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在门外听到里面有谈话声,今天似乎有客来,这倒少有的,因这房子里经常见不到其他人,尽管她知道还有其他人存在。
客厅里坐着两个男人,她的视线从其中一个头顶上划过去,落到另一个脸上,那人楞了一下。
钟闵说:“去看看咖啡煮好没有,好了装过来。”他语气很轻,她仍旧不敢看他,把书包脱下来放在最远的一个沙发上,走进厨房。
刚才愣住的男人穿着黑衬衣,伸一根手指指着章一的背影,叫出来:“lolita?”
钟闵没理会。
那男人调侃说:“你倒是不显山不露水啊。”
钟闵说:“比不得你,怎么,‘同盟会’没颁‘杰出贡献奖’给你?”
那男人往后一靠,抱着手臂,睨着钟闵,只作冷笑。
章一端着两只杯子出来。钟闵介绍说男人叫林致,章一规规矩矩叫一声:“林叔叔。”
林致乐了,用下巴指钟闵,“你叫他什么?”
章一偷偷看了眼钟闵,但他没有注意。她回答林致的话:“也是那么叫。”
林致又问了:“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她两只手立刻不知该怎么放,像拿了什么东西,不敢藏更不敢亮出来。她声音小小的说了两个字:“章一。”
林致听见了,赞扬说:“这个好!”
她傻里傻气的,像是嘟囔:“怎么好了?”
林致笑着把眉一挑,“好记。”又问,“多大了?”
她正要说,钟闵沉声叫她:“把杯子给我。”她依言,眼见钟闵伸手来接,林致却突然从沙发上蹿了起来,往一旁闪去。钟闵接过杯子,直接搁回茶几上。
林致往她面前一站,“我走了。走之前告诉我你多大了。”
她说:“快满16了。”
林致满意了,往门口走,打个手势扬着声:“回见,小章一。”
好半天没有人说话,她问钟闵:“咖啡怎么办?”她一双大眼睛里盛满了疑惑,满心期待地等着一个答案或者指示,她脸上还有婴儿肥,嘟在那,嘴也微微嘟着,让钟闵觉得,甚至她整个人的形态都是嘟着的,只等他去碰,去吻,去疼。
“随你。”
她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能做一定的主。她把咖啡往水槽里倾倒,液体就是它本身的咖啡色,她喜欢这种描述本身色彩的名词,如橘黄色,葱白色,杏子黄,蟹壳青。
咖啡色的小股水流,她手指一上去,灵活扭曲如小蛇探头。指骨里都有灼痛感,原来这样烫的。突然间整个身子都绷紧了,因为有双手从后面环住了她。
她没有转身,打开流水,洗着杯子。那双手顺着她纤细的身体游移,最后停在某个地方罩住。有东西贴着后背,温热的,结实的,陌生的。她仍旧洗着杯子,生怕洗的不如之前干净。
身后的人把头搁在她肩上,嗅,把脸埋进去,把她身上的新一点点吸进肺里熟悉。
有个词语叫食髓知味。
她开始发抖,整个人像被装进了一个巨大的竹筛里,所有的力气簌簌地从筛缝中流出。
钟闵像是咬她的耳朵:“你的胸脯里藏了什么?”
她的心跳得很快,“没,没有藏什么。”
他惩罚似的将手一捏,笑骂:“小骗子,明明藏了东西还不肯承认。”
他暖暖的呼吸喷在耳后,痒,痒得想要挠,挠不到,自顾火辣辣起来。“我真没有。”
他说: “看来你不知道,那我告诉你,你的胸脯里藏着两只鸟,有细软温热的身子,怦怦的心跳,还有尖尖的鸟嘴。”
她的眼泪滚下来,滴在他的手上。 “哭什么,嗯?”扳过她的脸,吻她的眼皮,吸走她的眼泪。
她不肯睁开眼睛,她宁肯看不见眼前这个人,宁肯无法感知这个世界,那样是否要好过一点。
他的唇到底寻上了她的。她小而丰满的唇被他狠狠地含食。
她喘不过气来,纤细的脖子被扭转,很快她的身子也被扭转,如同在竹筛中颠翻一次再筛,这次,她抖得更快。她两只手撑在水槽上,一只手里还把着那只咖啡杯,杯子在瓷砖上摩擦,发出一条条冷而锐的声线,她的一条手臂细细密密地起了疙瘩。
钟闵终于放开她,她仍闭着眼,但知道他走了。
章一是个有故事的人,但她不会讲故事,更不敢讲,她努力将自己的遭遇归于平淡,奈何睡着也总是梦到。
故事的开头,她像往常一样放学回“家”,等着她的却是一个残酷的事实——她妈跑了,更为残酷的是——留下了她。
那位跑掉的母亲,在十六岁就生了她,用一句喜感的话来说,“带着她四处讨生活”,也是能耐,频繁地更换男人。有一天她在书上看来一个词语,叫做“委身”,她几乎是立刻就明白其中的深刻含义。
有一段时间,母亲的身边没有了男人,她们落入窘迫之中,于是住到了最为杂乱拥挤的地方,与这城市的三教九流一起,直到认识了钟闵。钟闵为她们提供了华服美食,送她到最好的私立学校去读书。那个时候,连她对着他影子的眼神都是感激的,毕竟他是那样的“从天而降”,像电影里说的“驾着五彩祥云”,她疑心自己眼花,可那朵祥云真的像宝莲花,像棉花糖,香并且甜,让她一下子无畏夹头夹脑的苍蝇和臭气。
她跟着妈住进他的房子,他视她为无物,连一个正脸都吝于甩给她,但那天他一直盯着她,她全身发软,心慌意乱,只知道妈走了,不要她了,她蓄积了两汪眼泪,再哗地冲出来。
她喊着妈妈就往外冲。
门上了锁。
“往哪跑?”他声音冷冷,“你要是跑了,我拿什么跟你妈算账?”他点燃了一根烟,隔着淡白的烟圈子看着她,烟燃尽了,他站起来上楼去了。
她几乎打了一夜的电话,流了一夜的泪,第二天放学到同学家寄宿,同学父母不容分说把她送回去。她也想过要跑,也跑过,但最后精疲力竭,让他捉回去。最后一次,他烦了,满脸厌恶:“不要有下次。”
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冲他喊出来:“我要找我妈!”把眼泪逼回去,又喊:“我要我妈!”
他却笑了,皮鞋跟重重磕到茶几上,两腿交叠,“你妈不要你这个赔钱货”,他喝了酒,对她冷过了脸,又来逗她,“嗯?你说你是不是赔钱货?”
泪水流进嘴里,她死撑着:“我不是……我不是……”
他像自说自话:“嗯,我也相信你不是。”起身走到她面前,两手置于她肩上,微微往他怀里一揽,她大惊挣开来,惊慌盯着他。
他故意把面孔板起来,吓唬她:“你妈把你‘抵押’给我了,我总要生点利息吧。”
她听不懂,就那样仰着头看他,生着两行泪,一张微微翘起的嘴,他捏住她的下巴,啄了一口那尖尖的小鸟的喙。
章一再一次从梦中惊醒了。