿丞。
驿丞一边将史正志等一行近二十人带进驿馆的正厅,一边回答道,“俺是秦州人氏。”
“秦州啊!……怎么搬到宁河来的。”
“多亏了官家赐土。要不然,俺还是秦州的一名破落户。”
今朝以洪武为名,武功之胜,数千年来无一朝能及。虽说江南这两年因为纺织而闹出些事来,但对于关西的百姓们来说,在洪武天子的治下,却是几百年来难得的快活日子。不需要再缴苛捐杂税,也不需要在西虏来攻时扛枪上阵,更不需要为征西大军粮食供给而千里转运。而且他们与党项、吐蕃数百年来的恩恩怨怨,就在这十几年中终于有了一个完美结局。
旧时宋夏边境各州,家家户户都有人战死沙场。没有一人不与党项有着血仇,没有一家不供奉着死于党项刀下的先人神主。前朝花了一百年没能做到的事,洪武天子只用了三年多,就将西夏灭国,甚至一点后患都没有留下。而且赵瑜不仅将党项人从宁夏全数清楚,还将原本被党项人窃据的汉家故土拿出一半重新分给饱受战乱之苦的边境汉人。就像这个驿站的驿丞和驿卒,也是被赵瑜的赐土政策所吸引,将家室搬到了这做名为宁河的小镇。
“院子里的那些骆驼是什么来路?”史正志再问着,为了以防万一,多问一千遍也不为过。
“是一支地理学会派出来的探险队。”
走进正厅,迎面而来的就是一股子浓浓的羊膻味。史正志皱了皱鼻子,只见阴暗却高耸的正厅中有着一条长长的餐桌,餐桌两边坐着十来人正灌着酒水。在他们的胸口处,还有几人别着地理学会的徽章,其中有一个明显是胡人的家伙,胸口上却也有一名学会徽章。
史正志命驿丞带着他的学生去楼上的铺位放行礼,自己却一屁股坐在了那名胡人的对面。很自然的打了个招呼,互相通了姓名——沙里夫.伊德利斯,出身大食,是这支探险队的特邀成员。只费了一点口水,没说几句,两人就熟悉了起来
“不知伊兄,你们今次要去哪里?”
“先是敦煌。然后去于阗!”
“走天山南麓?”史正志有些吃惊,“那是大漠啊!”
“也不一定要走大漠,只是要探探路啊!如今陇右在天山以北的一部分已经属于大宋,而天山以南还没有归附,我们是为大军先行一步。”
“大理之后就是于阗了吗?”史正志有些感慨。比起前朝,如今的大宋领土,整整扩张了三四倍还多。十几年来连续不断的开疆辟土,其丰功伟绩,放到历朝历代都是值得大书特书。
如今中原本土之外,在西北有宁夏路、河西路、青海行省、陇右行省。在北方,有九原行省和绥远路,在东北则是辽宁路、吉林行省、辽北行省,以及乐浪路,即占领不过数载的前高丽国,南方则是融交趾、真腊、等为一体的安南行省。而在海外的藩国封疆,还有东瀛、南洋和金洲三个藩属大区。
但就算有了这么多土地,但如今的官家却好像仍不满足。在攻下了高丽三年后,大宋国中再次响起了战鼓声。全军上下厉兵秣马,下一个目标就是大宋周围最后一个独立的国家——大理。当年太祖皇帝曾以玉斧划大渡河为界,用烛影斧声中的重要角色将大宋的西南边疆定了下来。
其实史正志很清楚,大宋需要得最迫切的不是土地,而是人口。当年从高丽得到的三百万奴工,对于整个大宋对劳力的渴求来说,完全是杯水车薪。虽然天下太平之后,人口数量飞速的增长,但不过举国上下到现在仍不过一亿五六千万——这还是赵瑜免除丁税后,隐户出现的缘故——要想补足劳动力上的缺口还是有些困难。所以赵瑜不断选择开战,只为掳掠人口。
正厅突然喧闹了起来,一群少年从驿馆二楼的楼梯上走了下来。他们脱掉了身上的斗篷,露出下面的军袍,每一个都很年轻,没有一人超过二十岁。
“是出来进行行军演习的?”伊德利斯问道。
“算是罢!差不多。”史正志用着模棱两可的语气回答。
伊德利斯笑了笑:“带着一群小鸭子出来,可真是不方便啊!”
‘小鸭子?!’
史正志被逗得一笑。回头看了看他的学员们。十几人刚刚进了大厅,现在却又散了,好些人在烽火台中上上下下的好奇打量着,根本还没明白及时休息的重要性。的确,虽然他带的这一队小子,未来必然是大宋军队的中坚,但现在他们确是嫩得连身上的黄毛都没褪去。
一队学员终于结束了对烽火台的参观,再一次回到了大厅中,找着长桌上的空位,与地理学会的探险队面对面的坐了下来,等着待会儿开饭。几个少年刚刚坐定,就看见探险队中的一人鼻梁高挺,眼窝下陷,看上去不似汉儿。
“怎么还有个夷人?!”
“大概是高昌、回鹘的遗民罢?做向导的。”
十几个少年交头接耳着,不时偷眼去望着伊德利斯。对这一支去探索天山南麓的队伍中有着一个夷人,都大感兴趣。一个才十五六岁的少年也在皱着眉死盯着伊德利斯,毫不掩饰自己的视线。坐在他旁边的同学推了少年一下,“宁易,你怎么了?没看过夷人,被吓到了?”
宁易皱着眉头盯着伊德利斯:“俺好像认识他!”
“哪里认识的?!”
“在俺李世伯的家里。”
“地理学会的那个推荐你上军学的世伯?”
宁易的同学都听他说起过他的推荐人,一个走遍东北河山,绘制了混同江流域详细地图的第一流的地理学家和探险家,同时也是拥有皇宋地理学会银质徽章的成员。不过对于李乾的另一个身份,宁易却是只字未提。不过他很清楚,他的同学肯定有不少人知道地理学会与职方司的关系。
宁易点了点头,“应该不会错。这夷人身上带着地理学会的徽章,肯定是我在李世伯家中见到的那一个。”
“皇宋地理学会也开始招夷人了……”说这话的年轻人声音中有着浓浓的不以为然,“要是让他们泄露了我大宋的军情地理,职方司可就要骂娘了。”
“照我说,将夷人都贬做奴工好了,反正他们的头脑跟牲口也差不多。”另一人也在旁边说道。
少年们七嘴八舌,这时却听着砰的一声响。循声望去,却见史正志正虎着脸瞪着他们。三十多岁的军学教授,在这群还未成年的军学学生眼中,颇有几分威严。他一发火,小子们都不敢说话了。
在洪武五年剿灭西夏之后,史正志曾经跟随靖安一营远行万里,直抵高昌,将唐时的陇右道的北段【新疆北疆】收复回来。后又在西域征战了八年,直到四年前,方积功升至校尉,被调回了中枢,在军学中担任教授。今次他带出来的是军学第二十期学员,他们在完成了第一年的学业后,按照惯例分班抓阄各自去了天南海北,进行为其半年的远征实习。这对史正志来说可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尤其这支队伍中还有几个身份特殊的学员。若是途中出了什么意外,他下半辈子就没好日子可过了。
“陈伯铭!”史正志突然出声。
“在!”一名十六岁上下的矮个少年立刻站了起来。在众学员中,他是最稳重的一个,进了烽火台后,并没多说话。
“你带着……”
就在这时,屋外的风声猛然转利,一阵刺耳的尖啸声盖住了史正志接下来的话。与此同时,从紧闭的门窗处,却又透过缝隙飞进来无数沙尘。每年开春后,河西走廊中的风沙方向几乎都是固定的。在这里修得建筑都没有在迎着风沙的位置上开门开窗。但就是在背风处的门窗中,都卷进了如此多的沙砾来,屋中的人们皆是心惊这屋外的风沙该有多大!
“是黑风!”史正志也忘了方才要说的事,“看今天这模样,怕是要刮上一两天。下午肯定是走不了了,今天就先住下罢。等两天后,风停了再上路!”
伊德利斯眨了眨眼睛,“听校尉的口气,莫非来过多次河西?”
“俺只是在陇右待了几年,多是在西州高昌【今吐鲁番】和伊州【今哈密】,不过也有到安西龟兹去的,见识过多次黑风暴,所以心里有数。至于河西,只是当年一来一回时走过。”
“校尉是当年是在靖安一军喽?”
“俺是在岳帅手下奔走过。”
“原来如此,难怪如此年纪就做了校尉。”伊德利斯点头赞着,“靖安本是靖平国中、安定百姓之意,本不如野战、虎翼诸军,但在岳帅手下,却能远征西域,收复陇右……”
一个学生扬起头,自负的说道:“‘率土之滨,莫非王土。’就算靖安军走到天边,却还是靖平国中!这个道理,也不是夷人能懂的。”
“但还有一句叫‘普天之下,莫非王臣’,无论汉夷都应是天子的臣民!但如今却是汉人居于天上,却驱使夷人做马牛。”伊德利斯笑说着,但反驳的言辞却是极犀利。
“大胆!”两名学员拍案而起,“一介蛮夷竟敢妄议朝政。”
“俺是汉人!有户籍的!不然可进不了皇宋地理学会。”
伊德利斯的一口官话说得字正腔圆,甚至还带了点两浙的乡音——自从赵瑜定都北京,有数十万江南富户被迁到因多年的战乱而变得荒芜人烟的燕山脚下,还有大批复员并就地安置的士兵,也多是两浙人氏。他们的到来,让直隶路的口音,也就是通行的官话雅言,变得更接近南方的腔调。
不过伊德利斯的表态,却更让两名学员恼火,“你那也是汉人模样?!华夏神胄也是你敢冒称的?”
伊德利斯笑而不言,而他同属于探险队的同伴却一个个站起,与两名少年怒瞪起来。
“李六,平甫,坐下来!”陈伯铭一声断喝,硬压着两人老老实实的坐下,转过头来,他又对伊德利斯道歉道,“先生,我这两个同学心直口快,非有恶意。言辞间多有得罪,请勿见怪。”
“无妨!无妨!”伊德利斯很豁达的挥了挥手,他这些年在中原也碰到过不少次类似的情况,也早有了应对的经验。
但被陈伯铭喝止的两人还是余怒未歇,当陈伯铭坐下后,他们在他耳边压低声音道:“他可是在说官家不是!”
陈伯铭摇了摇头,“言者无罪,天下事本就是让天下人来议论。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闭塞言路比让人议论两句朝政的危害要大得多。与其让人言不由衷的赞同,还不如让人将心里的反对意见直接说出来。”
陈伯铭的声音很低,但还是传到了几个有心人的耳朵里。史正志侧脸瞥了陈伯铭一眼,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
经过方才的一闹,尽管争执已经被陈伯铭所开解,但两支队伍间的气氛却也热闹了不起来。见着天色将晚,在驿丞的安排下,便各自在烽火台边的驿舍中歇了下来。
在长达五六张的通铺边,宁易听着屋外呜呜的风声如鬼哭狼嚎,就着走廊上透进来的一点微光奋笔疾书。
“在给家里写信?”一名同学凑了过来。
“是啊,顺便收集一下邮戳。”宁易点着头。
自从赵瑜将遍及全国的邮政驿传系统投入民间之后,给国库带来收入极为丰厚。在充裕的资金支持下,邮政制度也逐渐变得完备起来。有邮票、有邮戳,设计得也很精巧,而且也出现了护邮的队伍。也因此,现在写信的人越来越多,甚至有人喜欢上了收集全国各地的邮戳。宁易也是其中的一人,因为军邮是免收邮费,每到一处,宁易就会向家中寄一封书信回去,顺便将邮戳盖上。
那名同学看着宁易手中的铅笔动得飞快,一转眼,又见宁易手边已经放了一封信笺,“怎么已经写了一封?给家里寄两封?”
“也是家信,不过是给李世伯和我兄弟的。”
“你真是够闲的。”同学摇了摇头,“早点睡吧,也许明天风就会停了也说不定!”(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