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应怀真回到公府,先去老太君房内请了安,将今日的情形略说了一遍,才退出来,自回东院去。
走到半路,因听丫鬟说此刻应兰风在家里头,便起了孺慕之思,于是就绕了路,只往应兰风的书房去探望。
谁知才到了书房门口,便听到里头有人说话,听来竟像是女子的声音,怀真心里诧异,微微探头往内一看,先看到个丫鬟站在门边上,见了她,便笑道:“姑娘回来了。”
应怀真便迈步入内,往内一转,果然就见有个人坐在前面椅上,见了她进来,也自站起身来,笑道:“怀真回来了。”其态度亲和,言语温柔,却正是谷晏珂。
应怀真便道:“原来二姨在这里。”上前行礼,把眼睛一看,就见应兰风坐在书桌背后,正望着她,面上微微带笑。
谷晏珂忙将她扶起,笑道:“好生乖巧,又何必这样多礼呢?”
应怀真便也顺势起身,望着她道:“二姨可是有事跟父亲说?不然,我待会儿再来。”
谷晏珂道:“何曾是有事,因我想找一本书,故而冒昧过来跟表哥找一找罢了。”
应怀真就看向应兰风,问道:“既然是这样,爹可给二姨找着了?”
应兰风一笑道:“偏我这里没有,少不得改日留心一番,再找了来。”
谷晏珂便笑道:“很不必特意劳烦表哥,若是有自然好,顺手借我一看,若没有便罢了,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不用特意再寻。”因看怀真回来了,便又告辞而去。
谷晏珂同丫鬟去了之后,应怀真就看着应兰风,瞧不出什么异样,便问道:“二姨来书房……真的只是找书?”
应兰风便笑道:“不然又如何呢?”说着,便招手叫怀真过去。
应怀真走到跟前儿,故意又道:“自打二姨进了府,我怎么常听人赞她大方贤惠,比人人都好呢……爹觉着怎么样?”
应兰风见她又问这个,便斜睨她说:“怎么问我?除了是我陪着她姐弟回京的,自打回来,也不大跟她照面儿,瞧着倒是不错的,其他的便不知道了。”
应怀真认真端详了会儿,便说道:“我知道蕊儿姐姐跟爹你说了杨姨娘的事儿……爹心里是怎么想的?”
应兰风听到这里,便道:“你过来。”应怀真这才绕过书桌,走到应兰风跟前儿。
应兰风将她的手握住,仔细打量她的脸容,道:“爹不在家的这几年来,你跟你娘都受了苦了。”
应怀真抿嘴一笑,道:“又说这些做什么,如今不是好端端地了?且喜爹也好好地回来了,我心里就什么都不求了。”
应兰风点了点头,伸手将她的流海儿拂了一拂,道:“爹如今回来了,以后种种的事,你皆不必再思再想,内宅的事儿,只跟你娘说,你娘料理不到的,便再同我说,只是万万别再在心里存着事儿,你从小娇弱,若还劳神伤身,有个万一,爹娘却不知要如何了。”
应怀真听了,鼻子微酸,心中思忖片刻,就一笑道:“我知道了。”
应兰风便又握住她的手,问道:“今儿在外面可好?在肃王府上,可有没有什么事儿发生?”
应怀真摇头道:“并没有,世子妃对我是极好的,只是以后却不知什么时候再能跟她见着呢。”说着便叹了口气。
应兰风点头道:“毕竟是嫁了人了,不似之前可以时常往来,何况那又是王府……”说到这里便打住了,只笑说:“倘若你在家里觉着闷,就说一声,眼见要开春儿了,可以时常出去走动走动,散散心……另外我再跟佩儿和大元宝说一声,让他们时常过去找你说话才好。”
原来应兰风因错过了怀真长大的这几年,回来后见应怀真虽然出落了,但自从上京,总被困在这府里头,就算出去,也不过是走亲访友,好不容易得了个知心的唐敏丽,偏偏又嫁了,想昔日小的时候,在泰州什么淘气的没玩过?因此应兰风生怕她闷坏了,只想她开怀罢了,便才如此说。
应怀真见应兰风想到如此,不由高兴,本来还想再问问谷晏珂的事儿,然而见应兰风仿佛并不放在心上,且也看不出有什么,于是便也不去思想了。
顷刻丫鬟进门点了蜡烛,两父女又说了会儿话,却见李贤淑带着个丫鬟来了。
原来李贤淑在东院,半天不见怀真家去,叫人出来问,只说是在老爷书房里,于是便亲自找来。
进了门,李贤淑便道:“父女两个,有话什么时候说不完,连饭也不吃,竟只顾说呢?”说着,便催怀真回房。
不料怀真坐了这半日,又走了不少路,原本伤着的脚腕忽然又疼了起来,差点儿叫了一声出来,又怕给爹娘知道了忧心,忙咬牙忍住了,只做无事状,随着李贤淑回了东院。
如此吃过了晚饭,李贤淑便又去老太君那边伺候。
此刻,今儿跟着外出的小丫头才上前来,对应怀真道:“姑娘,白日里在肃王府,咱们要走的时候,世子妃的丫鬟给了我这个,说是什么香脂,叫悄悄地给姑娘,让姑娘记得一日三次的涂一涂,大有裨益什么的呢。”说着,就把个绿色瓷瓶拿了出来,双手奉上。
应怀真一看,又惊又喜,原来正是白日里小唐给她上药的那个瓶儿,忙接过来,打开一闻,正是那镇痛万应膏,便问道:“是世子妃的丫鬟给你的?”
小丫头笑道:“可不是呢?姑娘,是什么香脂,必然是上好的?只是怎么竟叫我悄悄地给,不让声张呢。”
应怀真抿嘴一笑,道:“你不懂这缘故,世子妃跟我交好,故而只给了我,若张扬出去,别人知道这等好东西只给了我,未免又有些言语出来……你可也记住了,不许对别人说呢?”
小丫头忙答应了,就退了出去。
应怀真在灯下,便把玩着这个瓷瓶,心里已经明白:她崴了脚的事,敏丽是全然不知的,不然绝不会一句也不问,怎么她底下的侍女却知道了呢?
那必然是小唐怕她回来了伤处又犯疼,所以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只假借敏丽的名义,叫侍女把这药给了自己的小丫头,让丫头转交。
是夜,应怀真把人都打发出去,便自己又倒出些药脂来把脚上涂了一涂,起初并不觉得如何……忽然想到小唐的举止行径,忙把瓶子放下,就也搓热了双手,轻轻地捂了上去。
原来这药是需要热气来蒸一蒸才有效用的,如此一揉搓,果然便又有一股辣/辣地凉意,顿时那丝丝地闷疼便消散无踪了。
应怀真满怀欣喜,就把瓶子仍旧盖好了,小心地只放在自己枕边儿,睡前看了几眼,不免又想起白日里小唐的一言一行,思想片刻,一会儿笑,一会儿皱眉,思来想去,叹了几声,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谁知一夜竟乱乱地又做了好些梦,虽有好的,却也有极骇人的。其中有一个,却似乎是小唐发现了她的秘密,顿时便不见了那温和的面孔,反而是冷眼冷眉地望着他,依稀是前世那种淡漠不相识的模样。
应怀真不知如何,只觉得伤心至极,心里钝钝地疼,只是泪流不止,想要跟他解释,他却冷冷地一拂衣袖,转身自去了。
应怀真不舍,嚎啕大哭着,还要去追,却被他手下的人拦住,顿时再也无法上前一步,一时之间,泪流成河。
正在哭得死去活来,忽然听到有人急急唤她的名字,应怀真猛地睁开眼睛,却见是吉祥在跟前儿,满面紧张地望着自己,道:“姑娘这是怎么了?在梦里也哭得这样儿?”
应怀真听到一个“梦”字,顿时也反应过来方才是在做梦,一时心神感激,如同死而得救,便将吉祥抱住,竟又哭起来,此番却是喜极而泣之意,吓得吉祥不知如何。
应怀真又哭一会儿,才停下来,又安抚吉祥,叫她不许告诉李贤淑才罢了。
是日,因秀儿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李贤淑自忖已经答应了怀真,加上应兰风也发了话,便想是时候把她调回来了,因早就担心应夫人不肯,就先去同老太君说。
李贤淑说罢,应老太君问道:“可是那夜……被贼人伤了的丫头?”
李贤淑便道:“可不是呢?端的是个可怜的,昔日跟着怀真,伺候的十分之好,因此怀真只是念念不忘,此番听说她遇到这事儿,越发动了慈悲,几次求我要把她调回来,我拗不过她,加上二爷也答应了,便来给老太君请示一声儿。”
应老太君听了,半晌才道:“虽然是怀真心慈,只不过……这毕竟是个已经嫁了人的丫头,不能再留在姑娘身边儿伺候了,怀真若是觉着她身边儿的人不好,我拨给她几个顶用的就是了,至于这个丫头……只给她些银子,或者再把她配了人,或者随意安置在哪里罢了。”
李贤淑听老太君竟也不肯答应,心中一凉,便仍是笑着说道:“我倒也是这么想的,只不过怀真那孩子念旧,只怕若是不把秀儿调回来,她心里会不自在。”
应老太君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你们都疼怀真,我心里岂不也是极疼她的?上回去唐府,那些老诰命……并平靖夫人等,哪个见了不爱她的,又得了那许多的赏赐,其他不管是谁家的孩子可有这个脸面?所以咱们都宠着她,也该多宠她些,只不过……倒要饶我老人家多说几句,孩子虽然可人疼,可也不能一味地惯着,不能任由她的性子行事,该管着些的,且管着些,横竖是为了她好……若是给外人知道了咱们调个嫁过人的丫头给她,人家不以为咱们是仁慈,反觉着家里没有别的人可用、还以为是又刻薄了怀真了。”
李贤淑便笑道:“可见老太君的真心地疼怀真的,连我这个当娘的没想到的地方,老太君也都替她想周到了,只不过老太君说是别宠坏了她,自个儿岂不是正也宠着她的呢?不然若换了别人,随意调个什么人到怀真身边儿,谁又懒得说什么呢?随便他们胡闹去。所以老太君这真真是金玉良言,都是为了怀真好的意思……只是……”
应老太君正连连点头,闻言便道:“只是什么?”
李贤淑道:“只是我心里想着,那秀儿才遭了事,一时不理或者推出去,叫别人说咱们家薄待了下人,七嘴八舌的,指不定说什么呢……今儿还有京兆尹那边的捕快们上门,向秀儿问话……”
应老太君道:“这个我也知道了,不是已经无事了?”
李贤淑叹了口气,道:“老太太不知道,我们因不敢惊动老太太,故而不敢说……其实,那死了的魏武家里的,不知发什么疯,咬定说不是贼杀的人,说是咱们府内杀的人呢。”
应老太君听了,果然惊怒,问道:“这还了得?这些人是反叛了不成?”
李贤淑皱眉便道:“正是的呢,他们这样乱咬,无非是想泼脏水,又想咱们府里多给些银子罢了,听三爷说,他们家里还逼着秀儿也跟他们一个口风好污蔑府里,然而秀儿只是不从……一口咬定是贼人动的手,那些人才没有话了,也才顺利把那些捕快们打发了,不然哪里得这样容易呢?必然又是一场风波……因此这件事还多亏了秀儿忠心,连三爷也觉着秀儿这丫头顶用,赞叹不已呢。”
应老太君听了,怔了半天,道:“原来这丫头也是有些见识的,果然忠心。”
李贤淑趁机笑道:“正是这个意思呢,老太君也知道,底下的这些奴仆们,虽然看着人多,但真的堪称心腹对府里忠心不二的,可真是少之又少,好不容易有这样一个好丫头,做什么白白地打发了她呢?正好儿怀真也惦记着她,因此我才大胆,求老太君开了恩,且瞧在她忠心的份儿上,索性就把她调回来罢了?”
应老太君又琢磨了一会儿,便问安品说道:“这件事你也知道了?你觉得如何呢?”
安品笑着低头道:“那秀儿我也是见过的,倒是个好的……又遭了事命悬一线的,真真儿是可怜的很。若然老太君肯慈悲,把她调回来,可是她天大的造化了,又算是老太君的慈悲功德了呢。”
应老太君听到这里,便叹了声道:“既然如此,那就罢了,你们看着办就是了。”
李贤淑从进门开始,手心里捏着一把汗,直到此刻才松了口气,便又说了会儿话,才退了出来。虽如此,仍不能全然放心,不免又去跟应夫人说了声儿。
应夫人听老太君答应了,就向着李贤淑冷笑两声,道:“你如今越发能干了,只怕将来这家里连三奶奶也插不上手了呢。”
李贤淑忙含笑低头道:“我的出身夫人是知道的,天生没有见识,又笨,这几年多亏了老太君跟太太不嫌弃,准我帮着三奶奶管几件事儿,也不计较我做的不好……我自然得尽心竭力,不敢怠慢。若有些疏忽的地方,太太见了,只管骂我,也算是太太一片想我好的心了,我也感激明白。”
应夫人见她说的动听,半晌便道:“也罢了,明儿还有事,你且去准备罢了。”
李贤淑才又退回来,此刻才算放了心,急忙吩咐吉祥,叫赶紧把秀儿再叫回来到东院,她自己便先回到家里。
还未进门,就听见淙淙咚咚的声音,知道应怀真正在练琴,李贤淑轻手轻脚入内,看了一会子,心里喜欢,本想立刻跟怀真说这件事,也让她高兴高兴,话到嘴边,又停下来,只道:“阿真,明儿家里还有一场大宴,得来不少人……眼见这正月也要过了,过了明儿这场,家里应该就没别的事儿,也不用再只顾往外头跑着应酬了,我心想着跟老太君说一说,咱们回你姥姥家里看看如何呢?”
应怀真听了,喜道:“这当然是好的,我也正惦记着姥姥呢,好不容易爹也回来了,一块儿可好?”
李贤淑道:“只看你爹得不得闲,等我再跟他商量罢了。”
正说着,外间道:“奶奶,秀儿来了。”
李贤淑闻言一笑,叫带进来,应怀真早惊喜交加,便站起身来,果然见秀儿从外头低着头走了进来,应怀真便走上前两步,将秀儿的手握住,急忙问道:“都好了?”
秀儿红着眼圈,抬头看她:原来那次应怀真虽然去探望过她,也说了要她回来的话,但秀儿自忖已经是这幅模样,哪里还配在姑娘房里伺候呢?阖府里多少清白能干的丫头都在盯着,自然轮不到她。
却没想到果然怀真说到做到,秀儿望着怀真,便要下跪,应怀真忙拉住她不许,四目相对,当着李贤淑的面儿,怀真便只道:“以后且安心跟着我……有我吃的穿的,就有你吃的穿的,别的什么也不用理会。”
秀儿听了,眼中的泪便滚了下来,点头答应道:“只愿我有这个福气,能长远地伺候姑娘一辈子。”
李贤淑闻言便笑道:“都别说这些混话,以后遇上好的,自然还得嫁呢,只是这回我却要亲自盯着过目了,我看着乐意再说。”
秀儿听了一个“嫁”字,脸色发白:原来她经过魏武之事,心早已死,提到嫁人之事,只觉得万箭穿心似的。却不料应怀真心里也是同理,只是不说罢了。
次日一早,李贤淑便又是三更起身,因今日府内大摆筵席,请京中各府各家的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前来,自然又是一番忙碌,偏偏许源近来身子又不太好,疏于理事,因此家里诸事几乎都落在李贤淑一人肩上,指挥着几百号人,满府乱窜,处理各种大小之事,几乎忙得脚不点地。
及至晌午,客人们逐渐到齐,外头已经排开宴席,里头也有各家的诰命夫人,奶奶小姐们,同应老太君及府内的众奶奶太太们吃酒说话。
应怀真在席上凑了一会儿,见无人留意,就悄悄地退了,只想回屋去清静,谁知才出门,迎面就见春晖跟应佩陪着一个人过来,虽是年下,却仍是一身白衣,只是用了织锦缎的料子,看来飘逸脱俗之外,更添一股子清贵之气,自然正是凌绝。
应怀真止步,便向着春晖行礼,又同应佩答话,最后才对凌绝行礼道:“凌公子有礼。”
凌绝拱手作揖,道:“怀真妹妹好,年下大安了?”
应怀真只好点了点头,不想多做逗留,才要告辞,春晖问道:“里头不是都在吃酒?妹妹去哪?”
应怀真微笑道:“我嫌闷,出来走走。哥哥要去做什么?”
应佩道:“因为老太君一直念着小绝,因此我们带他来给老太君请安。”
应怀真便道:“那不打扰了,快请去罢。”
春晖正要答应,凌绝忽然对怀真道:“我听大元宝说,怀真妹妹近来专心抚琴,琴技绝佳?”
应怀真听了“琴技绝佳”四字,哭笑不得,少不得仍垂着眼皮儿,静静说道:“都是大元宝浑说,我不过是随意弄着玩儿的罢了,不堪入耳,怕听了反扰人心境,不得安宁。”
凌绝还未说话,春晖已经笑道:“说哪里话,小绝不说我倒忘了,回头少不得到你屋里去,好歹也让我们听一听、长长见识呢?”
应怀真想到自己那粗陋不堪的琴技,顿时红了脸,跺脚道:“春晖哥哥!”
应佩见她恼了,忙给她解围,便道:“咱们还是先去拜见老太君罢了。”
春晖点点头,凌绝却对应怀真又道:“怀真妹妹,回头再过去拜访。”
应怀真听了,这才抬头看他,凌绝却向她一点头,便同春晖跟应佩去了。
应怀真满面匪夷所思,眼睁睁看着三个人进了屋去,才摇头想道:“这又是怎么了,当初说扰人心境的又是哪个?哼……”一拂衣袖,自去了。
因念着今儿人多,应怀真不敢在花园里随意逗留,免得又遇上什么人,于是只回到屋子里,想到方才遇到凌绝之事,便坐在琴桌之后,起手试着抚了两个音,忽然又想起凌绝说“回头拜访”的话,不免有些担心他真的会过来,一时焦躁,就嗡嗡地乱抚了两下。
正在此刻,却听丫鬟道:“表舅爷来了。”应怀真一怔,还来不及起身,就见外间郭建仪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